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三月清晨,趙守誠披著破舊的軍大衣站在指揮部窯洞外,手里的旱煙袋已經熄了很久,他卻沒有察覺。
遠處山梁上,一隊老百姓正背著竹簍緩慢移動。那不是去種地的,是去“交售”的——日軍設立的“物資統制收購社”昨天貼出告示:一斤廢鐵換半斤鹽,十斤銅料換一斗小米。對于連年歉收、鹽比金子還貴的山區百姓來說,這是要命的誘惑。
“政委,王家莊那邊傳來消息了。”警衛員小李匆匆跑來,壓低聲音,“鐵匠老王他們半夜轉移了,按您的指示,分三批走的,現在應該快到黑石峪了。”
趙守誠點點頭,沒說話。王鐵匠小組是“星火”網絡中少數能鑄造迫擊炮彈體的關鍵點之一。上次磚窯混戰暴露后,這個點就像扎在他心上的刺,隨時可能化膿。
“收購社今天又在三岔口設點了。”小李繼續說,“聽說有漢奸舉報了李家莊的張木匠,說他家藏了半截鐵軌。偽軍早上去搜,沒搜到,但還是把張木匠帶走了。”
“人現在呢?”
“關在鎮上的維持會,說要‘調查’。”小李的聲音更低了,“鄉親們湊了兩塊大洋去贖人,維持會的漢奸說,除非再交出五十斤鐵,否則……”
趙守誠狠狠吸了口早已熄滅的旱煙,嗆得咳嗽起來。
“告訴李家莊的民兵隊長,”他止住咳嗽,聲音沙啞,“人,我們想辦法救。但鐵,一斤都不能交。交了這一次,下次就要一百斤。這是個無底洞。”
小李領命去了。趙守誠轉身回到窯洞,墻上掛著最新繪制的態勢圖。代表日偽勢力的紅色標記密密麻麻,像一張正在收緊的網。而代表“星火”網絡節點的藍色標記,已經有三個變成了黑色——那是已經暴露被迫放棄的點。---
晌午時分,齊家銘和趙老三從后山悄悄摸進指揮部。
兩人都瘦了一圈,趙老三的棉襖袖口磨得露出了發黑的棉絮,齊家銘的眼鏡腿用麻繩綁著,鏡片上有道裂紋。
“政委,東西帶來了。”趙老三從懷里掏出個布包,小心翼翼展開。
里面是幾塊形狀奇特的金屬件,還有幾張畫在草紙上的草圖。
“這是改進后的鏜床刀頭。”齊家銘指著圖紙,鏡片后的眼睛閃著光,“老趙想的法子——把廢槍管重新鍛打,淬火時用牲口尿代替水,硬度能提高三成。就是味兒大,干活時熏得睜不開眼。”
趙守誠拿起一個刀頭細看。表面粗糙,但刃口閃著寒光。他不懂技術,但懂人——眼前這兩個人,一個是從北平來的大學生,一個是大字不識的鐵匠,現在卻成了生死搭檔,在近乎絕望的條件下搞出了名堂。
“能用多久?”
“原先的刀頭加工五根炮管就得報廢,這個能加工八到十根。”趙老三搓著布滿老繭的手,“就是費工,打一個刀頭得三天。”
“三天就三天。”趙守誠拍板,“把圖紙和樣品送到‘種子庫’備份。告訴各點,優先保證刀頭生產。”
“種子庫”是陳銳去延安前和他商定的絕密計劃——在根據地最深處選擇幾個絕對隱蔽的地點,儲存最關鍵的技術資料、工具模具和原料。這些點彼此不知情,只有趙守誠和陳銳掌握全部位置。
齊家銘猶豫了一下:“政委,沈工留下的助手小周,昨天試出了新配方。”
他從另一個布包里取出個小陶罐,打開蓋子,里面是灰白色的粉末。
“這是用艾草灰和酸棗葉灰混合硝土制的。”齊家銘說,“比棉花桿灰的威力還大一點,關鍵是原料好找。山溝里到處是酸棗棵子,鬼子不會注意這個。”
趙守誠小心地捏起一點粉末,在指尖捻了捻:“試驗過了?”
“試了。裝填手榴彈,炸坑深度比原來的深兩寸。”趙老三接過話,“就是煙大,嗆人。”
“嗆人不怕,能炸就行。”趙守誠蓋上陶罐,“配方也送‘種子庫’。但要記住——分散配制,絕對不能集中生產。一個村搞艾草灰,一個村搞酸棗葉灰,第三個村混合。明白嗎?”
兩人重重點頭。這是用血換來的教訓。---
下午,李水根從邊緣區回來了。
這個“生產聯盟”的總聯絡人現在像個真正的老農——皮膚黝黑,手上全是裂口,棉褲膝蓋處打著厚厚的補丁。只有那雙眼睛,看人時依然銳利如鷹。
“情況不好。”李水根接過趙守誠遞過來的熱水,一口喝干,“收購社的漢奸學精了,不直接搶,跟你‘換’。拿鹽換鐵,拿布換銅,拿糧食換硫磺。老百姓……”他頓了頓,“有些頂不住了。”
“王家洼的王老栓,家里三個娃餓得哭,昨天把祖傳的銅臉盆拿去換了三升小米。劉家坨的劉寡婦,把男人留下的鐵鍬頭換了半斤鹽。”
趙守誠沉默地聽著。他能說什么?批評群眾覺悟不高?肚子餓的時候,覺悟不能當飯吃。
“但我們的人沒動。”李水根繼續說,“各村的骨干都咬著牙。趙家溝的趙老四-->>,家里斷糧兩天了,孩子餓得直哭,他婆娘想把藏著的半截鋼鋸條拿出來換糧,被他打了一頓。他說,這東西是八路軍的命,換了糧,將來拿什么打鬼子?”
窯洞里安靜下來。窗外傳來風聲,像嗚咽。
“給趙老四家送點糧食去。”趙守誠終于開口,“從咱們的儲備里出。告訴所有骨干,他們的困難,組織記著。但東西,一斤一兩都不能流出去。流出去一點,鬼子就能順著摸到咱們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