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城的十二月,寒風像是帶著冰碴兒的刀子,貼著胡同的墻面、瓦檐刮過,鉆進每一個縫隙。胡同口那個曾經日夜不息、紅光映天的大喇叭,依舊在固定時間嘶吼著“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全民煉鋼,超英趕美!”的口號,聲音高亢,激情澎湃。然而,這聲音落在如今冷清蕭索的胡同里,卻透著一股難以喻的空洞和疲憊。
街道當初響應號召、熱火朝天搞起來的幾座小高爐,此刻如同被遺棄的怪獸,黑黢黢、冷冰冰地杵在胡同口那片空地上。爐膛早已冷卻凝固,爐旁堆積著厚厚一層灰黑色的爐渣,還有一些奇形怪狀、坑洼不平的“鐵疙瘩”。人心散了。大部分被抽調來的居民和臨時工早已溜號,只剩下幾個實在抹不開面子的街道干部偶爾過來瞅兩眼。街道王主任對著這堆爛攤子唉聲嘆氣,頭疼那些遺留下來的物資——堆得像小山似的木炭、半屋子沒燒完的煤塊,還有各種廢舊工具,就這么露天放著。
眼瞅著這些能御寒、能燒火的東西白白堆著,附近一些精打細算過日子的住戶就開始打主意了。起初只是偷拿散落木頭,后來膽子大的白天也敢湊近,更有甚者瞄向了當初用來墊高爐、搭建棚子的那些破舊桌椅板凳。
附近居民的眼睛,早已盯上了這片“寶地”。原本用來當燃料或支撐物的椅子腿、破板凳被人悄悄順走不少;堆在角落的散碎木柴越來越少;甚至有人開始打那些煤和木炭的主意——這些東西在市面上可是緊俏貨,拿回家就能實實在在暖和起來。
街道辦實在頂不住壓力,也怕物資失控,最終求到了派出所頭上。所長張建國看著這份燙手的“請求支援報告”——說是看守物資,實際是趟渾水。派誰去?派多了不合適,為這點“殘余”不值當;派少了壓不住場。他思來想去,這個需要圓滑處理、既要守住底線又不能激化矛盾的任務,落在了李成鋼這個年輕卻穩重的片警身上。
“成鋼,”張所長把李成鋼叫到辦公室,指著窗外胡同口的方向,“街道那邊焦頭爛額,那堆煤和木炭,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爐渣廢料,天天有人惦記。上級也沒個準話怎么處理。街道抽了兩個基干民兵幫忙看著,但分量不夠。你去,帶著他們倆,白天在那兒守著。原則是,”張所長頓了頓,加重語氣,“煤和木炭是重點,盡量別讓大規模拿走了,其他的……唉,破爛家具什么的,你們酌情處理吧,別鬧出亂子就行。等上級通知。”他揉了揉太陽穴,一臉無奈,“記住,以勸導為主,別輕易動手,更不能傷人。”
“明白了,所長。我去。”李成鋼利落地應下,他知道這活兒不好干,但所長點了將,就得頂上。
傍晚,寒風愈發凜冽。小高爐旁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個簡陋的帆布棚子。棚子里,李成鋼裹緊舊棉警服,帽檐壓得很低。他身邊坐著兩個街道民兵,一個叫孫國慶,二十出頭,精瘦機靈;一個叫趙衛國,三十來歲,膀大腰圓,性子憨直。兩人都穿著自家厚厚的棉襖棉褲,外面套著街道民兵的藍布袖標,凍得直跺腳。
“嘶……李公安,這鬼天氣,能把人活活凍成冰棍兒!”孫國慶使勁搓著手,往凍得通紅的耳朵上哈氣。他看著棚子外那堆在暮色中黑乎乎的煤塊和碼放整齊的木炭,喉嚨滾動了一下,“您說上面也是,煉出一堆廢疙瘩,倒把這么多好炭好煤撂這兒喝西北風。咱們這可真是……唉。”
趙衛國也甕聲甕氣地接口:“就是!我家那點煤票買的煤燒得差不多了,爐子都不敢使勁燒。瞅著這好炭……唉,白糟踐!”他憨厚的臉上滿是惋惜。
李成鋼沒吭聲,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遠遠地,他看到胡同拐角處有個黑影晃了一下。他猛地站起身,大步流星走了過去。黑影似乎嚇了一跳,轉身想跑。
“站住!”李成鋼一聲低喝,在寂靜的寒夜里格外清晰。
黑影僵住了,慢慢轉過身,是住在后胡同的老趙頭,手里拎著個破麻袋。
“趙大爺,這么晚了,天寒地凍,您老遛彎遛到這風口來了?”李成鋼走到近前,語氣平靜但帶著公事公辦的意味。
老趙頭臉上擠出一絲尷尬的笑:“咳咳,李公安……我,我就是……家里門檻壞了,想看看這兒有沒有……有沒有不要的半截木頭……”他眼神躲閃,捏著破麻袋的手緊了緊。
李成鋼的目光落在老頭凍得發青的手上,又瞥了眼空癟的麻袋。他走近那堆被爐渣和破磚頭包圍的、朽得快散架的廢棄家具——幾張歪扭的破凳子,一條腿快斷的桌子,還有一些零碎木條。
李成鋼彎腰,隨手拿起一根最破最細、幾乎一掰就斷的木棍掂量了一下,又撿起另一根同樣朽爛不堪的,疊在一起。他沒看老趙頭,用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對方聽清的聲音說道:“趙大爺,這些東西,說是廢料,可也是街道集體財產的一部分。嚴格來說,一片木頭都不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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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趙頭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嘴唇哆嗦著。
李成鋼話鋒一轉,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無奈:“不過呢……您老這么大歲數,天又這么冷……”他像是自自語,“唉,有些東西啊,朽得不成樣子了,堆在這兒也是占地兒……”他邊說,邊把手里的兩根朽木棍,看似不經意地往老趙頭腳邊的破麻袋方向輕輕一踢,那兩根破木頭骨碌碌就滾到了麻袋邊上。
“這路口風真大。”李成鋼像是被風吹得受不了,縮了縮脖子,轉身大步-->>走回帆布棚,聲音提高了些帶著威嚴,“國慶,衛國!眼睛都放亮點!任何物資,一根手指頭都不能少!”
老趙頭愣了幾秒,猛地反應過來,渾濁的眼睛亮起光。他飛快彎腰撿起那幾根破木頭塞進麻袋,又手腳麻利地從破爛桌椅底下抽出幾塊同樣朽爛的小木板塞進去,然后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胡同黑暗中。
李成鋼背對著老趙頭離開的方向,走到堆放木炭和煤塊的地方,像是檢查堆放情況,踢了踢最外面一層沾滿灰塵、夾雜碎石塊的劣質煤塊和幾根邊緣燒焦的木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