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死一般寂靜。油燈的火苗跳動著。
過了很久,皮匠才開口,聲音很輕:“大娘,您……您怎么知道是火藥?”
“我爹是獵戶,我從小幫著配火藥。”劉大娘摸索著捻起一點粉末,放在鼻子下聞了聞,“硝七成,硫兩成,炭一成。就是這個配比。你這炭……是柳木炭吧?比松木炭勁兒大。”
皮匠徹底愣住了。他確實是“星火”網絡的技術員,真名叫周明,原是北平一家火藥廠的學徒,抗戰爆發后投奔根據地。這次奉命潛入馬家峪,任務就是尋找可靠群眾,傳授基礎的火藥配制技術。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個瞎眼老太太,居然是個行家。
“大娘,您既然看出來了,我也不瞞您。”周明壓低聲音,“我是八路軍的技術員,來這兒是為了……”
“為了教人配火藥,造手榴彈,打鬼子。”劉大娘接過了話,“對吧?”
“……對。”
劉大娘沉默了。她摸索著把布包包好,塞回懷里,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停住:“后生,你要教,就好好教。這村里的人,祖祖輩輩都是老實莊稼漢,沒壞心眼。我孫子……也在你們隊伍里。”
第二天,周明開始“教徒弟”。不是開課,是閑聊式的。
他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給人補皮襖,旁邊圍著幾個后生。他一邊補,一邊隨口說:“這皮子啊,跟配火藥一個理——料要真,配比要準,功夫要細。皮子料假了,穿不住;火藥配比不準,要么不響,要么炸膛。”
后生們聽得有趣,問:“皮匠叔,您還懂火藥?”
“懂一點。”周明笑笑,“我爹是獵戶,教過我。就說這硝吧,得從老墻根底下刮,顏色要白,味兒要沖。硫磺得挑結晶亮的,雜質少的……”
他講得很慢,很淺,但都是干貨。后生們當故事聽,卻記在了心里。
幾天后,劉大娘把周明叫到屋里,關上門,從炕洞里掏出個陶罐。
你看看。”
周明打開陶罐,里面是配好的黑火藥,顆粒均勻,色澤純正。他捻起一點在指尖搓了搓,又湊到鼻子下聞,眼睛亮了:“大娘,這火藥的成色……比我們兵工廠的還好!”
“我按你教的法子,又改進了點。”劉大娘摸索著坐下,“硝要炒三遍,硫要磨七遍,炭要過細籮。還有,配的時候要朝一個方向攪,不能亂攪——這是我爹傳的訣竅。”
周明捧著陶罐,手微微發抖。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真正的技術,從來不在書本上,不在工廠里,而在千千萬萬普通人的手里。只是這些“手藝人”不知道,自己掌握的東西,能用來打鬼子。
“大娘,”他鄭重地說,“我想請您……當老師。”---
這樣的場景,正在根據地的各個角落悄悄發生。
在趙家洼,一個自稱逃荒木匠的人,開始教年輕人怎么用硬木做簡單的夾具和模具。
在王家溝,一個“走方郎中”在給人看病的同時,講解怎么用常見的草藥處理傷口、防止感染——這些都是戰地救護的寶貴知識。
在更偏遠的羊角嶺,幾個“獵戶”傳授如何設置陷阱、如何利用地形隱蔽、如何在野外辨別方向。
李水根騎著那匹瘦馬,在山里轉了半個月,把看到的一切記在心里。回到指揮部,他向陳銳匯報時,語氣里帶著驚奇:“陳部長,有些事……不用咱們教,老百姓自己就會了。”
他講了個例子:有個村的民兵,用掏空的石臼當搗藥器,用舊棉襖內膽當過濾網,配出的火藥居然不比正規作坊的差。還有的村,用風箏線拴上小石子,測試風向和風速,給土炮瞄準用。
“以前是咱們教群眾,現在是群眾教咱們。”李水根感慨,“有些土辦法,咱們想都想不到。”
陳銳聽著,心里的那塊石頭慢慢放下了。他走到窯洞外,看著遠山。五月了,山巒開始泛綠,焦黑的土地上冒出星星點點的草芽。
齊家銘從旁邊走來,手里拿著那份沾血的圖紙。他的病還沒好,臉色蒼白,但眼睛很亮。
“陳部長,改進方案整理出來了。”他把一沓紙遞過來,“我簡化了圖紙,加了很多示意圖,不識字的人看圖也能懂七八分。”
陳銳接過。圖紙畫得很仔細,每個零件都有三視圖,旁邊還畫了小人演示怎么安裝、怎么操作。
“老齊,你……”
“我沒事。”齊家銘打斷他,“小林用命保下來的東西,不能糟蹋了。我已經物色了三個年輕人,明天開始教。教他們怎么看圖,怎么算尺寸,怎么動手做。”
他頓了頓:“只要還有一個人學會,這技術就斷不了。”
夕陽西下,兩人并肩站著。遠處村莊升起炊煙,雖然稀薄,但畢竟是炊煙。
陳銳忽然想起延安那位首長的話:“你們搞的‘星火’,也許不只是為了造幾顆子彈,它可能是在為將來,準備一種新的‘火種’。”
現在他明白了。這火種不是技術本身,而是普通人掌握技術、改變命運的信念。只要這信念還在,火就滅不了。
夜深了。趙守誠還在燈下看名單——是內部所有能接觸到核心情報的人員名單。他的目光在一個名字上停留了很久。
那個名字的主人,此刻正躺在炕上,睜著眼睛看著屋頂。枕頭下壓著一封信,是鬼子用他老婆孩子的命逼他寫的。信還沒送出去,但他知道,遲早要送。
窗外的月光很淡,照在他臉上,映出一片慘白。
真正的剔骨,從來都是先從內部開始的。只是這一次,拿刀的人和被剔的人,都流著一樣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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