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太行山的石頭縫里都像是能刮出冰碴子。風嗷嗷地叫著,卷起地上的干雪沫子,打得人臉上生疼。可馬家洼后山那幾個新起的、冒著嗆人煙氣的草棚子,還有附近幾個村子里隱約傳來的叮當聲,卻透著一股子不合時宜的熱乎氣。
趙老三現在不只是馬家洼的鐵匠頭兒了,三里五鄉,但凡有個能支起個簡單爐子、愿意跟著學點“打鐵修槍門道”的村子,他都得隔三差五去指點。去的時候不能空手,得帶著他總結出來的、寫在巴掌大毛邊紙上的“淬火看色歌訣”和“鍛打聽音要領”——字是沈墨文幫著寫的,話是趙老三自己琢磨的,土得掉渣,但管用。回來的時候,背簍里也常常裝著別村送來的“孝敬”:幾塊模樣怪但可能有點用的鐵疙瘩,一小袋從老墻根新刮的、品相還行的硝土,或者就是幾個烤得焦黃的雜面窩頭。
這叫“換手藝”。陳部長說了,這叫“生產聯盟”。趙老三不懂啥聯盟,他就知道,光靠馬家洼自己刨食,不夠吃。就得像早年間走街串巷的銅匠、錫匠那樣,你的絕活換我的門道,大家抱團,才能在這鬼子的夾縫里,把日子,把打鬼子的家什,一點點摳出來。
可這“聯盟”大了,事也多了。這天,趙老三剛從二十里外的柳樹屯回來,還沒進村,就被蹲在村口石碾子后面的民兵二嘎子拽住了,二嘎子臉都白了。
“三叔!壞事了!王家莊……王家莊那個新起的爐子,差點讓‘黃皮狗’(偽軍)端了!”
趙老三心里咯噔一下。王家莊是他前個月才幫著拉起來的點兒,莊里有個姓王的老鐵匠,手巧,人也可靠,就是性子有點軸,愛顯擺。
“咋回事?慢慢說!”
二嘎子喘著粗氣說,王鐵匠許是覺得新琢磨出個加固鋤頭的法子好,跟來收“治安費”的偽軍甲長多叨叨了兩句,說自家打的鋤頭如何經使,用的鐵如何有講究。那甲長聽著聽著就起了疑,非要進他后院那個新搭的棚子看看。幸虧王鐵匠的婆娘機靈,提前把棚子里那些修了一半的槍零件和趙老三給的“歌訣”紙片藏進了茅房的磚縫里,又往爐子里扔了兩把濕柴,弄得烏煙瘴氣啥也看不清,才算糊弄過去。可那甲長臨走時那眼神,分明是記下了。
“陳部長和趙政委知道了不?”趙老三急著問。
“知道了!馬上去人了!說要讓王鐵匠他們趕緊挪窩,那棚子怕是廢了。”二嘎子心有余悸,“三叔,你說這……這往后可咋整?哪還敢教人啊?”
趙老三蹲在石碾子邊上,掏出煙袋鍋子,手有點抖,半天沒點上火。他心里也堵得慌。這傳手藝,就像播麥種,你盼著它長,可野兔子、地老鼠、還有不知道哪陣歪風,隨時都能給你禍害了。可要不傳,就馬家洼這點火苗,一陣大風就滅了。---
北平城里,臘月的寒風跟刀子似的,順著胡同筒子往里鉆,刮得人臉生疼。“書生”王友諒縮著脖子,抄著手,從“文萃”書店后門溜出來,踩著凍得硬邦邦的臟雪,往大雜院走。他現在是徹底“消失”了,新東家看他木訥,又識幾個字,干脆打發他去庫房登記那些永遠也賣不掉的破爛書,很少到前堂來。這正合他意。
書店里的氣氛比外面還冷。新東家那雙眼睛,總像是沾了膠水,黏在每一個進出的人身上。前陣子聽說有人因為買了本帶“不合時宜”批注的舊書,被特務找上門盤問了半天,雖然最后沒查出什么,可也嚇得夠嗆。打那以后,新東家對舊書的審查嚴了十倍,帶字的紙片都要翻來覆去看。
“書生”心里明鏡似的。那本帶批注的《機械工學概論》,就是沈工他們“啟發”計劃扔出去的石子。現在看來,石子是驚起了水花,可也招來了盯著水花的魚鷹。日偽對技術書籍和信息的管控,像收緊的漁網,越來越密。他越發小心,連倉庫里那本帶朱砂火炬標記的冊子,都不敢再去多看第二眼,只是把那位置和特征,死死刻在腦子里。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北平另一處,“老金”剛剛從一個在偽“建設總署”混事的酒肉朋友那里,聽到一個更讓人心驚的消息:上頭下了密令,要各廠礦對“關鍵技術崗位”的中國技師和工頭,進行一次“忠誠度再排查”,重點是有無“私下交流技術難題”、“收藏非常規技術資料”或“與不明身份人員接觸”。風聲鶴唳。
“啟發”的漣漪,似乎正引向不可預知的方向。---
根據地邊緣,靠近平原的丘陵地帶。一隊穿著破舊百姓衣服、卻行動異常矯健的人馬,在夜色的掩護下,無聲地穿過一片枯樹林。他們是李水根帶的“利刃”小隊,任務是接應一批從“黑石溝”韓窯主那里換來的焦炭——雖然煙大質量差,但卻是馬家洼鐵匠爐眼下急需的東西。
約定的交接點在一處廢棄的磚窯。李水根示意隊伍停下,散開警戒。他自己帶著兩個人,摸到磚窯的斷壁殘垣邊,學了三聲鷓鴣叫。
對面也回了三聲,短促而清晰。
一個黑影從窯口閃出來,是韓窯主,背著一個鼓囊囊的dama袋,臉上又是緊張又是期盼。李水根揮揮手,兩個戰士上前接過麻袋,入手很沉。另一個戰士則把一個小布包塞給韓窯主,里面是約定的銀元。
交易完成,雙方都松了口氣,準備各自撤離。
就在這時,異變突生!
磚窯東側的土坡后面,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壓低了的呼喝!不是日語,是中國話,但口音雜亂,帶著一股子狠厲:“別讓那窯黑子跑了!截住他!”
幾乎同時,西邊也響起了動靜,隱約有日式皮靴踩地的聲音和日本兵的呵斥:“那邊!有動靜!包圍!”
李水根頭皮一炸!中埋伏了!而且不止一伙人!
“撤!分散撤!”他低吼一聲,顧不上那袋焦炭,拔出shouqiang。韓窯主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抱著銀元包就往磚窯深處沒命地鉆。
槍聲幾乎在下一秒就爆豆般響起!東邊土坡上射來的子彈打在斷壁上,噗噗作響,聽槍聲,是老舊的“漢陽造”甚至土銃。西邊日軍的“三八式”buqiang特有的尖嘯也加入了合唱,火力更猛,目標似乎是東邊那伙人。
李水根小隊趁機借助地形和黑暗,像泥鰍一樣滑出戰場中心,迅速向西側日軍來的方向反方向撤離。他們聽得身后,兩股不明武-->>裝已經激烈交火,罵聲、槍聲、慘叫聲混成一團。
直到撤出兩三里地,身后的槍聲才漸漸稀落。李水根清點人數,一個不少,但個個驚出一身冷汗。那袋焦炭丟了,韓窯主生死不明。
“隊長,剛才東邊那伙……是啥人?”一個戰士喘著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