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西城,長巷深處。
灰蒙蒙的天光從高聳的院墻縫隙間漏下來,照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著冰冷的光。空氣里是煤煙、馬糞和一種揮之不去的、壓抑的肅殺混合的氣味。自從舊書店吳老板被捕、崔師傅失蹤后,這片區域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便衣和戴紅袖箍的“治安員”明顯增多,像無聲的幽靈,在胡同口、茶館外、甚至臨街的窗戶后,用陰沉的目光打量著每一個過往的行人。
小林——李銘,此刻正縮在一家剃頭鋪子最里面的角落,閉著眼睛,任那個沉默寡的老剃頭匠用鋒利的剃刀刮著他下巴上的肥皂沫。刀鋒冰涼,貼著皮膚滑動,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小林的心跳平穩,呼吸均勻,仿佛真的只是一個來刮臉的普通小伙計。只有他自己知道,耳朵正捕捉著店鋪內外的一切動靜。
鋪子外,腳步聲時近時遠。有挑擔小販疲憊的吆喝,有黃包車夫拉著客人跑過的踢踏聲,也有那種不緊不慢、帶著某種特定節奏的皮靴聲——那是便衣或憲兵巡邏時的步伐。他今天冒險來這里,是因為這里是“老金”約定的一個備用聯絡點,只有極其簡單的暗號:刮完臉,如果剃頭匠用熱毛巾替他擦了后頸,就是安全;如果沒有,立刻離開,什么都不要問。
熱毛巾帶著令人舒適的滾燙,敷在了他的后頸上。
小林緊繃的神經稍微松弛了一毫米。他付了錢,起身,戴上那頂半舊的氈帽,低頭走出了剃頭鋪。他沒有回頭,但能感覺到,剃頭鋪斜對面那個賣烤白薯的攤子后,似乎有雙眼睛在自己身上短暫停留了一下。是“自己人”的確認,還是“那邊”的監視?他無法判斷,只能按照預案,混入人流,在幾條胡同里看似隨意地繞了幾圈,最后消失在一條通往大雜院的后巷里。
他現在的任務不是行動,是“消失”和“觀察”。像一滴水融入北平這條渾濁而危險的河流,不掀起任何波瀾,只是靜靜地看著河底的暗流。---
同一時間,在更靠近市中心、相對繁華些的西四附近,“書生”——王友諒,正抱著一摞舊賬本,低頭快步走進“文萃”舊書店的后門。書店已經換了新東家,一個油頭粉面、眼神閃爍的中年人,據說是某個漢奸的遠房親戚。吳老板被捕后,書店被“接收”,原本的伙計都被清退,“書生”因為是臨時幫工、且新東家看他識字會算賬,勉強被留了下來,但只能在后院倉庫做些整理清掃的粗活。
這里不再是情報點,而是一個觀察哨,一個危險的觀察哨。新東家顯然負有監視這里的使命,對進出人員盤查很嚴。“書生”必須更加小心,他把自己偽裝成一個膽小怕事、唯唯諾諾、只知埋頭干活的小賬房。他幾乎不說話,走路貼著墻根,眼神從不與人對視。
此刻,他正在倉庫里清理一堆新收來的舊書廢紙。塵土飛揚,霉味刺鼻。他動作機械,心思卻在別處。前幾天,他“無意中”聽到新東家和一個來訪的、穿著體面像是偽zhengfu小吏的人在后堂聊天,抱怨說現在“收點像樣的舊書都難,好些有點意思的都被‘上面’直接劃拉走了,剩下的都是破爛”。
“上面”指的是誰?特高課?還是什么專門搜集文獻資料的機構?他們搜羅“像樣的舊書”,是文化掠奪,還是……也在尋找某些特定的技術信息?“書生”不敢深想,只能把這些碎片記在心里。
他搬開一摞發黃的《順天時報》,下面露出幾本用牛皮紙包著、沒有封面的線裝冊子。他隨手翻開一本,里面是用工整的蠅頭小楷抄錄的……數學公式和幾何圖形?看筆跡,不是一個人的。旁邊還有鉛筆畫的簡易機械結構草圖,雖然粗糙,但透著一種內行的簡潔。冊子扉頁角落,有一個極小的、用朱砂畫的、形似火炬的標記。
“書生”的心猛地一跳。他迅速合上冊子,將其混入一堆真正的廢紙中,然后繼續若無其事地整理。這個標記,這個冊子……是吳老板藏起來的?還是以前來書店的某位“客人”遺落或寄存的?這會不會是“啟明會”的痕跡?他強壓住立刻翻看的沖動,記住了那堆廢紙的位置和冊子的特征。
晚上,他躺在冰冷的大通鋪上(店員們睡的地方),聽著旁邊其他伙計的鼾聲和夢囈,久久無法入睡。那個朱砂火炬的標記,在他腦海里灼灼燃燒。---
“老金”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像一只最警覺的老鼠,在北平龐大的地下管道網絡里悄無聲息地移動。他的公開身份是走街串巷修理無線電的“金師傅”,背著一個油膩的工具箱,里面除了必要的工具,還藏著一臺經過極端改裝的微型收報機核心部件。他不再輕易發報,接收也只在絕對安全的深夜,在預先偵察好的、電磁環境復雜的地點進行。
今天下午,他在鼓樓附近一家三教九流混雜的茶館里“等活兒”。茶館里煙霧繚繞,充斥著南腔北調的交談聲、跑堂的吆喝聲、還有留聲機里咿咿呀呀的戲曲聲。“老金”獨自坐在角落,面前擺著一壺最便宜的茉莉花茶,耳朵卻像雷達一樣,過濾著周圍的聲浪。
鄰桌是兩個穿著半舊中山裝、像是小衙門里辦事員的中年人,正一邊嗑瓜子一邊發牢騷。
“……真他媽不是人干的差事!豐臺那個小破廠,說是仿制什么美國機器上的‘萬向節’,圖紙給了,材料也批了,可做出來的東西不是轉不動就是抖得跟篩糠似的!日本顧問天天罵,廠長急得嘴角起泡,可咱們這些跑腿的有啥辦法?找遍四九城,懂行的老師傅要么被‘請’走了,要么裝病躲在家里,剩下的都是些二把刀!”一個瘦子抱怨道。
“誰說不是呢!”另一個胖子接口,“我聽說啊,那玩意兒對材料硬度和加工精度要求邪乎,咱們那幾臺老掉牙的皮帶車床根本不行。上面還催得緊,說這是‘華北開發’的-->>重點項目,搞不好要影響‘圣戰’物資生產……呸,關咱們屁事!”
“老金”端著茶杯的手穩如泰山,心里卻快速分析著。豐臺的小廠,仿制美式機床的“萬向節”(聯軸器),遇到技術和設備瓶頸。這信息有價值!他默默記下了“豐臺”、“小廠”、“仿制美式萬向節”、“材料硬度”、“加工精度”、“皮帶車床”這幾個關鍵詞。這不是軍事機密,但對根據地了解敵占區工業水平、技術瓶頸,甚至將來可能進行的技術干擾或爭取相關技術人員,或許有用。
更讓他注意的是,這兩個辦事員提到“懂行的老師傅被‘請’走了”。結合齊家銘的遭遇和最近一系列事件,日偽顯然在系統性地搜羅和控制中國的技術力量,不管是強迫為其服務,還是清除不穩定因素。
傍晚,“老金”收工回到自己那間位于大雜院最深處、只有七八平米的小屋。他仔細插好門栓,拉上厚厚的窗簾,這才從工具箱的暗格里取出紙筆,就著油燈微弱的光,開始書寫密報。他將下午聽到的關于豐臺工廠的信息、以及“書生”之前報告的關于舊書店發現可疑冊子和朱砂標記的線索(通過單線交通員傳遞來的),分別用不同的密語編碼,濃縮成最短的句子。最后,他加上了自己的判斷:“技術搜羅與控制加劇,民間可能有松散愛國技術團體(‘啟明會’?)活動跡象,但日特監視嚴密。建議:極度謹慎,可考慮以技術難題‘啟發’方式間接接觸工廠瓶頸,試探反應;對‘啟明會’類組織,宜遠觀,不宜近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