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二月二,龍抬頭。
小王莊的百姓卻沒心思過節。村東頭那片坡地上,去年秋天鬼子來修的據點,像顆毒瘤長在村子的命脈上。五丈高的炮樓,三層槍眼,頂上架著探照燈和機槍。圍著炮樓是一圈壕溝,溝邊拉著鐵絲網,網上掛著空罐頭盒,風一吹叮當響。
據點里駐著三十七個鬼子,還有一個排的偽軍——四十二個,領頭的姓茍,原是個土匪,投了日本人后改名叫茍正雄,百姓背地里叫他“狗漢奸”。
自從據點修起來,小王莊就沒過過安生日子。糧食要“征”,牲口要“獻”,青壯年要“出夫”。村里的老井被鬼子占了,老百姓喝水得去二里外的山溝挑。去年冬天,村西趙老四家娶媳婦,半夜放了兩掛鞭炮,據點里的鬼子聽見了,硬說是打槍,沖進村子抓了三個后生,吊在炮樓前打了一夜,天亮時都沒氣了。
“這日子,沒法過了。”村里的老族長趙萬山蹲在自家門檻上,對著旱煙袋吧嗒吧嗒抽,眉頭擰成疙瘩。
他孫子栓柱蹲在旁邊,十八歲,精瘦,眼睛亮得像兩盞燈。“爺,我聽說……八路要打回來了。”
“聽誰說的?”趙萬山警覺地四下看看。
“昨兒我去后山拾柴,碰見李水根叔了。”栓柱壓低聲音,“他說,讓咱把據點里的情況摸摸清楚,畫個圖。”
趙萬山煙袋停了:“你答應了?”
“嗯。”栓柱點頭,“李叔說,八路現在有炮了,能轟鬼子的炮樓。等打下來,咱村就太平了。”
趙萬山沉默了很久。煙袋鍋里的火熄了,他也沒發覺。最后,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走,跟我去轉轉。”---
三天后,一張畫在草紙上的據點草圖,送到了陳銳手里。
圖是栓柱畫的。這孩子讀過兩年私塾,會寫字會畫圖。他把據點里里外外都摸了一遍——炮樓每層幾個槍眼,壕溝多深多寬,鐵絲網哪里有個破口,偽軍晚上幾點換崗,鬼子小隊長哪天去鎮上喝酒……全記下來了。
“這孩子有心。”陳銳把圖鋪在桌上,對趙守誠說,“你看,他還標了風向——據點在下風口,咱們要是用煙攻,正好。”
趙守誠湊過來看:“炮樓是磚石結構,咱們新造的炮彈,能轟開嗎?”
“能。”陳銳很肯定,“齊家銘試過了,加料炮彈打三寸厚的磚墻,一發就能炸開個窟窿。這炮樓看著結實,其實是空心的,撐不了幾下。”
“那什么時候打?”
“后天夜里。”陳銳指著圖上一處,“茍正雄后天過生日,據點的偽軍要給他擺酒。鬼子小隊長也會去喝幾杯。這時候戒備最松。”
“群眾呢?”
“李水根已經安排好了。”趙守誠說,“戰斗一打響,民兵就組織群眾往北山轉移。糧食、牲口都帶走,一口水也不給鬼子留。”
兩人又仔細推敲了戰斗細節:炮兵陣地在哪,突擊隊從哪突破,預備隊怎么用,傷員怎么后送……每一點都反復琢磨。
“這仗,得打出個樣子來。”陳銳說,“以后拔據點,都得按這個流程來。”---
二月四,陰天,夜里沒月亮。
天黑透后,小王莊的百姓開始悄悄轉移。沒人說話,沒人點燈,只是摸著黑,扶老攜幼,背著包袱,趕著牲口,像一條無聲的河,流向北山。
趙萬山走在最后。他回頭看了一眼村子——黑漆漆的,只有據點炮樓頂上那盞探照燈,像只獨眼,在夜空中掃來掃去。
“爺,快走。”栓柱拉他。
“走。”趙萬山轉身,腳步很穩。
同一時間,三里外的山坡上,陳銳正帶著部隊進入陣地。
兩門新造的迫擊炮架在背坡,炮口對準據點方向。炮手是劉春生和另一個“少年班”的孩子,叫石頭。兩人都很緊張,手心里全是汗。
“別慌。”陳銳拍拍劉春生的肩,“平時怎么練,現在就怎么打。”
“是。”劉春生深吸一口氣,開始檢查炮彈。每發炮彈他都親自摸過,彈體上的字是他刻的:“第二門,第三發”。
突擊隊五十人,由老偵察兵孫大眼帶隊。每個人都檢查了裝備——槍、刺刀、手榴彈,還有幾個特制的炸藥包,里面裝的是沈墨文留下的加料炸藥,威力比普通炸藥大三成。
“記住,”陳銳最后一次交代,“動作要快。炮一響,五分鐘內必須突破鐵絲網,十分鐘內必須沖進炮樓。不給鬼子反應時間。”
“明白!”
時間一點點過去。夜里九點,據點里傳來喧鬧聲——是偽軍在給茍正雄擺酒。劃拳聲、笑罵聲、還有留聲機放小曲的聲音,隱隱約約傳出來。
九點半,探照燈的規律變了。原先每三十秒掃一圈,現在變成一分鐘才動一次——哨兵也偷懶了。
“準備。”陳銳低聲下令。
劉春生調整炮架,標尺、方向反復核對。石頭把第一發炮彈捧在手里,手心全是汗。
“放!”
“嗵——”
炮彈劃破夜空,帶著尖銳的呼嘯,砸向炮樓。
“轟——!!!”
baozha聲震得地皮發顫。火光中,炮樓二層被炸開個大窟窿,磚石嘩啦啦往下掉。
“打中了!”石頭低呼。
但陳銳眉頭一皺——炮樓沒塌。磚石結構比想象的結實。
“第二發,同一位置。快!”
第二發炮彈緊跟著飛出。這次炸得更準,窟窿擴大了一倍,能看見里面著火了。
“第三發,目標一層門洞。”
第三發炮彈呼嘯而出,正中炮樓底層的門洞。厚重的木門被炸得粉碎,火焰從里面噴出來。
“突擊隊,上!”
孫大眼第一個躍出陣地。五十個人像五十支箭,射向據點。
炮樓里已經亂成一團。鬼子哇哇亂叫,偽軍哭爹喊娘。機槍從槍眼里胡亂掃射,但沒準頭。
突擊隊沖到壕溝邊。工兵迅速架起木板,鋪平道路。鐵絲網被炸藥包炸開缺口,戰士們魚貫而入。
沖在最前面的幾個戰士,剛接近炮樓,側面突然響起槍聲——是炮樓旁邊的平房里,還有鬼子在抵抗。
“手榴彈!”孫大眼嘶吼。
幾顆手榴彈扔過去,baozha過后,平房里的槍聲停了。
“進炮樓!”
戰士們沖進還在燃燒的門洞。里面煙很大,嗆得人睜不開眼。一樓躺著幾個鬼子和偽軍的尸體,有的死了,有的還在呻吟。
“補槍!”孫大眼下令。對還在動的,不管鬼子偽軍,一律補一槍——這是血的教訓,不能留后患。
清完一樓,往二樓沖。樓梯被炸塌了半邊,戰士們搭人梯往上爬。
二樓更慘。一發炮彈直接在這里炸開,炸死炸傷十幾個-->>。剩下的躲在角落里,還在頑抗。
槍戰在狹窄的空間里展開。子彈打在磚墻上,迸出火星。一個戰士中彈倒下,后面的戰士補上去。
“投降不殺!”孫大眼用日語喊。
回應他的是一梭子子彈。
“炸藥包!”
一個戰士把炸藥包扔過去。“轟”的一聲,角落里的抵抗停止了。
上三樓時,遇到了麻煩。樓梯口被柜子和沙袋堵死了,后面有機槍掃射。沖了兩次,都沒沖上去,還傷了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