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縷陽光刺破太行山東麓的晨霧時，大地開始震顫。
那不是雷聲，而是上百輛坦克和裝甲車履帶碾壓地面的轟鳴，夾雜著馬匹嘶鳴、皮靴踏步和金屬碰撞的嘈雜。日軍“鐵壁”作戰的第一波攻擊，像一堵移動的鋼鐵城墻，沿著五條主要的山谷通道，向著晉察冀核心區平推過來。
空中，三架九七式偵察機像嗅到血腥的禿鷲，在低空盤旋，機翼下的太陽膏藥旗清晰可見。它們不時俯沖，投下幾枚不大的炸彈，baozha聲在山谷間反復回響，與其說是為了殺傷，不如說是為了制造恐慌，驅趕藏匿的人群和牲畜。
李老栓蹲在自家梯田最上方的石頭后面，死死捂住懷里孫子的嘴。三歲的小孫子被外面的轟鳴和baozha嚇得渾身發抖，尿濕了褲子，但不敢哭出聲。李老栓的眼睛布滿血絲，透過石縫，他看到山下的景象——
他活了五十八年、耕種了一輩子的村莊“瓦窯堡”，正在燃燒。
先是村東頭張寡婦家的三間草房冒起濃煙，那是幾個日本兵用刺刀挑著點燃的麥草扔上去的。火借風勢，很快連成一片。他看到村長家的青磚門樓被一輛裝甲車直接撞塌，幾個日本兵沖進去，很快抱著些瓶瓶罐罐和半口袋糧食出來。他沒看見村長一家人，也許提前鉆了地道，也許……
更遠的地方，田埂上，他去年秋天剛栽下的幾十棵棗樹，被日本兵用軍刀和斧頭一棵棵砍倒。那不是為了開路，就是為了砍倒。還有他家的那頭老黃牛——全家最值錢的財產，被一個日本兵用刺刀捅進脖子，哀鳴著倒下，血流了一地。幾個日本兵圍著牛尸，似乎在爭論哪塊肉好。
李老栓的牙齒咬得咯咯響，握著柴刀的手青筋暴起。他想沖下去，跟這群chusheng拼了。但懷里孫子的顫抖提醒了他：不行，他死了，這娃怎么辦？村里的青壯大部分跟民兵隊走了，剩下的老弱婦孺，都指望著他們這些還能動彈的老人。
“爺……爺……”孫子在他懷里發出蚊蚋般的嗚咽。
李老栓松開捂嘴的手，用粗糙的手掌抹去孫子臉上的淚和尿漬，聲音嘶啞：“娃，不怕。記著今天，記著這些chusheng的模樣。等你長大了，有力氣了……”
他的話沒說完。山下，幾個日本兵似乎發現了梯田這邊有動靜，端著槍，開始往坡上爬。
李老栓心臟驟停。他看了一眼懷里懵懂的孫子，又看了一眼身后不遠處的灌木叢——那里有一個他前幾天才挖好的、極其隱蔽的小地洞，里面藏著家里最后半袋小米和幾個紅薯。
沒有時間猶豫。他把孫子輕輕推進灌木叢，用極低的聲音說：“爬進去，別出聲，爺爺叫你你再出來。”然后，他抓起柴刀，貓著腰，向梯田的另一側，也是日本兵上來的方向，快速移動過去。他故意踢動了一塊石頭。
石頭順著陡坡滾下，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那邊！有人！”日本兵的叫喊聲傳來，腳步聲轉向。
李老栓伏在一道土坎后，喘著粗氣，聽著皮靴踏在土地上的聲音越來越近。他握緊了柴刀，渾濁的老眼里，是一種豁出去的平靜。
至少，娃藏好了。
至少，那半袋糧食，也許能撐到……
同一時刻，距離瓦窯堡三十里外的黑虎峪深處，昔日機器轟鳴的兵工廠舊址，如今只剩一片死寂和焦臭。
這里在兩天前被一支日軍快速突擊隊突襲。守衛在這里的一個加強排，在接到轉移命令后，大部分人員已經撤離，只留下一個班和幾位老師傅做最后的設備掩埋和自毀準備。但漢奸帶路，日軍來得太快。
戰斗短暫而慘烈。一個班的戰士在廠區外圍層層阻擊，用血肉之軀拖延時間。廠房內，幾位老師傅爭分奪秒地將最后幾臺無法拆解搬運的核心設備澆上煤油，安放炸藥。
當日本兵終于沖進主廠房時，看到的是一位姓周的老技師——他是當年從太原兵工廠投奔過來的，一手火藥配比絕活。他沒有槍，手里只拿著一個巴掌大的鐵盒。
“放下！投降！”帶隊的日軍曹長用生硬的中文喝道。
周師傅看著圍上來的日本兵，又低頭看了看手里的鐵盒。鐵盒里，是他和同志們多年心血凝結、用無數失敗換來的，幾種最關鍵的火藥和雷汞配方改良數據。原本應該由他帶走的“種子”之一。
他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奇怪的笑容，像是解脫，又像是嘲諷。
然后，他用盡全身力氣，將鐵盒扔向廠房深處那堆淋了煤油的設備殘骸。同時，另一只手拉響了藏在懷里的，最后一顆邊區造手榴彈的拉環。
“轟——！！！”
更大的殉爆緊隨其后，整個廠房在沖天火光中坍塌。沖進來的七八個日本兵連同那個曹長，瞬間被火焰和破片吞噬。
當后續日軍工兵小心翼翼地清理廢墟時，只找到一些扭曲的金屬和焦黑的殘骸。那些數據，和守護它的人一起，化為了灰燼，融入了太行山的泥土。
消息輾轉傳到還在轉移中的陳銳耳中時，他正和趙守誠等人躲在一個臨時挖掘的掩體里，躲避日軍飛機的低空掃射。
通信員壓低聲音匯報完，掩體里一片死寂。只有遠處baozha的悶響和飛機掠過的尖嘯。
趙守誠一拳砸在潮濕的泥壁上，咬著牙-->>，沒說話。
陳銳閉上眼睛，幾秒鐘后再睜開，眼底深處有火焰在燒，聲音卻異常平穩：“周師傅的名字，記下來。他保護的東西，不會白費。”
他轉向一旁面色蒼白的機要員：“通知所有還能聯系上的單位，立即執行‘靜默’方案。所有電臺，非極端必要，禁止開機。啟用備用通訊方式。”
日軍的無線電偵測和定位能力遠超以往。繼續大規模使用電臺，無異于給敵人的飛機和大炮指引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