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的那段時間,齊家銘趴在“火種”實驗兵工廠的洞口,耳朵貼著地面聽。
洞里很黑,只有一盞馬燈掛在巖壁上,火苗豆大,勉強照亮周圍幾尺。洞是天然的溶洞改造的,深處有地下水,滴答滴答響,像計時。洞不大,三十步見方,此刻擠滿了東西——那臺搶回來的精密車床占了一半地方,周圍堆著圖紙箱、工具架、還有幾個用油布蓋著的木箱。
車床已經組裝起來了,但還沒調試好。齊家銘帶著趙老三和兩個“少年班”的孩子,已經熬了三天三夜。機床上滿是油污,導軌上還有劃痕——是撤退時磕碰的。幾個關鍵齒輪也壞了,趙老三正試著用土法重新鑄。
“齊工,你聽。”一個孩子突然說。
齊家銘屏住呼吸。遠處傳來悶雷一樣的聲音,不像是炮擊,倒像是……baozha?很多baozha,連成一片。
他爬出洞口,外面天還沒亮,東邊的天際線卻隱隱泛著紅光。不是朝霞,是火光。很多火光。
“趙家洼方向……”他喃喃道。
正看著,山路上跌跌撞撞跑來個人。是李水根,滿頭大汗,衣服被荊棘掛得稀爛。
“齊工!快!準備轉移!”
“怎么了?”
“外線部隊……打響了!”李水根喘著粗氣,“老馮帶人把正太鐵路炸了五處,還端了鬼子兩個據點!鬼子從掃蕩前線抽了一個聯隊回援!趙政委說,咱們的機會來了!”
齊家銘的心臟猛跳起來:“陳部長呢?有消息嗎?”
“有!”李水根從懷里掏出張紙條,“剛收到的,用信鴿傳的——‘設備已抵近,三日內可歸。傷亡重,但東西在。’”
東西在。三個字,像重錘砸在齊家銘心上。他想起沈墨文,想起小林,想起那么多犧牲的技術員。
“齊工,趙政委讓你帶‘火種’的人和設備,立刻往黑石峪轉移。”李水根說,“那里更隱蔽,鬼子一時半會兒找不到。”
“那你們呢?”
“我們留下。”李水根咧嘴笑了,露出被煙熏黑的牙,“配合主力,給鬼子來下狠的。”---
同一時間,一百二十里外,陳銳正靠在一棵老松樹下,眼睛盯著東方的天空。
十八個人,現在只剩十三個。五天前過河時又折了兩個——一個被追兵的流彈打死,一個傷口感染,高燒不退,為了不拖累隊伍,自己爬進了山澗。
剩下的十三個人,個個帶傷。陳銳的左臂傷口化膿了,腫得像饅頭,一動就鉆心地疼。但他不能躺下,他是主心骨。
搶回來的設備零件分成了十三份,每人背一份。最重的機床主軸箱,由兩個傷最輕的戰士用木杠抬著。圖紙箱和那幾本技術手冊,陳銳自己背著——這是他的命,比命還重。
“部長,喝口水。”小李遞過水壺,壺里是山泉水,冰涼。
陳銳接過,抿了一小口:“還有多遠?”
“按地圖,還有四十里。”小李說,“但前面……要過鬼子一道封鎖線。”
陳銳展開地圖——是書生留下的那份,已經揉得發皺,邊緣都磨毛了。地圖上,一道粗粗的紅線橫在歸途上:那是鬼子新建的封鎖溝,寬三丈,深兩丈,溝邊有碉堡,每隔一里一個。
“繞不過去。”他搖頭,“兩邊都是絕壁。”
“那……怎么辦?”
陳銳沒回答。他想起趙守誠,想起根據地,想起那些在血火中苦苦支撐的鄉親。這些東西必須送回去,哪怕只剩一個人。
“休息一個時辰。”他說,“天亮前,強突。”
戰士們默默坐下,檢查武器。子彈不多了,平均每人不到五發。手榴彈只剩三顆。但沒人說話,只是默默擦槍,磨刺刀。
陳銳走到抬主軸箱的兩個戰士身邊。兩人一個叫大牛,一個叫柱子,都是山東兵,嗓門大,愛說笑。現在兩人都沉默著,大牛的腿被彈片劃開道口子,用破布裹著,血滲出來,結成黑痂。
“能行嗎?”陳銳問。
“行。”大牛咧嘴,“部長,等回去了,用這機器造出好炮,得多炸死幾個鬼子,給弟兄們報仇。”
“一定。”
一個時辰很快過去。天邊泛起魚肚白,林子里起了霧,白茫茫一片。
“走。”陳銳起身。
十三個人像十三只狼,悄無聲息地摸向封鎖線。霧很大,能見度不到十丈,這既是掩護,也是危險——看不清敵人,敵人也看不清他們。
離封鎖溝還有半里地時,陳銳示意停下。他趴在地上,耳朵貼地聽——有腳步聲,還有日語說話聲。是巡邏隊。
“四個人,間隔五步。”他低聲判斷,“小李,你帶三個人,從左邊摸過去,干掉。動作要快,不能出聲。”
小李點點頭,點了三個人,貓腰鉆進霧里。
陳銳繼續聽。巡邏隊的腳步聲漸漸遠了,但另一個方向又傳來聲音——是汽車引擎聲,不止一輛。
“麻煩了。”他心頭一沉。
果然,幾分鐘后,霧里出現車燈的光柱,晃晃悠悠的。是三輛卡車,車廂里站滿了鬼子兵,槍刺在晨霧中閃著冷光。
“部長,怎么辦?”大牛低聲問。
陳銳腦子飛快轉動。打,肯定打不過。躲,設備太重,跑不快。
“進溝。”他咬牙說。
封鎖溝就在前面二十丈。他們連滾帶爬滑下去,溝底是爛泥,沒膝深。十三個人擠在溝里,屏住呼吸。
卡車在溝邊停下了。鬼子兵跳下車,嘰里呱啦說著什么。接著是皮靴踩在地上的聲音,越來越近。
陳銳握緊了手里的槍。只有五發子彈,打光了就得拼刺刀。
一個鬼子走到溝邊,往下看了看。霧大,他可能沒看清,也可能覺得溝里不會有人——誰會在這種爛泥里躲著呢?
鬼子轉過身,對著后面喊了句什么。然后,解褲子,撒尿。
熱騰騰的尿澆下來,淋在陳銳頭上、肩上。他咬緊牙,一動不動。旁邊的戰士們也忍著,眼睛死死盯著上面。
尿撒完了,鬼子提上褲子,走了。腳步聲遠去,卡車引擎重新響起,開走了。
又等了一刻鐘,確認安全,陳銳才示意上去。
十三個人像泥猴一樣爬出溝,個個渾身惡臭。但沒人抱怨,只是默默背起設備,繼續趕路。
上午,他們終于看到了根據地的山。熟悉的輪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
“到了……”柱子喃喃道,眼淚突然就下來了。
陳銳也眼睛發酸。十八天,一千多里,三十一個兄弟永遠留在了路上。但東西帶回來了,帶回來了。
正要下山,側面山坡突然傳來槍聲!
“有埋伏!”小李嘶吼。
子彈從霧里射來,打在身邊的石頭上,迸出火星。是鬼子的“挺進隊”——那些熟悉地形的漢奸叛徒。
“散開!往山上撤!”陳銳下令。
十三個人分散開來,邊打邊撤。但敵人太多了,至少三十多個,從三面包抄過來。
“部長!你們先走!我斷后!”大牛把主軸箱往地上一放,端起槍。
“不-->>行!”
“走啊!”大牛眼睛血紅,“這東西比咱們的命值錢!你得帶回去!”
他推了陳銳一把,轉身沖向敵人。一邊沖一邊開槍,嘴里發出野獸一樣的吼聲。
柱子也放下了扛著的零件:“部長,替我多殺幾個鬼子!”
他也沖了上去。
陳銳咬牙,抱起主軸箱:“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