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家銘看著趙老三和周圍幾個后生期待的眼神,用力點了點頭。當晚,在昏暗的油燈下,他磕磕絆絆地,用最樸實的語,開始講述他過去在工廠里積累的、關于金屬的“手感”和“眼力”。沒有公式,沒有圖紙,全是實實在在的經驗和教訓。趙老三等人聽得如癡如醉,這些正是他們最缺乏的、從失敗中直接獲得的“血肉知識”。
幾天下來,一種奇特的融合在馬家洼悄然發生。齊家銘帶來的“學院派”經驗與數據,沈墨文系統的科學框架,趙老三等民間匠人的實踐手感,以及普通村民在極端條件下的生存智慧,開始碰撞、磨合、互補。
第一個階段性成果,是一批經過改良工藝處理的、用于維修“漢陽造”buqiang的撞針和抽殼鉤。雖然外觀依舊粗糙,但趙老三用土辦法測試,硬度和韌性比之前有了明顯提升,連續擊發測試的故障率下降了近一半。
另一個成果,是一小罐經過多次試驗、摸索出相對穩定流程提純的硝石結晶,純度比之前村民土法熬制的高出不少。
這些成果微不足道,放在戰前的大工廠里可能不值一提。但在這里,在廢墟之上,它們代表著一種可能:即使被打散成碎片,即使失去了一切現代工業的支持,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依然能夠依靠自己的雙手和頭腦,重新一點一點地拼湊出戰斗和生存的能力。
然而,就在馬家洼試點初見曙光時,一條新的、令人不安的情報,通過剛剛恢復部分活動的“貨郎”渠道,輾轉送到了陳銳手中。
情報來自張家口附近一個游方郎中,他是“貨郎”發展的外圍眼線。郎中在行醫時,偶然聽到兩個偽軍軍官喝酒吹噓,說“皇軍”很快要有大動作,不是掃蕩,是“清源”。
“清源?”陳銳眉頭緊鎖,這個詞在齊家銘的口供中也出現過。
情報比較模糊,只提到日軍似乎在秘密調查和標記晉察冀邊緣區所有已知的、哪怕是廢棄的小型礦點、石灰窯、陶土坑,甚至是一些有特殊土壤或水質的地方。同時,加強對所有進出山區物資的檢查,特別是對硫磺、硝石、木炭、鐵料等,檢查之嚴近乎變態。更重要的是,有跡象顯示,日軍開始有目的地收買或脅迫一些熟悉當地地理和資源分布的漢奸、地主、乃至游民,建立更精細的“資源情報網”。
“他們不是要再來一次‘鐵壁’那樣的軍事碾壓。”陳銳放下情報,對趙守誠和沈墨文說,“他們是要換一種更陰毒、更根本的打法——從根子上,系統性地破壞我們能獲取的一切自然資源和初級原料!讓我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趙守誠臉色鐵青:“釜底抽薪……這才是真正的‘清源’!如果我們搞的‘斷箭’,是把技術分散到一個個‘點’,那他們現在的‘清源’,就是要徹底污染或控制所有這些‘點’賴以生存的‘土壤’和‘水源’!”
沈墨文也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馬家洼的熬硝、趙老三的鐵料……如果敵人把這一帶所有能出硝土的地方都破壞掉,把所有能找到的廢鐵料都控制或收走,那我們這些‘點’立刻就成了無根之木!”
窯洞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他們剛剛找到一點在廢墟上重建技術生態的方向,敵人就已經調整策略,準備直接挖掉他們腳下的地基。
“通知所有試點和籌備點,立刻加強對周邊自然資源的調查和保護,尋找更多備用資源點,哪怕品位再低也要記錄在案。”陳銳迅速下令,“同時,加快‘代用品’研究的優先級。沒有硫磺怎么辦?沒有硝土怎么辦?沒有鋼鐵怎么辦?哪怕用石頭、用木頭、用土,也要摸索出能暫時頂替的辦法!”
他走到地圖前,看著上面那些剛剛標注出的、代表新試點和潛在資源點的小小藍色標記。這些標記還很稀疏,很脆弱。
敵人已經張開了另一張更大、更細的網,目標不是撲滅火苗,而是吸干所有能產生火苗的空氣和燃料。
斷箭重鑄,剛剛找到鐵砧和錘頭,卻發現身后的柴房,已被人悄悄澆上了油,點上了火繩。
時間,從未如此緊迫。而斗爭,也從技術對抗的層面,驟然升級到了更原始、也更殘酷的——生存資源的爭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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