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峪的春天來得晚。洞外的山坡上,殘雪還沒化盡,巖縫里才冒出幾簇蔫蔫的草芽。洞里卻熱得像蒸籠——三座炭爐晝夜不熄,火光映在濕漉漉的巖壁上,投出憧憧鬼影。
齊家銘摘下被汗水糊住的眼鏡,用衣角擦了擦,重新戴上。鏡片裂了道縫,看什么都重影。他湊到那臺搶回來的精密車床前,瞇著眼看刻度盤。
“偏了……又偏了。”他喃喃道。
趙老三湊過來,滿是老繭的手指摸了摸剛加工出來的炮管毛坯:“齊工,這……這不行啊。內壁跟狗啃似的。”
齊家銘沒說話,只是盯著車床導軌上那道淺淺的劃痕。是撤退時磕的,當時看著不深,沒想到對精度影響這么大。這臺寶貝機床,就像個傷了筋骨的老兵,看著還能動,實則內里已經虧了。
“再試一次。”他啞著嗓子說。
劉春生和另外三個“少年班”的孩子立刻動手。兩人搖動手輪,帶動刀架緩緩移動;一人盯著刻度盤報數;一人用土制的卡尺測量——那卡尺是用廢鋼片磨的,刻度是齊家銘用針尖一點點劃上去的。
“進刀零點五毫米……停!”報數的孩子喊。
刀架停下。車刀切削炮管內壁,發出刺耳的尖嘯,鐵屑像雪花一樣飛濺。
齊家銘彎腰,撿起一片鐵屑看。厚度不均,邊緣毛糙。“停。”他說。
孩子們停下來,看著他。四張年輕的臉,被爐火映得通紅,眼睛里滿是疲憊,但依然亮著。
“精度達不到。”齊家銘直起身,感覺腰像斷了似的疼,“這樣加工出來的炮管,公差太大,打不了幾發就會炸膛。”
洞里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噼啪作響,還有深處地下水滴落的滴答聲。
“那……那怎么辦?”一個孩子小聲問,“陳部長還等著要炮呢。”
齊家銘走到洞壁前。那里掛著一塊用鍋底灰涂黑的木板,上面用石灰寫著生產進度:“二月計劃:迫擊炮五門,炮彈二百發”。旁邊用紅筆畫了個大大的叉。
實際完成:炮三門,炮彈一百二十發。還都是次品。
“齊工,要不……”趙老三搓著手,“咱們還用老法子?手工研磨?”
“太慢了。”齊家銘搖頭,“研磨一門炮管,四個人得干五天。五門就是二十五天。來不及。”
“可機器不行啊。”
齊家銘沒接話。他走到洞口,掀開擋風的草簾。外面天色已經暗了,山風卷著雪沫灌進來,吹得他打了個寒噤。
遠處山谷里,隱約可見幾點燈火——是剛轉移來的群眾搭的窩棚。那些人把家底都押在他們身上,等著他們造出槍炮,打跑鬼子。
可他們連五門炮都造不出來。
“齊工!齊工!”一個身影從山坡下跑上來,是李水根派來的通訊員,半大孩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怎么了?”
“李叔讓……讓送這個來。”孩子遞過個布包。
齊家銘打開。里面是幾本破舊的書,還有一沓發黃的紙。書是《機械原理》《金屬加工》,紙上是密密麻麻的筆記——是沈墨文的筆跡。
“李叔說,這是在沈工住過的山洞里找到的。他藏在一個陶罐里,埋在炕洞底下。”
齊家銘的手微微發抖。他翻開最上面一本,扉頁上寫著沈墨文的字:“技術之道,在精微,更在用心。”
里面除了印刷的內容,還有大量批注。有的地方畫了圖,有的地方列了算式,都是沈墨文根據根據地條件做的改良方案。其中一頁,專門講“在缺乏精密機床時如何保證加工精度”,提到了“分組選配法”和“手工精修工序”。
“分組選配……”齊家銘喃喃念著,眼睛越來越亮。
他沖回洞里,把書攤在木板上:“都過來!看這個!”
孩子們圍過來。齊家銘指著那段文字:“你們看,沈工說,如果機床精度不夠,可以把零件按尺寸分組。大孔配大軸,小孔配小軸。雖然單個零件公差大,但配合起來間隙就小了。”
“那……那怎么分?”
“做量規。”齊家銘飛快地翻書,“用最硬的鋼,做一套標準量規。每個零件加工完,用量規測,合格的按尺寸分組存放。”
趙老三也明白了:“就像配鑰匙!大鎖配大鑰匙,小鎖配小鑰匙!”
“對!”齊家銘興奮起來,“還有,手工精修。機床粗加工后,留出余量,用手工一點點研磨、刮削,直到符合要求。”
“可那得多費工夫……”
“費工夫也得干。”齊家銘斬釘截鐵,“總比造出一堆廢鐵強。”
他立刻分配任務:趙老三帶人做量規;劉春生帶孩子們改造機床,把不穩定部件加固;他自己設計新的工藝流程。
洞里重新忙碌起來。爐火更旺了,打鐵聲、銼刀聲、爭論聲響成一片。---
三天后,第一套土制量規做出來了。
是用廢炮彈殼熔了重鑄的鋼,趙老三親手打磨,齊家銘用放大鏡一點點校準。一共十件,從大到小,每件上都刻著編號。
“試試。”齊家銘說
新加工的一批炮管零件搬過來。先用三號量規測內徑——塞不進去,大了。換四號——能進去,但松。換三號半——正好,不松不緊。
“分組!”齊家銘下令,“能過三號半量規的,放這邊。過不去的,返工。”
孩子們像分豆子一樣,把零件分成兩堆。合格的只有三分之一。
“太少了……”一個孩子嘀咕。
“少也得要。”齊家銘說,“寧缺毋濫。”
合格的零件送到手工精修區。這里擺著幾條長凳,凳子上固定著簡易夾具。孩子們兩人一組,一人固定零件,一人用特制的刮刀、油石,一點點修整內壁。
這活極費眼,也極費手。刮刀要穩,力道要勻,多刮一絲就廢了。劉春生干了一上午,眼睛又酸又疼,手也磨出了血泡。
“歇會兒吧。”齊家銘走過來,遞給他塊烤土豆。
劉春生接過,沒吃,只是看著手里的刮刀:“齊老師,咱們這樣……什么時候才能造夠五門炮?”
“不知道。”齊家銘實話實說,“但有一點我知道——造一門能打響、不炸膛的炮,比造五門廢鐵強。”
“可是前線等著用……”
“所以咱們得更快,更好。”齊家銘拍拍他肩膀,“沈工留下這些書,不是讓咱們照搬,是讓咱們動腦子。你想想,除了分組選配,還能怎么改進?”
劉春生低頭想了很久,忽然說:“齊老師,咱們能不能……把工序拆開?像分工種那樣。有人專門粗加工,有人專門精修,有人專門組裝。這樣每個人只干一樣,干熟了,不就快了?”
齊家銘眼睛一亮:“流水作業!”
“啥?”
“就是把生產像流水一樣,分成一段一-->>段的。”齊家銘興奮地在地上畫圖,“你看,這邊是毛坯區,這邊是粗加工區,這邊是精修區,這邊是組裝區。零件從一個區流到下一個區,每個區只干一件事。”
他立刻著手改造。把洞里重新規劃,用木樁和草簾隔成幾個區域。每個區域固定兩三個人,只負責一道工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