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一片漆黑,彌漫著一種暖烘烘的、令人心安的家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肥皂味和爐火的余溫。他熟練地放下糧袋和油簍,沒有開燈,借著窗外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的月光,摸索到墻角。那里立著一個半人高的老舊水缸,缸壁內側靠近底部的位置,幾塊看似固定實則松動的青磚被他熟練地摳開,露出一個不大不小的空洞。他小心翼翼地將糧食一袋袋塞進去。又把油婁的油倒入油罐,又將那沉甸甸的油罐塞在最里面,再把青磚一塊塊仔細地恢復原狀、偽裝得天衣無縫。水缸里的水波輕輕晃蕩了一下,最終歸于沉寂,像從未發生過任何隱秘。做完這一切,他才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一直壓在胸口的濁氣,冰冷的空氣吸入肺中,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
脫掉冰冷厚重、沾著外面寒氣和灰塵的外衣、棉褲,李成鋼躡手躡腳地靠近床邊。凌晨四點的寒意深深沁入骨髓,他搓了搓幾乎凍僵的手指,才輕輕掀開厚實的棉被一角。一股暖流立刻包裹了他冰冷的雙腳。然而,意料之外地,他碰到了另一雙腳——那雙腳帶著暖意,卻并沒有熟睡者特有的松散,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還沒睡?”李成鋼壓低聲音問,身體小心翼翼地鉆進被窩,盡量不驚動旁邊的人。冰冷的布料貼上他冰涼的皮膚,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唔。”黑暗中傳來簡寧含糊的鼻音,帶著濃濃的睡意,卻又分明透著清醒,“外面冷透了……等你。”大概是為了證明自己真的在等,她似乎是無意識地朝李成鋼這邊挪了挪。她的身體柔軟溫熱,像一個小小的暖爐驅散著他身上的寒氣。她身上淡淡的雪花膏味道和干凈的氣息,與剛才黑市里的渾濁污穢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讓他緊繃的神經不由自主地松弛下來。
李成鋼輕輕握住她放在被窩里的手,那手指纖細,此刻暖乎乎的。“糧價漲了。”他開門見山,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玉米面、小米,都漲了一成多。黑市上……氣氛不大對勁。”
黑暗中,簡寧沉默了幾秒鐘。他能感覺到她握著自己的手,似乎無意識地緊了一下。然后,她那帶著睡意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如同靜謐水面上投入的一顆石子,輕輕響起:
“風起于青萍之末。”
這文縐縐的一句話,如同一個微小的火星,瞬間點亮了李成鋼緊繃的心緒。他側過頭,在濃稠的黑暗中努力捕捉著妻子臉龐的輪廓,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彎起:“嘖,我說簡干部……咱們分局宣傳科的大筆桿子,你這26級的八級辦事員,這都幾點了,躺炕頭上還這么詩情畫意呢?”他故意拖著腔調,帶著一絲戲謔的調侃,伸手輕輕捏了捏她溫軟的耳垂,“是不是又在構思什么宣傳材料?提醒廣大市民警惕資本主義自發勢力冒頭?”這稱謂帶著幾分工作場合的正式感,此刻用在枕邊私語上,卻透著一股夫妻間獨有的親昵和調侃。
簡寧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出來,肩膀微微聳動,似乎是被他那刻意的官腔逗樂了。她索性翻了個身,面向李成鋼這邊,即便在黑暗中看不清彼此,也能感受到對方溫熱的呼吸拂過臉頰。
“李大警士,”她也學著他的腔調,聲音里含著濃濃的笑意,卻又帶著一絲無奈的嘆息,溫熱的氣息拂過李成鋼的下頜,“這不是有你頂著么?你肩膀上扛著人民的安寧,我這小小宣傳干事,也就只能在自家被窩里有感而發幾句酸詞兒了……”她的手摸索著,輕輕搭在李成鋼結實的小臂上,隔著薄薄的睡衣感受那份溫熱和力量,指尖無意識地在上面輕輕摩挲了一下,像是確認他的存在。“再說了,這‘青萍之末’,未必就只是詩情畫意。燈亮起來的時候,風就已經吹得很大了。”
她最后這句話說得極輕,如同嘆息,卻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李成鋼心底,激起了圈圈警惕的漣漪。他不再玩笑,心底那份隱隱的不安被她這敏銳的一句點得更清晰了。他沉默著,手臂卻自然而然地收緊,將妻子更密實地圈進自己懷里。她的身體柔軟地依偎過來,頭輕輕枕在他的肩窩處,幾縷發絲蹭得他下巴微微發癢。隔著薄薄的衣衫,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和體溫——這是他在這冰冷不安的黑夜盡頭,所能抓住的最真實、最堅韌的錨點。
“油買了十斤,”李成鋼在她頭頂低語,嘴唇幾乎貼著她的鬢角,“塞得嚴實。糧也買了些……省著點,總能撐過去的。”他下巴蹭了蹭她柔軟的發頂,帶著一種笨拙卻堅定的安撫意味。
“十斤?”簡寧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小小的驚嘆,隨即又軟化成無奈,“你這膽子……不過也好,沒油水,多少糧食也填不滿那窟窿。”她搭在他小臂上的手滑下來,輕輕捏了捏他胳膊上堅實的肌肉,“嗯,‘油水’是挺足。”
這句小小的調侃驅散了最后一點陰霾。李成鋼忍不住低低地笑了出來,胸腔的震動清晰地傳遞到簡寧貼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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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吧,”他收緊了環抱著她的手臂,在她額頭印下一個溫熱而干燥的輕吻,聲音近乎呢喃,“天塌下來,還有我這個大個兒頂著呢。”
簡寧在他懷里輕輕“嗯”了一聲,像是終于找到了最安全的港灣,身體徹底放松下來。她微涼的手指滑進李成鋼腋下最暖和的角落,舒服地喟嘆了一聲,像是找到了最安穩的暖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