張寡婦在柳林店車站的站臺上晾衣服時,還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和焦糊味。三天前,這里打過仗,站房的墻上有不少彈孔,玻璃全碎了。但今天天氣好,太陽暖洋洋地照著,她把家里最后幾件沒被火燒壞的衣裳洗了,搭在站臺邊鬼子留下的鐵絲網上——鐵絲網被剪斷掀翻了,正好當晾衣架。
她男人是去年修這條鐵路時累死的,鬼子給的糧食摻著砂子,吃了拉肚子,拉到最后人就沒了。留下她和兩個半大孩子,住在車站后頭的窩棚里,靠給鬼子洗衣、打掃換點吃的。八路軍打進來那天晚上,她嚇得把孩子摟在懷里,縮在墻角發抖。槍聲停了,有人敲門,她不敢開。門外的人說:“大嫂,我們是八路軍,鬼子打跑了,你們安全了。”
門開了,進來幾個穿灰軍裝的兵,臉上有煙灰,但說話和氣。他們給了她兩個玉米餅子——真糧食,沒摻砂子。還說明天幫她修屋頂,窩棚被流彈打了幾個窟窿。
今天就是“明天”。幾個年輕戰士真的來了,扛著木頭和茅草。領頭的是個娃娃臉的兵,看起來比她大兒子大不了幾歲,說話帶山西口音:“大娘,您歇著,我們來。”
張寡婦看著他們在屋頂上忙碌,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這些年,見過穿黃皮的(日軍),穿黑皮的(偽警察),穿灰皮的(偽軍),都兇神惡煞。穿灰軍裝的……不一樣。
“同志。”她鼓起勇氣問,“你們……不走了吧?”
娃娃臉兵從屋頂探頭,咧嘴笑:“不走啦!大娘,以后這兒就是咱們的地盤了!”
地盤。張寡婦琢磨著這個詞。以前這地盤是鬼子的,他們想打就打,想殺就殺。現在……是“咱們的”?
她晾好衣服,看見站臺那頭,幾個穿軍裝的人在開會。有個戴眼鏡的像是長官,正對著地圖說什么。旁邊圍著些老百姓,有車站的搬運工,有附近村里的農民,都在聽。
她猶豫了一下,也湊過去。
“……咱們要成立柳林店民兵隊。”戴眼鏡的長官說,“自愿參加,發槍,學打槍,學埋地雷。任務就是保護好咱們自己的車站,保護好鄉親們。”
“發槍?”一個老搬運工瞪大眼睛,“真給咱們槍?”
“給!”長官認真地說,“不光給槍,還教怎么用。鬼子要是敢回來,咱們就一起打!”
人群嗡嗡議論起來。有人興奮,有人害怕,有人懷疑。
張寡婦看著那個長官。他看起來像個讀書人,但腰里別著槍,說話時手不時比劃,像在畫什么圖。她聽人說,這人姓趙,是八路軍的大官,叫政委。
“另外,咱們要組織生產自救隊。”趙政委繼續說,“車站倉庫里還有些鬼子沒來得及運走的糧食、布匹,咱們清點出來,分給最困難的鄉親。馬上春耕了,有地的種地,沒地的幫工,咱們八路軍有會種地的同志,教大家怎么多打糧食……”
張寡婦聽到“分糧食”,心里一動。她家有三天沒見正經糧食了,昨天吃的還是八路軍給的那兩個餅子。
“大娘。”一個溫和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她轉頭,是個三十多歲的軍人,臉上有疤,但眼睛很亮,“您家里幾口人?有什么困難?”
張寡婦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兩……兩口,不,三口,我和倆孩子。男人……沒了。”
軍人點點頭,從懷里掏出個小本子記下。“待會兒去站房登記,按人頭領救濟糧。孩子多大?上學沒有?”
“大的十四,小的十二。沒……沒上過學。”
“過兩天,咱們辦識字班,大人孩子都能來學。”軍人說,“不收錢,還管一頓晌午飯。”
張寡婦愣愣地看著他。這人說話的語氣,好像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可她活了三十多年,從沒聽過這樣的“天經地義”。
“您……您貴姓?”她小聲問。
“我姓陳,叫陳銳。”軍人笑了笑,“是這支部隊的負責人。大娘,以后有什么事,盡管來找我們。”
他轉身繼續去跟其他人說話。張寡婦站在原地,手里攥著衣角,心里有什么東西,慢慢地化了。---
陳銳確實忙。打下柳林店車站只是開始,更難的是鞏固。他要把這塊新解放的區域變成真正的根據地,變成釘在鐵路線上的釘子。
李水根帶人挨家挨戶登記,摸清人口,組織民兵。趙守誠負責群眾工作和政權建設,在車站成立了臨時的“柳林店軍民聯合辦事處”。沈弘文和齊家銘更忙——他們要把車站的倉庫改造成臨時兵站和修理所,還要把繳獲的鬼子裝甲巡邏車(被打壞了一輛)拆了研究。
“團長,你看這個。”沈弘文拿著一份剛譯出的電報,臉上有壓抑不住的興奮,“五團轉來的消息——蘇軍攻克柏林了!德國投降了!”
陳銳接過電報。電文簡短,但字字千鈞:“五月二日,蘇軍完全占領柏林。五月八日,德國無條件投降。歐洲戰事結束。”
他抬起頭,望向西邊。雖然隔著千山萬水,但仿佛能聽到那遙遠的歡呼聲。
“消息傳開了嗎?”他問。
“傳開了。”沈弘文說,“現在車站里人人都在說,鬼子快完了。連剛俘虜的偽軍,都有偷偷打聽,問投降能不能寬大處理。”
“寬大,但要甄別。”陳銳說,“血債要還,被動脅從的可以教育。”
正說著,外面傳來急促的哨聲——防空警報。
陳銳沖出站房。天空傳來嗡嗡聲,三架日軍飛機從北邊飛來,飛得很低。是偵察機,但在車站上空盤旋了幾圈后,突然俯沖,機槍掃射。
“隱蔽!”
子彈打在站臺的水泥地上,濺起一串串火花。幾個正在晾衣服的群眾驚慌跑開。張寡婦愣在原地,被一個戰士撲倒,滾到月臺下。
飛機盤旋兩圈,飛走了。
陳銳爬起來,拍掉身上的土。“鬼子急了。”他對趕過來的趙守誠說,“派飛機來偵察,說明他們在調兵。”
果然,下午偵察兵傳回消息:保定方向,日軍集結了一個聯隊,配屬裝甲車和炮兵,正沿鐵路線南下。目標很明確——奪回柳林店。
“來得好快。”李水根皺眉,“咱們剛站穩腳跟。”
“那就讓他們站不穩。”陳銳走到地圖前,“通知各連,按二號預案準備。柳林店車站咱們不要了。”
“不要了?”趙守誠一愣。
“硬守傷亡太大,也不劃算。”陳銳手指在地圖上移動,“咱們撤出車站,但要把能搬的全搬走——糧食、danyao、工具,尤其是那幾臺機床。搬不走的,炸掉。然后——”
他的手指點在車站以北五里的一片丘陵地帶:“在這里設伏。鬼子重占車站后,肯定會追擊。咱們在半路上打他一下,打了就跑,回山里。”
“那群眾怎么辦?”趙守誠問,“剛把人心聚起來……”
“一起撤。”陳銳說,“愿意跟咱們走-->>的,全部撤進山區。告訴鄉親們,這是暫時撤離,等打退了鬼子,咱們還回來。”
命令傳達下去,車站又忙碌起來。但這次不是建設,是撤離。戰士們搬運物資,群眾收拾家當。有些老人舍不得走,哭著抱著門框。張寡婦拉著兩個孩子,背著一個破包袱,看著住了多年的窩棚,眼圈紅了,但沒哭。
“大娘,走吧。”娃娃臉兵幫她提了個籃子,“等打跑了鬼子,咱們蓋新房子。”
撤離在夜間進行。長長的隊伍,沉默地離開車站,消失在黑暗的山路上。陳銳帶著阻擊連走在最后,看著空蕩蕩的車站,下令:“爆破。”
“轟——!”
站房、水塔、信號樓,在baozha聲中坍塌。鐵軌被掀翻了好幾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