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區會議是在一個叫黃崖洞的地方開的。不是山洞,是山坳里十幾間用石頭和夯土壘起來的土房子,屋頂蓋著茅草。房子隱蔽在光禿禿的山梁后面,從空中看,和周圍燒焦的山體沒什么兩樣。
陳銳帶著李水根和兩個警衛員,走了兩天一夜才到。路上遇到三撥兄弟部隊的人,都是去開會的。大家互相打量,臉上都帶著相似的疲憊和焦黑,但眼睛里有種之前沒有的光——那是“鬼見愁”勝利后,重新燃起的狠勁。
會場是最大的一間土房子,里面擠了三十多人。墻上掛著張巨大的、用幾種顏色碎布拼成的地圖,代表不同勢力的控制區。陳銳找了角落坐下,打量著與會的人。有的認識,在之前的反掃蕩中打過配合;有的陌生,但從坐姿和眼神能看出,都是帶兵打過惡仗的。
主持會議的是軍區參謀長,姓楊,四十多歲,戴著副缺了條腿用線綁著的眼鏡。他沒說客套話,直接走到地圖前。
“同志們,長話短說。”楊參謀長的聲音不高,但很清晰,“軍區決定,三月中旬,在平漢鐵路北段,發起春季攻勢。”
下面響起輕微的騷動。不是驚訝,是那種憋了很久終于要動手的躁動。
楊參謀長用木棍指著地圖:“重點在這里,保定以南、石家莊以北這段。鬼子在這一帶的兵力,因為太平洋和南方戰場吃緊,被抽走了至少三分之一。剩下的,分散在鐵路沿線和縣城里,機動力量不足。”
木棍在地圖上點了幾個黑三角:“我們的任務,是拔掉這幾個釘子——小王莊據點、黑風口碉堡群、還有柳林店車站。打掉它們,就能切斷這段鐵路至少半個月,讓鬼子的物資和兵員轉運癱瘓。”
他頓了頓:“執行這個任務的,是咱們軍區一、三、五團,還有——”他的目光看向陳銳,“狼牙山獨立團。”
所有的目光都轉過來。陳銳挺直腰板。
“陳團長,你們團的任務。”楊參謀長走回地圖前,木棍點在那三個黑三角上,“主攻小王莊和黑風口,配合五團打柳林店。有問題嗎?”
“沒有。”陳銳站起來,“但需要明確幾個情況。第一,這三個據點具體兵力、工事強度、火力配置。第二,我們團的后勤補給,特別是danyao保障。第三,各團之間的協同方式和聯絡信號。”
問題很實際。楊參謀長點頭,讓作戰參謀分發油印的材料。每份材料只有兩頁紙,上面是簡圖和文字說明。
陳銳接過自己那份,快速瀏覽。
小王莊據點:原地主大院改建,磚石結構,圍墻高兩丈,四角有炮樓。駐日軍一個小隊(約50人),偽軍一個連(約80人)。配備重機槍一挺,輕機槍四挺,擲彈筒三具。圍墻外有壕溝和鐵絲網。
黑風口碉堡群:三個鋼筋水泥碉堡呈品字形分布,控制山口要道。每個碉堡駐日軍一個分隊(約15人),偽軍一個排(約30人)。碉堡間有交通壕連接,配有迫擊炮一門(可能)。
柳林店車站:小型車站,有站房、倉庫和一段站臺。駐日軍一個中隊部及兩個小隊(約100人),偽軍一個營(約300人,但戰斗力存疑)。車站周圍有沙袋工事和鐵絲網,可能配備裝甲巡邏車。
“情況就是這樣。”楊參謀長說,“兵力上,我們占優。但鬼子工事堅固,火力不弱。攻堅,是我們一直的短板。這次,就是要練練這塊短板。”
他看向陳銳:“陳團長,聽說你們在狼牙山搞了些新花樣?這次,可以拿出來試試。”
“是。”陳銳說,“我們有一些土造的攻堅器材,威力尚可,但射程和精度不夠。”
“能用就行。”楊參謀長擺擺手,“總比戰士們抱著炸藥包硬沖強。具體打法,你們各團自己制定,報軍區備案。只有一個要求:三月十五日凌晨,同時動手。”
散會后,幾個團長圍過來。五團長老韓,跟陳銳在黑石峪時期就認識,拍著他肩膀:“老陳,你們團打小王莊和黑風口,壓力不小啊。要不要我們派點人支援?”
“不用。”陳銳說,“我們能拿下。倒是柳林店車站,鬼子兵力最厚,老韓你們得多費心。”
“放心。”老韓咧嘴笑,“咱們五團也不是吃素的。”
回狼牙山的路上,陳銳腦子里一直在盤算。兩個據點,一個磚石大院,三個水泥碉堡。靠buqiang手榴彈,得拿人命填。得用技術。
一到山谷,他立刻召集沈弘文、齊家銘、趙老三。
材料攤在石板上。沈弘文推了推眼鏡,仔細看小王莊的簡圖:“磚石圍墻……用爆破。但需要足夠當量的炸藥,還要炸在關鍵位置。”
“我們有從鬼子手里繳獲的黃色炸藥,威力比黑火藥大。”趙老三說,“就是量不多。”
“集中用在一點。”陳銳說,“炸開一個缺口,突擊隊沖進去。關鍵是炸點選擇,還有突擊隊沖進去后的戰術。”
他看向齊家銘:“黑風口的水泥碉堡,怎么辦?”
齊家銘眉頭緊鎖:“水泥碉堡……竹筒炮和燃燒瓶作用有限。除非能抵近射擊,把燃燒瓶扔進射擊孔。但那樣太危險。”
“能不能造個……能打碉堡的炮?”陳銳問。
沈弘文和齊家銘對視一眼。沈弘文說:“我們試過用繳獲的擲彈筒零件,加上無縫鋼管,仿制過一種輕型曲射炮。但射程只有兩百米,精度差,而且……只有一門,炮彈三發。”
“夠了。”陳銳說,“不用多準,能打到碉堡附近,嚇唬嚇唬鬼子,吸引火力就行。真正的攻擊點,還是爆破和抵近突擊。”
他轉向趙老三:“爆破組需要特殊訓練。怎么在火力壓制下接近碉堡,怎么安放炸藥,怎么撤離。你們要制定詳細步驟,反復演練。”
“是!”
接下來十天,狼牙山山谷變成了大工地。
沈弘文和齊家銘帶著技術組,在遠離居住區的山坳里試驗那門“狼牙山式”曲射炮。炮身是用一段無縫鋼管做的,架在木制炮架上,簡陋得可憐。試射時,第一發炮彈打出去,偏了三十多米。第二發,近了二十米。第三發,終于落在目標附近——一個用石頭壘的模擬碉堡。
“威力……還行。”沈弘文檢查彈著點,“彈片能覆蓋十米范圍,對暴露人員有殺傷。但打不穿水泥。”
“夠了。”陳銳說,“再想辦法做幾發炮彈。裝藥量可以加大點。”
趙老三的爆破組更忙。他們用泥土和石頭搭起模擬圍墻和碉堡,反復演練突擊路線、爆破動作、撤離路線。陳銳要求,從出發到爆破完成撤回,不能超過三分鐘。
“太快了!”有戰士抱怨,“跑不了那么快。”
“跑不了也得跑。”陳銳臉色嚴厲,“戰場上,鬼子不會給你慢慢來。三分鐘,是生和死的區別。”
射擊訓練也加強了。馮占山帶著狙擊手,專練打射擊孔——不是真打進去,是打在孔沿,濺起的碎石和火星能干擾射手。普通戰士練投彈,尤其是燃燒瓶,要求二十米內命中窗戶大小的目標。
夜里,各營連長聚在陳銳的山洞里,推演戰法。沙盤是用泥土和樹枝現做的,標注著每個火力點、每條進攻路線。
“一連主攻小王莊,炸開東墻。二連跟進,分割殲滅院內敵人。三連負責阻擊可能從黑風口來的援兵。”
“四連主攻黑風口一號碉堡,爆破組從側面溝壑接近。五連佯攻二號碉堡,吸引火力。六連警戒后方。”
“所有攻擊,凌晨四點同時開始。得手后,迅速打掃戰場,搬運繳獲,然后向預定集結地轉移。”
計劃反復修改,直到每個人都清楚自己的任務,清楚友鄰的位置,清楚遇到各種意外該怎么處置。
三月十四日,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