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副擔架,在山道上排成長長的一列,蓋著繳獲的日軍黃呢大衣——那是能找到的最好的裹尸布。拾擔架的人走得極慢,不是路難走,是步子沉。走在最前面的擔架上是周大勇,遺體還算完整,只是胸前有三個彈孔,血已經凝固發黑,和軍裝粘在一起。
陳銳走在隊伍最前面,沒回頭。他怕一回頭,看見那三十副擔架,就會想起周大勇最后咧嘴笑說“長征時我欠你一條命”的樣子。警衛員想幫他背槍,他搖頭,自己把那支打空了彈匣的駁殼槍挎在肩上,槍管還是燙的。
進山谷時,天剛蒙蒙亮。留守的人全出來了,站在路兩邊,沒人說話。只有風穿過巖縫的嗚咽,像哭聲。
擔架在谷底那片稍平的空地上放下,整齊排成三排。趙守誠走過去,掀開蓋在周大勇臉上的衣角,看了看,又輕輕蓋上。他轉身,面向眾人,沉默了很久,才開口。
“同志們,鄉親們。”他的聲音沙啞,在晨風里飄,“咱們的周排長,還有這二十九位同志,昨天晚上,在柳莊……走了。”
人群里傳來壓抑的啜泣聲。一個婦女捂住嘴,肩膀劇烈抖動——那是周大勇去年從掃蕩中救出來的,她男人死在那一場,周大勇把她和孩子背進山。
“他們為什么走?”趙守誠的聲音高了些,“為了炸掉鬼子的毒氣彈!為了不讓那些毒氣灌進咱們藏身的山洞!為了讓咱們這些還活著的人,能多喘一口氣,多活一天!”
他走到第二副擔架前,掀開衣角。是個年輕戰士,不超過二十歲,臉上還帶著稚氣,眼睛沒閉,望著天。“這個小同志,叫李滿倉,河南人,爹娘餓死了,跟著逃荒隊伍走到山西,去年參軍。他說,等打跑鬼子,要回老家,把爹娘的墳修一修。”
又走到第三副擔架,第四副……每掀開一個,就說幾句。有的是老兵,長征走過來的;有的是新兵,剛學會打槍;有的是工人,放下錘子拿起槍就沒放下。
陳銳一直站著,沒動。他看著趙守誠,看著那些擔架,看著哭泣的人群。劉春生拄著拐杖——腿上的傷包扎了,但還走不穩——拿著個小本子,挨個問還能說話的傷員:犧牲的同志叫什么,哪里人,家里還有什么人,有什么遺。他問得很細,記得很認真,眼眶通紅,但沒哭。
追悼會很簡單。沒有花圈,沒有挽聯,只有三十塊木牌,用燒黑的木炭寫上名字,插在擔架前。趙守誠領著大家鞠躬,三鞠躬。然后,陳銳上前。
他站在周大勇的擔架前,看著那張熟悉的臉。這個老紅軍,過草地時把最后半塊青稞餅分給他,說“陳銳同志,你是讀書人,不能餓著腦子”;打黑石峪時,第一個抱著炸藥包沖上去;轉移路上,總是搶最重的設備背。
“老周,還有諸位同志。”陳銳開口,聲音不大,但所有人都能聽見,“柳莊,咱們打下來了。鬼子的毒氣彈,全炸了。火焰噴射器,燒了。danyao庫,掀了。鬼子一個中隊,被打殘了。”
他頓了頓,環視眾人:“這一仗,值不值?我說值。不是因為這三十位同志換來了多少戰利品,而是因為,他們用命告訴鬼子:狼牙山的八路軍,你困不死!你嚇不倒!你敢來,我們就敢打!”
“現在,他們躺在這兒了。可咱們呢?咱們還站著。咱們得接著活,接著打。不是為了報仇——報仇太輕了。是為了他們沒看到的那個明天:那個沒有鬼子、能吃飽飯、能安心種地、孩子能上學的明天。”
他彎腰,從周大勇胸前摘下一個破舊的皮夾——那是繳獲的日軍軍官證件夾,周大勇用來裝他攢的煙葉。打開,里面沒有煙葉了,只有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紙。展開,是半張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地圖,上面用鉛筆歪歪扭扭畫了一條線:從江西到陜北,再到狼牙山。
“這就是老周走過的路。”陳銳舉起那張紙,“現在,路還沒走完。咱們得替他,替所有倒下的同志,走下去。”
他把紙重新折好,放回皮夾,塞進周大勇胸前口袋。“老周,你先睡。路,我們接著走。”
人群里,哭泣聲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但不再絕望的沉默。---
埋葬工作在下午進行。選了山谷向陽的一面坡,挖了三十個坑。沒有棺材,用草席裹了,輕輕放下去。土一鍬一鍬蓋上去,漸漸隆起三十個小小的土包。
沈弘文一直站在遠處看。他沒去幫忙挖坑,因為齊家銘和趙老三拉著他,在檢查帶回的受損裝備。
巖洞里攤開一堆東西:炸變形的竹筒炮、打空了彈鏈的歪把子機槍、幾個破損的火焰噴射器燃料罐、還有幾十發沒打響的子彈。
“啞火率,大概一成五。”沈弘文撿起一顆子彈,彈殼底部的底火帽只有淺淺的擊痕,“比預想的低。但這一成五,可能就是一條命。”
齊家銘拆開一挺炸壞的竹筒炮:“竹子強度還是不夠。近距離威力可以,但超過二十米,鐵砂就散了。而且……”他指著炮身裂開的地方,“一旦炸膛,自己人先倒霉。”
趙老三蹲在火焰噴射器罐子前,用鐵絲捅了捅殘液:“這東西……是油。黏糊糊的,燒起來撲不滅。沈工,你能仿制不?”
沈弘文苦笑:“原理簡單,壓力罐噴油,點火。但咱們沒材料做耐壓罐,也沒這種特制的燃料油。不過……”他拿起一塊被燒得變形的鐵片,“可以研究怎么防。厚濕棉被或許能擋一下,但時間不能長。”
正說著,李水根匆匆進來,臉色發青。
“團長,壞消息。”他壓低聲音,“吳隊長那邊……可能暴露了。”
陳銳剛從墓地回來,手上還沾著土。“說清楚。”
“內線冒死傳出的消息。吳隊長前幾天被叫去縣城‘述職’,回來后身邊就多了個‘書記官’,其實是日本特高課的人。他那個中隊被調防到最外圍的據點,明升暗降,實為監視。三天后的物資交接……風險太大。”
巖洞里安靜下來。吳隊長這條線,是眼下唯一能指望的外界物資渠道。雖然量不大,但鹽、藥品、有時候還能有點布匹。如果斷了……
“還能聯系上他本人嗎?”陳銳問。
“難。那個日本書記官盯得緊,進出據點都要檢查。內線說,吳隊長現在連上廁所都有人跟著。”
陳銳沉默。他走到巖洞口,望向山下。遠處,幾股黑煙升起——那是日軍在報復,清剿山腳被認為“通共”的村莊。
“先斷了。”他轉身,聲音很冷,“通知內線,暫時切斷一切聯系。物資,不要了。”
“可是團長,咱們的鹽——”
“鹽的事,再想辦法。”陳銳打斷李水根,“不能為了幾斤鹽,把內線全搭進去。吳隊長如果真暴露,咱們救不了他,但至少不能把他往死路上再推一把。”
李水根張了張嘴,最終沒說話,點點頭出去了。
趙守誠走過來:“糧食統計出來了。加上繳獲的,按現在的吃法,還能撐二十天。鹽……只剩三斤了。傷員用的消炎藥,盤尼西林沒了,磺胺還有十幾片,只夠重傷員用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