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指揮不能中斷,信息必須傳遞。
于是,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太行山的群峰之間,出現了一些奇特的“風景”。
有時,是某個向陽的山坡上,一片被特意打磨過的破鏡片或罐頭盒蓋,在特定時間,以特定節奏反射陽光,將簡單的明暗信號,傳遞給幾里甚至十幾里外另一個山頭上等待接收的眼睛。這是沈墨文設計的“光信號通訊系統”的簡陋實踐,傳遞不了復雜信息,但足以告知“安全”、“危險”、“向東”、“集結”等關鍵指令。
有時,是深夜的深谷里,傳來幾聲與季節不符的、有特定節奏的布谷鳥叫,或者一陣模仿狼嚎的長短組合。這是利用山區常見聲響進行偽裝的“聲信號接力”。需要極強的聽辨能力和記憶力,但在無線電靜默的黑暗中,這是維系分散部隊之間微弱聯系的神經末梢。
最原始,也最可靠的,仍然是靠人。交通員們冒著比以往高十倍的風險,穿梭在日軍的封鎖線之間。他們不再攜帶任何紙張,所有信息都靠腦子記,靠嘴巴傳。一個簡單的命令,可能需要經過三四個人接力,才能送到目標部隊手中。途中任何一人出事,鏈條就可能斷裂。
陳銳所在的指揮部,已經成為真正的“游動指揮部”。他們沒有固定地點,幾乎每天,甚至每半天就要轉移一次。隊伍精簡到極致:陳銳、趙守誠、兩個參謀、四個機要員、一個警衛班,再加上沈墨文和“靈雀”等少數幾個必須隨行的技術人員。
這天黃昏,他們剛剛轉移到一處預先勘察好的隱蔽山洞,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前方偵察的警衛戰士就壓低聲音急報:“山下有動靜!好像是鬼子的快速搜索隊,朝這個方向來了!”
山洞位于半山腰,洞口被藤蔓和一塊天然凸起的巖石巧妙遮擋,內部狹窄潮濕,但很深。十幾個人擠在里面,幾乎能聽到彼此的心跳。
陳銳示意所有人噤聲,熄滅唯一的小油燈。
洞外,皮靴踩踏碎石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日本兵的交談聲和偶爾的犬吠聲傳來。他們似乎在山下的小溪邊停留,喝水,休息。
“少尉,這邊山上好像有個洞!”一個聲音說。
“去看看。注意警戒。”
腳步聲開始向山坡移動。
山洞內,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警衛班長悄悄拔出了刺刀,眼神示意戰士們準備在最狹窄的洞口進行殊死搏斗。一旦開槍,必然暴露,后果不堪設想。
陳銳的手按在了腰間的駁殼槍上,但另一只手,卻輕輕拍了拍身旁沈墨文的肩膀。沈墨文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皮包,里面是濃縮的“信種包”資料和幾件最核心的無線電元件。他的臉色在黑暗中白得嚇人,但眼神還算鎮定。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像鈍刀割肉。
洞外的腳步聲在山坡上徘徊了一陣,似乎沒有發現那個被巧妙偽裝過的洞口。犬吠聲也漸漸遠去。
“沒有發現,可能是野獸的巢穴。繼續前進!”日軍軍官的命令聲傳來。
腳步聲終于向下,漸漸消失在小溪下游方向。
山洞里,所有人依然不敢動,不敢出聲。又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長,直到負責傾聽的戰士用極低的聲音說:“走了,聽不見了。”
趙守誠這才長長舒出一口帶著顫音的氣,后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內衣。
小油燈被重新點亮,豆大的火苗照亮了十幾張驚魂未定、沾滿汗水和泥土的臉。
陳銳從懷里摸出那張已經被汗水浸得發軟、邊緣磨損的地圖,就著微光鋪在膝蓋上。地圖上,代表他們原來活動區域的幾個核心點,已經被打上了黑色的叉。代表“星火”分散節點的藍色小點,大部分旁邊都標注著“失聯”或“情況不明”。代表日軍推進的紅色箭頭,已經深深嵌入根據地的腹地。
“這是我們最暗的時候。”陳銳的聲音在寂靜的山洞里響起,嘶啞,但字字清晰,像在自自語,又像在對所有人說,“敵人以為,這樣就能把我們碾碎,把我們的根刨出來曬死。”
他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山巖,望向無邊黑暗的遠方。
“但他們算錯了一點。”
他伸出手指,指尖沒有去點地圖上那些被叉掉的點,而是虛虛地、堅定地,點在了那些廣袤的、未被標記的空白山區,點在了那些已經失聯的藍色小點曾經存在過的、更廣闊的區域。
“他們能打掉我們看得見的‘點’。”
“但他們打不掉——”
他的聲音很低,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如同地火奔涌前兆的力量:
“那些我們已經撒出去的、看不見的‘根’。”
“現在,該是那些‘根’……”
“開始自己往外冒芽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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