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年底里的寒氣,裹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風聲,也鉆進了分局法制科的辦公室。爐子燒得挺旺,但空氣里卻飄著股比煤煙更讓人心神不寧的東西。
起因是前些天紫禁城根兒下那檔子震動四九城的事兒。一個外省來的老幾,據說是老家遭了災,親人都沒熬過前幾年的艱難歲月,就剩他孤零零一個。也不知是悲憤到了極點還是別的緣由,這人竟一路扒火車到了京城,膽大包天地在宮門前,對著畫像扯開嗓子痛罵起來……后果可想而知。
這事兒在內部傳得很快,各種版本的小道消息在機關大院里悄悄流動。最初的處置意見據說很嚴厲,富治部長那邊提的是“嚴辦”,字面意義上的那種。可這報告還沒遞到淮安同志案頭呢,修養同志辦公室的電話就直接打到了富治部長那里。電話里傳達的意思很明確:此人情有可憫,實屬生活困難、精神悲憤所致,應以批評教育為主,遣送回原籍妥善安置即可。
富治部長顯然沒有立刻執行這個指示,而是選擇了親自去向大統領當面匯報請示。結果教員的批示干脆利落:修養同志現在負責日常工作,此類行政事務理應按他的意見辦理。
這前后轉折,尤其最后高層明確按修養同志指示辦的結果,像塊石頭砸進了分局這潭水里。雖然沒人敢公開議論具體過程和哪位首高層的具體態度,但“紫禁城罵人”、“上面意見不一”、“最后放了”這幾個關鍵點,足以成為午休時間辦公室角落里竊竊私語的絕佳素材。
“嘖,聽說了嗎?人已經放走了!”老張端著茶缸子湊到老趙桌邊,壓低嗓子,眼神卻瞟著門口。
“嚯!真放了?不是說性質……”老趙做了個下砍的手勢,臉上滿是不可思議。
“可不嘛!聽說上頭……咳,”老張用下巴朝天花板方向示意了一下,“有人發了話,說情有可原。”
“這……這也太……”旁邊的小年輕劉干事忍不住插嘴,話沒說完就被老趙瞪了一眼,“小聲點!這事兒是咱們能掰扯清楚的?”
李成鋼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后面,手里捧著個搪瓷缸子,蓋子半掀著,里面是泡得濃釅的茉莉花茶末子升騰起的熱氣。他像座泥胎木偶似的,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辦公室里嗡嗡的議論聲是隔壁傳來的噪音。他慢條斯理地吹著浮沫,啜一口滾燙的茶水,喉嚨里發出滿足的輕嘆,對周遭的一切充耳不聞。
股室里最愛打聽、平時也挺活躍的小王,早就注意到股長今天的異常沉默。他湊到李成鋼桌旁,胳膊肘撐在桌沿上,臉上帶著點兒探究的笑:“李股長,今兒這茶水味兒特別香啊?”
李成鋼“唔”了一聲,算是回應,眼皮依舊耷拉著。
小王不死心,往前又湊了半步,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年輕人特有的不知深淺:“股長,您今兒可真沉得住氣啊。平時哥幾個聊點啥新鮮事,您可都門兒清,還能給咱分析分析。這回這事兒……這么大動靜,您心里頭就沒點想法?”他說著,還朝正低聲熱議的老張老趙那邊努了努嘴。
李成鋼這才抬起頭,看了小王一眼,眼神平靜無波,看不出喜怒。他沒直接回答,而是皺著眉頭清了清嗓子,又重重地咳嗽了幾聲,聲音沙啞地說:“咳…咳咳…哎喲,別提了。昨兒夜里抽多了,這嗓子眼兒跟砂紙磨似的,火燒火燎的疼。”他指了指桌上的煙灰缸,里面堆滿了煙頭,“說話都費勁,更別提動腦子想事兒了。你們聊你們的,甭管我。”
說完,他放下茶缸,站起身,動作有點夸張地揉了揉太陽穴,嘴里嘟囔著:“不行,這煙抽得腦袋都木了,得去放放水,透口氣兒。”也不等小王再說什么,李成鋼夾著半包煙,腳步有點“虛浮”地晃出了辦公室門,徑直朝走廊盡頭的廁所方向走去,留下小王一臉訕訕地站在原地。
辦公室里的議論在李成鋼離開后短暫地停了一下,老張看著門口的方向,若有所指地搖搖頭,低聲嘀咕了一句:“這人精啊……”端起茶缸,吹了吹,不再說話了。其他人交換了下眼神,議論的聲音也莫名低了下去。
李成鋼在廁所磨蹭了好一會兒,估摸著辦公室那股議論勁兒該散點兒了,才慢悠悠踱回去。推開門,果然,剛才扎堆兒竊竊私語的老張老趙他們,這會兒都各自回了座位,要么翻報紙,要么寫材料,屋里只剩下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和茶杯蓋偶爾磕碰的輕響。那股無形的緊繃感淡了不少,但空氣里還飄著點欲又止的味道。
小王抬眼看了他一下,似乎想說什么,李成鋼沒給他機會,徑直走到自己靠窗的辦公桌前,拉開椅子坐下,動作一氣呵成。他順手抄起桌上厚厚一摞剛從下面派出所報上來的案卷,最上面那份牛皮紙卷宗的封面用紅筆標注著“治安案件初審材料”。
他翻開卷宗,紙張發出嘩啦一聲輕微的脆響,在這個突然安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他掏出鋼筆,擰開筆帽,目光沉下去,仿佛要把那密密麻麻的調查筆錄和現場勘查報告鉆出個洞來。鉛筆痕跡在證據鏈的關鍵處做了標記,他看得極慢,時不時還在旁邊的空白處寫上幾句批語或者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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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卷”的架勢,硬生生把他和辦公室里那點揮之-->>不去的微妙氣氛隔開了。
其實,他腦子里正轉著兩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