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聲音提高了:“但是!我也把話撂這兒——今天李老栓家交的是硫磺,明天要是-->>有人交子彈、交手榴彈、交機器零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那時候,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說完,他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遞給李老栓的婆娘:“這里有點炒面,先給孩子們吃。糧食,我想辦法。”
女人顫抖著接過布包,撲通跪下了:“政委……我們……我們不是人……”
“起來。”趙守誠扶起她,“活下去,沒什么錯。但要活得有骨氣。”---
同一時間,在更深的山區,齊家銘和趙老三正在挖坑。
坑在一處絕壁下的山洞里,入口被藤蔓遮得嚴嚴實實。坑不大,三尺見方,已經挖了五尺深。
“夠深了。”趙老三說。
齊家銘點頭,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裹。包裹很厚,里面是那本剛剛編完的《應急生產指南》。書用最粗的土紙裝訂,封面上什么字都沒寫,但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圖和字——怎么用土法煉硝,怎么用廢鐵造工具,怎么在沒有任何機床的情況下加工炮管……
他還在書里夾了張紙條,上面寫著:“見此書者,當知前人曾在此絕境中求生、求勝。望繼其志。”
包裹外面又裹了三層油布,再塞進一個小陶罐。罐口用蠟封死。
趙老三接過陶罐,小心地放進坑底。然后兩人開始填土,一層土一層石灰,再一層土一層木炭——防潮、防蟲、防腐。
土填平了,又在上面鋪了層石板。石板上撒了浮土,浮土上擺了幾塊亂石。看起來和山洞其他地面一模一樣。
“除了咱倆,沒人知道。”趙老三說。
“希望永遠用不上。”齊家銘說。
他們爬出山洞時,天已黃昏。夕陽把群山染成血色,風吹過山脊,發出嗚嗚的響聲,像無數人在哭。
“老齊,”趙老三忽然問,“你說……咱們能贏嗎?”
齊家銘望著遠山,很久沒說話。最后他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就算咱們死了,這本書還在。只要書在,就有人知道該怎么造子彈、怎么造地雷、怎么打鬼子。這就夠了。”---
深夜,指揮部窯洞里,趙守誠收到了北平來的密報。
密報是用針尖在草紙上刺的暗號,只有指甲蓋大。交通員說,這是“老金”冒死送出來的最后一次聯絡。
趙守誠就著油燈,用放大鏡仔細辨認那些幾乎看不見的小點。暗號的意思是:“特搜班已鎖定技師圈子,我已被監視。即日起長期靜默。勿念。珍重。”
另一條來自“書生”的消息更讓人不安:“舊書店新東家頻繁接觸日本商人,疑似在追查特定技術書籍流向。已銷毀所有痕跡。請求指示。”
趙守誠把紙條湊到燈焰上燒掉。灰燼落在桌上,像黑色的雪。
北平線,這條“星火”伸向外界的唯一觸角,也斷了。
他鋪開信紙,開始給陳銳寫信。筆尖劃過粗紙,沙沙作響。
“……家中諸事尚穩,然柴扉已覺風緊。收購社以鹽米誘民,已有動搖者。李老栓家以硫磺換糧,我以政委身份擔之,暫穩人心。然此非長久計……”
寫到北平線時,他停頓了很久。最后只寫了一句:“北線已靜默。料敵已知我技術流通之徑。”
信的末尾,他猶豫再三,還是加了一句:“群眾困苦日甚,有餓斃者。我常自問:以理想令百姓赴死,與鬼子以刺刀逼民,孰善孰惡?思之慟然。盼早歸,共商對策。”
信寫完時,油燈快要滅了。趙守誠吹熄燈,坐在黑暗里。
窗外,夜空中沒有星星。烏云低垂,山風越來越急,帶著濕氣——要下雪了。
他突然想起陳銳離開延安前說的話:“咱們的‘星火’,就是那點希望。”
可現在,這希望像風中的燭火,隨時可能熄滅。群眾在餓死,骨干在犧牲,線路在斷裂。而他這個政委,能做的只是吃掉一碗用硫磺換來的粥,保住一個家庭的尊嚴。
尊嚴能當飯吃嗎?趙守誠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沒有尊嚴,人就算活著,也和死了沒什么兩樣。
遠處傳來隱約的狼嚎,凄厲而悠長。在這片被戰火炙烤的土地上,人和狼都在為生存掙扎。
但至少,人還知道為什么掙扎。
趙守誠站起身,走到窯洞口。冷風撲面,他打了個寒顫。天邊,烏云裂開一道縫隙,月光漏下來,在山路上投下蒼白的光。
那光很淡,很冷,但畢竟是光。
他想起那本埋進深山的《應急生產指南》,想起齊家銘和趙老三還在改進的“土鏜床”,想起李水根在各地奔波的背影,想起陳銳在延安帶回的“為將來積蓄力量”的囑托。
希望還在。只是它不再明亮如炬,而是變成了淤泥下的根莖,看不見,摸不著,但扎得很深。
風雪要來,那就來吧。根莖在凍土下等待春天,哪怕要等很久。
趙守誠轉身回窯洞,重新點亮油燈。他還有很多事要做:調配有限的糧食,安排群眾的轉移,制定反“經濟絞殺”的對策……
燈光如豆,在土墻上投下他佝僂的身影。那身影很小,很孤單,但很穩。
夜還很長。但遠處的天際,已隱約透出一絲灰白。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往往也是希望最堅韌的時刻。只是這堅韌,要用血和命來澆灌。
趙守誠不知道黎明什么時候會來。他只知道,自己必須撐到那個時候。
為了那些死去的人,也為了那些還在掙扎著活下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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