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太行山本該是綠的。但一九四三年的這個春天,陳銳站在指揮部所在的山梁上,放眼望去,滿目焦黃。
“鐵篦”作戰持續了五十三天,像一把燒紅的鐵梳子,把根據地從頭到腳梳了一遍。留下的不是整齊,是遍體鱗傷。
“統計出來了。”趙守誠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說不出的疲憊。
兩人回到窯洞。桌上攤著幾張表格,墨跡很淡——墨水是鍋底灰調的,筆是竹簽削的。
“先說損失。”趙守誠拿起第一張紙,念得很慢,像在念悼詞,“主力部隊減員一千二百四十七人,其中犧牲八百零九人,重傷致殘三百三十八人。戰斗骨干損失近三成。”
“地方武裝和民兵犧牲一千九百余人。”
“群眾……”他頓了頓,“直接死于戰火的四千三百余人。餓死、凍死、病死的……還沒有確切數字,估計在兩千以上。”
窯洞里安靜得能聽見心跳。陳銳閉了閉眼。六千多條命。這還只是不完全統計。
“村莊被毀一百七十七個,其中徹底夷為平地的三十八個。春耕耽誤了七成,秋糧……恐怕指望不上了。”
“咱們的‘星火’網絡呢?”
趙守誠拿起第二張紙:“三十七個固定加工點,廢棄或暴露十九個,轉入深度潛伏的十六個,還能維持最低限度生產的……只剩兩個。”
兩個。陳銳想起“星火”最盛時,上百個點日夜不停地運轉。手榴彈、地雷、子彈、迫擊炮彈……像流水一樣造出來,送到前線。現在,只剩下兩個。
“技術骨干犧牲十一人,失蹤七人,被俘……三人。”趙守誠的聲音更低了,“被俘的里,有王家莊的鐵匠老王。鬼子用烙鐵燙,用辣椒水灌,他一個字沒說。最后……被活埋了。”
陳銳的手攥緊了,指甲陷進掌心。
“北平線斷了。‘老金’最后的消息是‘特搜班已鎖定,長期靜默’。‘書生’銷毀所有痕跡后撤離,現在下落不明。”
“物資儲備……”趙守誠翻到最后一頁,“糧食還能撐半個月,鹽只剩三天的量。danyao……平均每個戰士不到五發子彈。迫擊炮彈,一發都沒了。手榴彈……還剩九十三顆。”
念完,他把紙放下,看著陳銳:“老陳,這就是咱們的賬本。賠本的買賣。”
陳銳沒說話,走到墻邊那張巨大的態勢圖前。圖上有兩種標記:紅色的箭頭代表日軍的進攻路線,像毒蛇一樣蜿蜒;藍色的圓圈代表根據地的控制區,已經被壓縮到原來的三分之一。
“鬼子的損失呢?”他問。
“不完全統計。”趙守誠走到他身邊,“斃傷日偽軍約兩千人,其中日軍八百余人。摧毀據點七個,炸毀橋梁三座,破壞鐵路五十余里。繳獲qiangzhi三百余支,danyao若干。”
“還有呢?”
“還有……”趙守誠從懷里掏出個小本子,“鬼子在總結報告里承認,‘鐵篦’作戰未能達成‘徹底鏟除匪區軍工能力’的預定目標。他們認為,八路軍的軍工生產已經‘由集中轉為分散,由正規轉為土制,由專業轉為全民’。結論是:此模式‘難以根除,需長期壓制’。”
陳銳接過本子,翻到那一頁。日文寫得潦草,但意思很清楚。鬼子怕了——不是怕槍炮,是怕這種打不死、剿不滅、野草一樣春風吹又生的生命力。
“這就是咱們的收獲。”陳銳把本子合上,“鬼子知道了,想滅咱們,除非把整片土地都翻過來,把所有人都殺光。但他們不敢——國際輿論背不起這個罵名,兵力也耗不起。”
趙守誠苦笑:“可咱們也快耗不起了。老陳,你看看外頭。”
陳銳走到窯洞口。山下的臨時安置點里,擠滿了無家可歸的群眾。老人蜷縮在草棚里,孩子餓得哇哇哭,婦女們支起破鍋,煮著不知名的野菜。空氣里彌漫著焦糊味、藥味、還有淡淡的尸臭味——那是來不及掩埋的尸體在腐爛。
“群眾還能撐多久?”他問。
“不知道。”趙守誠搖頭,“但我知道,再這樣下去,會有人餓死。已經有人在吃觀音土了。”
兩人沉默了很久。山風吹進來,帶著五月的暖意,卻吹不散心頭的寒氣。
“老趙,”陳銳忽然轉身,“咱們得開個會。把所有還活著的干部都叫來。不是慶功會,是……反思會。”---
會議在第二天下午召開。地點選在一個背風的山坳,沒有桌椅,大家就坐在地上。
來的人不多,只有三十幾個。有指揮員,有地方干部,有技術骨干。個個面黃肌瘦,衣服破得露出棉花。齊家銘的眼鏡只剩一個鏡片,趙老三的手指缺了一根——是藏設備時被石頭砸的。
陳銳站在人群前,沒有開場白,直接說:“今天這會,就一件事:算賬。算咱們的損失,算咱們的教訓,也算咱們還剩下什么。”
他先說了損失的數字。每報一個數字,人群里就響起低低的嘆息。說到被活埋的鐵匠老王時,有人開始抹眼淚。
“這些命,是咱們欠下的債。”陳銳的聲音很平靜,但每個字都像釘子,“將來勝利了,咱們得還。怎么還?建紀念碑,寫進歷史,讓子孫后代記住——他們的好日子,是這些人用命換來的。”
“但現在,咱們還得活下去。”他話鋒一轉,“所以第二件事:咱們還剩什么?”
他掰著手指頭數:“第一,咱們的主力還在。雖然減員嚴重,但骨頭沒散。第二,群眾還在。雖然受了苦,死了人,但大部分人還在跟著咱們。第三……”
他看向齊家銘和趙老三:“技術還在。設備可以毀,據點可以端,但只要人活著,技術就能傳下去。”
齊家銘站起來,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打開,里面是幾頁發黃的紙。
“這是《應急生產指南》的副本。”他說,“正本已經埋進深山了。里面記了咱們這些年摸索出來的所有土辦法:怎么用艾草灰造火藥,怎么用廢鐵軌打工具,怎么在沒有機床的情況下加工炮管……就算咱們都死了,只要這本書還在,就有人能接著干。”
趙老三也站起來,舉起右手——缺了食指的那只手:“我的手,是藏‘土鏜床’時被砸斷的。但沒關系,我還有三根手指,夠拉槍栓,夠搖鏜床。只要我還活著,就能教徒弟。徒弟教徒弟,子子孫孫,沒完沒了!”
人群騷動起來。有人低聲議論,有人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