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洼村后山一個背風的洼地里,用樹枝和破氈布搭起了一個極其簡陋的棚子。這就是沈墨文的“實驗室”。
棚子里沒有試管架,只有幾個從老鄉家借來的、大小不一的粗陶碗和瓦罐。沒有酒精燈,地上挖了個小土坑,里面燃著炭火,上面架著個熏得烏黑的鐵皮罐頭盒權當加熱器。唯一的“精密儀器”,是齊家銘貢獻出來的一塊老懷表殘破的表蒙子,磨薄了當凸透鏡,用于在陽光下聚焦點火,或者觀察一些細微的結晶形態。
沈墨文盤腿坐在一塊石頭上,面前攤著幾本邊角卷起的筆記本,里面密密麻麻記錄著他從齊家銘的資料、各種古籍雜書、以及民間打聽來的土法秘方中摘抄的片段。他左手邊放著一排陶碗,每個碗里裝著不同的灰燼:稻草灰、麥稈灰、豆秸灰、棉花桿灰、葵花盤灰、甚至還有松針灰和桃木灰。右手邊是幾個小布袋,裝著不同來源的土樣:老墻根刮下的泛白硝土、灶膛里挖出的陳年灶土、河灘上的淤泥、還有從幾個不同山頭挖來的、顏色各異的巖石粉末。
他的學生,一個叫小石的年輕戰士,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桿用筷子改制的、刻度粗糙的小秤,稱量著各種原料。
“老師,葵花桿灰,三錢。河灘淤泥,兩錢。混合嗎?”小石的聲音在寂靜的洼地里顯得格外清晰。
“混合,加少量清水,調成糊狀。”沈墨文頭也不抬,在筆記本上記錄著,“標記為‘葵泥七號’。加熱,注意觀察顏色變化和冒煙情況。”
小石照做,將灰黑色的糊狀物舀進鐵皮罐頭盒里,放在炭火上。很快,糊狀物開始冒起嗆人的青煙,顏色逐漸變深,最后凝固成一塊多孔、脆硬的黑色塊狀物。
沈墨文湊近,用一根細木棍戳了戳,又拿起來在鼻子下聞了聞,眉頭緊鎖:“燃燒不充分,煙太大,殘留雜質多。鉀含量可能不夠。記錄下來,失敗。”
這已經是他們測試的第十七種植物灰與土樣的組合了。目標是找到一種或幾種相對常見、易得的材料,能夠部分替代稀缺的硝石(提供氧化劑)或硫磺(提供可燃劑和催化劑)。齊家銘的資料里提到過“硝石可用部分植物灰替代,但需甄別鉀含量”,至于硫磺,則只有一句模糊的“或可用特定礦物土暫代”。
每一次混合、加熱、觀察、記錄、失敗。枯燥、重復,希望渺茫。棚子外,山風呼嘯,卷起塵土和枯草,打在氈布上沙沙作響。小石的手因為頻繁接觸灰燼和泥土,已經裂開了好幾道口子。沈墨文的眼鏡片上蒙著一層灰,眼睛也因為長時間盯著煙火而布滿血絲。
但他們沒有停。因為趙老三那邊的鐵匠爐,火已經快熄了。---
趙老三的鐵匠鋪地爐前,火苗確實不如往日旺。好炭難尋,只能用些雜木炭和曬干的灌木根勉強維持。更關鍵的是,砧板上躺著的,不再是偶爾能淘換到的、相對規整的廢舊槍管或工具鋼,而是一堆真正的“破爛”:生銹的鐮刀頭、斷裂的鋤頭刃、壓癟的馬蹄鐵、甚至還有幾塊從倒塌房屋里扒拉出來的、不知用途的奇形怪狀的熟鐵塊。
齊家銘蹲在爐邊,手里拿著沈墨文根據他資料整理出的“多層復合鍛打要點”,正仔細看著趙老三操作。
趙老三將一塊馬蹄鐵和一塊鐮刀頭碎片燒紅,疊在一起,放在砧板上。他掄起大錘,先輕后重,開始鍛打。火星四濺,兩塊不同質地、不同形狀的鐵料在重擊下艱難地試圖融合。
“停!”齊家銘突然喊道。
趙老三停下手,疑惑地看著他。
齊家銘用火鉗夾起那塊剛剛鍛打了十幾下的鐵料,湊到眼前,仔細看著結合處的紋理:“趙師傅,你看這里,邊緣有細微的裂痕。馬蹄鐵硬,鐮刀頭相對軟,直接疊打,硬的一方容易把軟的‘擠’開,結合不牢,冷卻后應力集中,就容易裂。”
“那咋辦?”趙老三抹了把汗。
“中間加一層‘軟墊’。”齊家銘從旁邊的廢料堆里,撿起一小片薄薄的、質地更軟的白鐵皮(可能是某件器皿的殘片),“把這個燒紅了,夾在它們中間。讓硬鐵和軟鐵,都先跟這個最軟的融合,過渡一下。”
趙老三將信將疑,但還是照做了。燒紅,夾層,再次鍛打。這一次,結合處的紋理看起來均勻了許多,裂痕沒有出現。
“嘿!齊先生,您這法子神了!”趙老三咧嘴笑了,露出被煙熏黃的牙。
“不是我的法子,是材料自己的‘脾氣’。”齊家銘搖搖頭,臉上卻沒有多少喜色,“這樣打出來的‘百煉鋼’,勉強能用,但性能終究比不上一整塊好鋼。費時費力,十斤爛鐵,未必能出一斤堪用的料。”
“有一斤是一斤!”趙老三卻干勁十足,“總比干瞪眼強!來,咱們再試試把那塊鋤頭刃和這個鐵疙瘩打到一起,我瞅著這疙瘩像個軸承套子,興許有點名堂……”
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再次響起,倔強地對抗著資源的匱乏。---
幾天后,在陳銳主持的一次“代用資源與工藝進展”碰頭會上,氣氛壓抑中帶著一絲微弱的火星。
沈墨文匯報了他的“灰燼-土樣”組合測試進展,失敗遠多于成功,但初步篩選出兩種鉀含量相對較高的植物灰(葵花桿灰、棉花桿灰)和一種具有一定膠結、緩燃作用的紅色黏土(來自某處山坳)。
趙老三展示了三根用“多層復合鍛打”法做成的、粗糙但結實的鐵條,并現場演示了其硬度和韌性——雖然遠不如好鋼,但至少不會一敲就斷,打磨后能用作一些非核心的槍械零件或工具。
接著,與會的各村代表和試點負責人開始七嘴八舌地貢獻他們收集或聽來的“土法”。
“用熬過的桐油兌上細石灰粉,和勻了,抹在接縫上,干透了硬邦邦,防水還防點小漏氣!”一個來自產桐油地區的代表說。
“俺們村老輩傳的,補破鍋的法子,用雞蛋清調細黏土,糊在裂縫上,燒一燒,結實!就是怕潮。”另一個代表補充。
“打獵的都知道,山里有一種‘咬人草’(蕁麻),汁子沾上又疼又癢,還起泡。可俺爹說過,早年間鐵匠淬火,要是沒合適的油水,用這草煮水,淬出來的家伙事,不容易銹!”說話的是個年輕獵戶。
“鬼子往硝土里撒石灰?俺們試著把被石灰污染的土,先用大量的水反復沖洗、沉淀,把上面那層石灰水盡量撇掉,雖然硝也損失不少,但底下的土好像還能用一點……”這是來自一個硝土點被破壞的村子的經驗。
陳銳、趙守誠、沈墨文等人認真地聽著,記錄著。這些辦-->>法,有的聽起來荒誕不經,有的或許有幾分道理,但它們共同構成了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在千百年的生存斗爭中積累下來的、最原始也最堅韌的智慧庫。
“好,好,都記下來。”陳銳點頭,“沈工,你們實驗室,對這些土法進行甄別和驗證。有用的,總結成最簡單的口訣或步驟,在各試點推廣。沒用的,也要明白為什么沒用,避免鄉親們白費力氣甚至受傷。”
會議剛要結束,一個滿身塵土、臉色慘白的通信員跌跌撞撞沖了進來,幾乎是撲到陳銳面前。
部長……不好了!運……運炭隊……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