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疙瘩村的老槐樹下,擺著十七具尸體。
尸體用破草席蓋著,露出的腳上都沒穿鞋——鞋被扒走了。腳底板凍得烏紫,有些腳趾已經發黑。村里還活著的三十多口人圍在旁邊,沒人哭,沒人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
趙守誠趕到時,天剛蒙蒙亮。他走到草席邊,一具一具掀開看。
第一個是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胸口被刺刀捅穿了,血在棉襖上凝成黑褐色的冰殼。第二個是個婦女,懷里還緊緊抱著個孩子,孩子腦袋被砸得變形了。第三個、第四個……
第十七具是個十來歲的少年,眼睛還睜著,空洞地望著灰白的天空。他手里攥著半截木棍,棍頭上綁著塊磨尖的鐵片——那是自制的紅纓槍。
“什么時候的事?”趙守誠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磨過石頭。
“昨兒后晌。”村里唯一還健在的老人,七十九歲的孫老栓拄著拐杖,說話時渾身都在抖,“鬼子來了,說村里有人給八路送鐵。要交人,交不出,就sharen。”
“殺了多久?”
“一個時辰。”孫老栓的拐杖敲著凍硬的地面,“一家一家殺。殺完人,把糧食全搶走,鍋碗瓢盆全砸碎,水缸全捅漏。走的時候放火,燒了二十多間房。”
趙守誠環視村子。確實,大半的房屋都成了焦黑的骨架,還在冒著殘煙。沒燒的,門板被卸了,窗戶被砸了,像一張張沒有牙齒的嘴。
“鬼子還說了啥?”
孫老栓沉默了很久,才說:“說……只要去鎮上‘自新登記處’認個錯,領了‘良民證’,以后就不殺。還說……檢舉藏物資的,有賞。一斤鐵,換一斤鹽;十斤銅,換一斗米。”
鹽。趙守誠心頭一沉。根據地的鹽價比金子還貴,很多人家半年沒嘗過咸味了。一斤鹽,能救一家人的命。
“有人……去嗎?”
孫老栓沒回答,但眼神躲閃了。
趙守誠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氣:“大爺,您幫我傳個話:愿意走的,我們不攔。但有一條——不能帶東西走。一粒米、一塊鐵、一張紙都不能帶。這是為了活著的人。”---
回指揮部的路上,趙守誠遇到了李水根派來的通訊員。通訊員是個半大孩子,叫小豆子,跑得滿頭大汗。
“政委!出事了!”
“慢點說。”
小豆子喘著粗氣:“李家洼……李老栓家……把藏著的半斤硫磺……交出去了!”
趙守誠腳步一頓:“怎么回事?”
“李老栓的婆娘……快餓死了。他家三個娃,餓得啃樹皮。昨天,收購社的人去了,說一斤硫磺換三升小米。婆娘偷偷把硫磺拿出去……換了。”
“李老栓呢?”
“在屋里躺著。”小豆子眼圈紅了,“他婆娘換回小米,煮了粥。李老栓一口沒吃,把碗摔了。他說……這米是用八路軍的命換的,吃了要遭天打雷劈。現在……他婆娘在哭,三個娃在哭,村里人都在看。”
趙守誠加快腳步。二十分鐘后,他趕到李家洼。
李老栓家在三間破土房里。屋里沒生火,冷得像冰窖。李老栓躺在炕上,蓋著床破棉被,眼睛直勾勾盯著屋頂。他婆娘跪在炕邊,三個孩子縮在墻角,最小的那個還在抽噎。
桌上擺著半瓦罐小米粥,已經涼了,表面結了一層薄冰。
村里幾個老人也在,看見趙守誠進來,都站了起來。
“政委……”一個老人開口,聲音發顫,“這事……您看……”
趙守誠沒說話,走到炕邊,看著李老栓。這個五十多歲的漢子,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眼睛紅腫,但眼神很硬。
“老栓。”趙守誠輕聲叫。
李老栓轉過臉,看見趙守誠,眼淚突然就下來了:“政委……我對不住組織……對不住同志們……我……”
“別說這些。”趙守誠握住他的手,那手冰涼,“先說說,為啥不吃?”
“吃不下。”李老栓的聲音嘶啞,“那半斤硫磺……是齊技術員去年給我的。他說,這是造手榴彈的料,比命金貴。我……我婆娘把它換了米……我……”
他說不下去,只是哭。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哭得像孩子。
趙守誠轉向李老栓的婆娘:“嫂子,你換米的時候,知道這硫磺是干啥用的不?”
女人低著頭,聲音細得像蚊子:“知道……可娃們……快餓死了……”
“知道還要換?”
女人不說話了,只是哭。
屋里安靜得可怕。能聽見窗外風聲,還有墻角孩子壓抑的抽泣。
趙守誠突然走到桌邊,端起那瓦罐小米粥。粥已經凍硬了,他用勺子用力攪了攪,舀起一勺。
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趙守誠把粥送進嘴里,咽下去。又舀一勺,再咽。他一勺一勺地吃,吃得很快,很用力,像在完成什么儀式。
瓦罐見了底。
他放下罐子,看著李老栓:“老栓,這米,我替你吃了。硫磺的事,算我的。從今天起,你們一家,還跟以前一樣,是咱們自己人。”
李老栓掙扎著要坐起來:“政委!這不行!我……”
“這是命令。”趙守誠扶他躺下,轉身對屋里所有人說,“鄉親們,今天這事,到此為止。誰也別再說李老栓家半個不字。要怪,就怪我趙守誠沒本事,沒讓大家吃飽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