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水根點頭,又從懷里摸出張紙條:“北平來的。”
紙條只有指甲蓋大小,上面用針尖刺了三個幾乎看不見的小點——這是“老金”的暗號,意思是“極度危險,長期靜默”。
“上次聯絡是什么時候?”
“七天前。老金說,憲兵隊成立了‘特搜班’,專查流進黑市的化工原料和工具。已經抓了三個五金鋪的掌柜,都是灌辣椒水、坐老虎凳。”李水根的聲音壓得更低,“他說,鬼子可能已經摸到咱們從北平搞原料的線了。”
趙守誠的心沉下去。北平線是“星火”網絡伸向外界的觸角,雖然脆弱,卻是獲取關鍵物資和技術信息的唯一渠道。如果這條線斷了……
“告訴老金,停止一切活動,銷毀所有痕跡。沒有我的直接命令,不許恢復聯絡。”
“那‘書生’那邊呢?”李水根問。
“書生”是另一條線,在舊書店當伙計,任務是搜集技術書籍和監視可疑人員。
“也靜默。”趙守誠沉吟片刻,“但讓他繼續觀察,用死信箱傳遞情報,一個月最多一次。”
李水根領命離開后,趙守誠獨自在窯洞里坐了許久。他拿出陳銳走前留下的筆記本,翻到其中一頁,上面是陳銳的字跡:“最黑暗時,需有最長遠的眼光。”
陳銳總能說出這種話。但趙守誠知道,說這話的人此刻正在延安,在相對安全的邊區,而自己在這里,面對著一天比一天緊的絞索。---
傍晚,偵察兵帶回了更壞的消息。
日軍第110師團的兩個聯隊正在向根據地邊緣集結,同時偽軍開始強征民夫修路——不是普通的“掃蕩”公路,而是能通行卡車和輕型坦克的夯實路面。
“看這架勢,不是小打小鬧。”偵察連長在地圖上比劃,“鬼子這次是要扎進來,不走了。”
趙守誠盯著地圖。日軍的意圖很明顯:用軍事壓力配合經濟封鎖,把根據地徹底困死。一邊用槍炮壓縮你的生存空間,一邊用“收購”吸干你的骨髓。
“政委,要不要把主力調回來?”有人提議。
趙守誠搖頭:“陳銳同志走前交代過,主力不能輕易暴露。鬼子等的就是咱們集結,好一網打盡。”
“那怎么辦?眼睜睜看著鬼子把路修到咱們鼻子底下?”
“讓他們修。”趙守誠忽然說,眼睛里閃過一絲決斷,“但怎么修,修成什么樣,得咱們說了算。”
他詳細布置:各村民兵夜間出動,在鬼子規劃的路基上埋設地雷、挖陷坑、設置障礙;動員群眾在“征夫”時消極怠工,能拖就拖;派小股部隊襲擾鬼子的補給線,讓他們修路的物資運不進來。
“記住,不和鬼子硬拼,但要讓他們每前進一里路,都付出代價。”
夜深了,指揮部里只剩下趙守誠一個人。油燈如豆,在土墻上投下搖晃的影子。
他鋪開信紙,開始給陳銳寫信。筆尖劃過粗糙的土紙,發出沙沙聲。
“陳銳同志:見信如晤。你走月余,家中諸事尚穩,然柴扉已覺風緊……”
他詳細寫了“收購社”的毒計,寫了王鐵匠小組的轉移,寫了齊家銘和趙老三的改進,寫了李水根匯報的群眾困境,寫了北平線的靜默,寫了日軍修路的動向。
寫到一半,他停下筆,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遠處山梁上,有零星的火光——那是鬼子的巡邏隊,還是老百姓偷偷生火做飯?分不清。
他忽然想起陳銳說過的一個詞:“韌性”。草有草的韌性,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但草也要扎根的土壤,也要陽光雨露。現在土壤在流失,陽光被遮蔽,雨露變成了毒藥。
這封信寫了整整兩個時辰。寫完時,油燈快要熄了,燈芯結了厚厚的燈花。
趙守誠把信用油布仔細包好,交給最可靠的交通員:“務必送到延安,親手交給陳銳同志。”
交通員消失在夜色中。趙守誠走出窯洞,春寒刺骨,但他沒覺得冷。心里有團火在燒——那是焦慮,是責任,也是不肯熄滅的斗志。
山風呼嘯著掠過千溝萬壑,像無數人在嗚咽,也像無數人在吶喊。
趙守誠知道,陳銳在延安看到的,是全局的棋盤。而自己在這里,摸著的是棋盤上最冰冷、最堅硬的棋子。下一步該怎么走,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這盤棋不能輸,也輸不起。
遠處傳來隱約的狗吠,很快又沉寂下去。夜,還很長。
而更長的,是即將到來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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