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山風還帶著涼意,王栓子趴在距離鬼子據點二里地的山梁上,已經整整四個時辰。他眼睛貼著繳獲的日軍望遠鏡,一動不動地盯著據點外的土路。
晌午時分,土路上來了支奇怪的隊伍。
人數不多,約莫十五六人。打頭的是兩個穿黑綢褂、戴禮帽的漢子,走路大搖大擺,手里還拎著酒瓶子。中間是七八個穿黃軍裝的鬼子,但裝備很精良——清一色的百式沖鋒槍,腰上掛滿手雷,還有人背著帶瞄準鏡的buqiang。殿后的又是幾個穿百姓衣服的,但走路姿勢板正,明顯受過訓練。
最讓王栓子心驚的是隊伍里有張熟臉——趙家莊的趙二癩子。這人原是個二流子,偷雞摸狗,去年被民兵隊教訓過幾次后跑了,沒想到現在居然給鬼子帶路。
隊伍沒進據點,而是繞到據點后頭的山坡上。兩個穿黑綢褂的指著遠處幾個山頭比比劃劃,趙二癩子在一旁點頭哈腰。鬼子兵散開警戒,帶瞄準鏡的buqiang手趴在地上,用望遠鏡反復觀察。
王栓子慢慢縮回身子,像條蛇一樣滑下山梁。他得趕緊回去報告——這伙人不對勁。
---傍晚,指揮部窯洞里氣氛凝重。
王栓子詳細匯報了所見,陳銳和趙守誠盯著地圖,臉色越來越沉。
“不是尋常巡邏隊。”陳銳用鉛筆在地圖上畫了個圈,“帶路的是本地地痞,裝備是特戰裝備,行動目標明確——他們在勘察地形,尋找可能的隱蔽點和通道。”
“剔骨。”趙守誠吐出兩個字,從懷里掏出張揉得發皺的紙,“這是內線冒死送出來的。”
紙上只有幾行字:“岡崎新策:組特戰小隊,漢奸領路,專剔骨干。另頒條例:技術人員自首,優待;攜械投誠,重賞。慎之。”
“小林那邊有消息嗎?”陳銳忽然問。
屋里靜了一瞬。齊家銘抬起頭,眼鏡后的眼睛布滿血絲:“按計劃,他昨天半夜就該到黑虎嶺接應點。現在……還沒到。”
窯洞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滿身泥土的年輕戰士沖進來,看見齊家銘,“撲通”跪下了。
“齊工……小林他……他……”
齊家銘手里的鉛筆“啪”地斷了。---
小林是昨天后晌出發的。
他負責把三份改進過的“土鏜床”圖紙,送到南邊一個新開辟的隱蔽點。路線是精心設計的:先走十里山路,在日落前穿過封鎖溝,趁夜色繞過兩個炮樓,天亮前抵達黑虎嶺。
護送他的只有兩個人——老交通員孫老漢,和剛滿十八歲的小戰士石頭。
三人順利穿過封鎖溝時,天剛擦黑。前面就是鬼子的炮樓區,按照計劃,他們要在這里等到子時,趁哨兵換崗的間隙摸過去。
“先歇會兒。”孫老漢在一處背風的山坳里停下,從懷里掏出三個窩頭,“吃點,后半夜還得趕路。”
小林接過窩頭,沒急著吃。他掏出懷里的油布包,又檢查了一遍。圖紙疊得整整齊齊,用油紙裹了三層,再包上油布。這是齊家銘帶著他們幾個技術員,花了兩個月時間摸索出來的改進方案——能把“土鏜床”的加工精度提高一倍。
“齊工說了,這圖送到,南邊就能造出像樣的迫擊炮管。”小林輕聲說,像是在安慰自己,“有了炮,打鬼子據點就容易了。”
石頭啃著窩頭,含糊地說:“林哥,等打跑了鬼子,你想干啥?”
小林想了想:“回北平,繼續上學。我爹說,咱們國家缺技術人才。等太平了,我要學造機器,造大機器,造火車,造輪船。”
孫老漢沒說話,只是默默嚼著窩頭。他今年五十九了,送過的同志數不清,聽過的“等打跑了鬼子”也數不清。有的人等到了,更多的人沒等到。
子夜時分,三人開始行動。
炮樓就在前方兩百米,探照燈有規律地掃過路面。按照以往經驗,每次掃過之間有二十秒的黑暗間隙,足夠快速通過。
“我數到三,一起沖。”孫老漢低聲說,“不管發生啥,別停,一直往黑虎嶺跑。”
一、二、三!
三人像離弦的箭沖出山坳。探照燈剛掃過去,眼前一片黑暗。他們貓著腰,沿著路邊的排水溝疾奔。
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
就在快要通過炮樓射界時,前方突然亮起三四支手電筒!刺眼的光柱直射過來!
“站住!再跑開槍了!”
是漢語,但口音別扭。緊接著是拉槍栓的聲音。
“中埋伏了!”孫老漢嘶吼,“分開跑!圖紙要緊!”
小林下意識地把油布包塞進懷里,轉身就往旁邊的山坡上沖。石頭緊隨其后。孫老漢卻朝反方向跑去,邊跑邊喊:“狗漢奸!爺爺在這兒!”
手電光果然被吸引過去。槍聲響起,孫老漢悶哼一聲撲倒在地。
“孫伯!”石頭要往回沖,被小林死死拉住:“走!快走!”
兩人拼命往山上爬。身后傳來日語的呼喊和雜亂的腳步聲,子彈打在身邊的石頭上,迸出火星。
爬上山梁,前面是片黑松林。只要進了林子,就有機會甩掉追兵。
可就在林邊,又有幾個人影從樹后閃出來——是白天王栓子看見的那種打扮:黑綢褂,禮帽,手里端著短槍。
“跑啊,接著跑啊。”為首的是個刀疤臉,咧嘴笑著,露出滿口黃牙,“等你們半天了。”
小林和石頭被逼到崖邊。身后是追兵-->>,身前是懸崖,側面是黑洞洞的槍口。
“把東西交出來,饒你們不死。”刀疤臉慢慢逼近,“聽說你是個技術員?皇軍說了,技術員投降,好吃好喝,還給官做。”
小林緊緊捂著胸口。油布包貼著心口,能感覺到圖紙的棱角。
石頭突然低聲說:“林哥,我數三下,你往右跳。右邊崖下有個石臺,我探過路。”
“那你……”
“別管我。”石頭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十八了,夠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