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陳銳喝了口水,“新事物總要經歷這個過程。”
下午五點,匯報全部結束。主席臺上的幾位領導低聲交換意見。最后,中間那位首長站起身。
全場肅靜。
“聽了大家的匯報,我很受觸動。”首長的目光掃過會場,“各根據地都在極端困難條件下堅持斗爭,各有各的辦法,各有各的創造。這很好。”
他頓了頓:“特別是晉察冀的‘星火計劃’,讓我想到一件事——當年我們在井岡山,也是靠土槍土炮、大刀長矛起家的。那時候誰會想到,十幾年后我們能建立起正規的紅軍?”
“技術重要嗎?重要。但比技術更重要的,是讓技術為人民戰爭服務的思想。晉察冀的同志在實踐中學到了一點:真正的力量不在幾座工廠、幾臺機器,而在人民群眾之中。把技術教給群眾,讓群眾掌握改造世界的工具,這本身就是一場革命。”
會場上響起低低的議論聲。
“當然,”首長話鋒一轉,“各根據地情況不同,不能一刀切。平原有平原的條件,山區有山區的特點。中央的意見是:因地制宜,百花齊放。只要有利于堅持抗戰、有利于積蓄力量、有利于將來反攻的做法,都可以探索,可以嘗試。”
“但是——”這個“但是”讓所有人豎起耳朵,“探索不是蠻干。要總結經驗,要吸取教訓,要不斷改進。晉察冀的同志也要思考:如何在分散生產的同時,保證關鍵技術不流失?如何在‘土法’基礎上,逐步提高水平?如何在保存力量的同時,為將來的正規化做準備?”
陳銳認真記錄著每一句話。
“最后說一點。”首長的語氣變得深沉,“現在是抗戰最艱苦的相持階段。鬼子想把我們困死、餓死、拖死。但我們不能死,不但要活下來,還要活得更好,活到勝利的那一天。這就需要各根據地互相學習,取長補短。晉察冀的‘星火’經驗,對處于類似困境的根據地,有參考價值。其他根據地的做法,也值得學習。”
“總之,一句話:堅持就是勝利。”
會議在傍晚六點結束。代表們陸續離場,許多人還在熱烈討論。陳銳和沈墨文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時,一個工作人員匆匆走過來:
“陳銳同志,首長請你留一下。”
沈墨文看向陳銳,眼神里有詢問。陳銳輕輕搖頭:“你先回去,把今天的討論整理一下。”
跟著工作人員穿過禮堂側門,來到后面一間小會議室。這里陳設更簡單,一張長桌,幾把椅子,墻上掛著華北地區的地圖。
剛才講話的那位首長已經在座,旁邊還有兩位領導。見陳銳進來,首長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
工作人員倒上熱水,退出去關上門。
“陳銳同志,你的匯報很實在。”首長開門見山,“但會上有些問題,可能不方便深入討論。現在只有我們幾個,可以放開談。”
陳銳坐直身體:“首長請問。”
“第一個問題:你估計,‘星火’網絡的極限在哪里?能支撐多大程度的作戰需求?”
陳銳思考片刻:“目前狀態下,只能支撐游擊戰和小規模伏擊戰。如果要打攻堅戰、運動戰,必須要有更集中的生產基地。”
“第二個問題:如果將來條件改善,有了相對穩定的后方,你這套分散模式要怎么轉型?”
“我們會建立‘技術種子庫’。”陳銳解釋,“把最核心的技術、最精華的人才、最關鍵的數據,集中保存在絕對安全的地方。平時繼續分散生產,一旦形勢需要,可以以‘種子庫’為基礎快速擴大規模。”
首長點點頭,在筆記本上記了幾筆。
旁邊一位領導問:“你剛才提到,利用日偽內部矛盾和社會縫隙。具體怎么做?有什么風險?”
陳銳詳細講了韓窯主那條線的得失,講了如何辨別可爭取對象,如何控制風險。講到王鐵匠小組被迫轉移時,他語氣沉重:“我們付出了代價,但也學到了——灰色渠道只能用,不能依賴。真正的根基,還是在群眾中。”
問答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問題越來越深入,從具體技術細節,到組織管理,到長遠規劃。陳銳能感覺到,這幾位領導對“星火”模式的興趣,遠不止于聽取匯報那么簡單。
最后,首長放下筆,看著陳銳:“陳銳同志,你知道中央為什么這么重視你們的經驗嗎?”
陳銳搖頭。
“因為你們探索的,不僅僅是一種生產模式。”首長站起身,走到地圖前,“抗戰是持久戰,相持階段可能還要持續很長時間。在這段時間里,各根據地都要面對一個根本問題:如何在敵人的嚴密封鎖下,不僅生存下來,還要發展壯大。”
他轉過身:“你們用實踐證明了一點——在最極端的條件下,只要發動群眾、依靠群眾,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這種經驗,比打幾個勝仗更重要。”
陳銳心中一震。
“但是,”首長走回座位,“光有經驗還不夠。你們現在做的,是在‘求存’。下一步,要思考怎么‘圖強’。技術要為將來的反攻做準備,要為建設新中國積累力量。這個任務,比現在更艱巨。”
離開會議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延安的夜空繁星點點,延河水聲潺潺。
沈墨文在招待所門口等著,見陳銳回來,急忙迎上去:“怎么樣?”
“中央很重視。”陳銳簡單說,“但要求也更高了。”
回到窯洞,陳銳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今天會上的一幕幕在腦中回放:質疑的眼神,激烈的辯論,首長的話語……
他能感覺到,自己帶來的這套做法,已經觸動了某些深層次的東西。這不只是關于怎么造武器,而是關于在殘酷的戰爭環境下,一種社會組織形式的可能性。
“陳總,”沈墨文在對面炕上小聲說,“我今天一直在想,如果我們早幾年搞‘星火’,是不是能少犧牲很多人?”
“也許。”陳銳看著窯頂,“但歷史沒有如果。我們能做的,就是讓現在的犧牲有價值。”
窗外傳來腳步聲,是其他代表陸續回窯洞休息。能聽到低低的談話聲,偶爾有爭論——今天的會議顯然引發了太多思考。
陳銳忽然想起晉察冀的同志們。趙守誠現在在做什么?齊家銘的“土鏜床”改進得怎么樣了?李水根的“生產聯盟”能頂住日軍的壓力嗎?
他想念那片被戰火炙烤的土地,想念那些在艱難中依然堅持的人們。
而此刻,在千里之外的晉察冀,趙守誠正面對一張新繪制的敵情態勢圖。圖上,代表日軍的紅色箭頭正在重新集結,方向不明,但規模遠超以往。
他拿起筆,在圖上標注了一個問號,然后寫下兩個字:鐵篦。
夜風吹過太行山的千溝萬壑,帶著春寒,也帶著山雨欲來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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