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曝曬之下,熱氣與焦味化作無形的煙浪蒸騰而起。坡道上布滿腳印――深深淺淺、密密麻麻,有壯漢的,有婦孺的,有戰士的,也有被奴役的……甚至連孩童的細小足跡都在泥里留下混亂的痕。樹脂尚未干透,被踩得一片狼藉。反光在日光下閃爍,如凝固的黑色血泊。然而最叫人心口發緊的,不是坡道――而是泥地木架上,橫陳著的那兩座龐然船骨。
那是兩具被強迫催熟的怪物。形似阿拉伯三角帆船的底盤,卻違背了造船的全部常識。龍骨本該筆直穩固,如船之脊梁;如今卻被扭按得微彎,像某種尚未愈合的骨折。船肋粗細不勻,有些弧度過深,有些幾乎貼平,被硬塞進不合規格的凹槽里,像強迫拼裝的殘肢斷骨。舷側的木板滿是燎黑痕跡――顯然是為了讓木材彎曲,直接上火粗暴烤過。木板間留著能塞進手指的縫隙,仿佛輕輕一推,整艘船體就會從中裂開。
蓓赫納茲看得眉宇發冷,壓低聲音,語氣像一把察覺邪象的刀鋒:“……他們連弧度都不會量。這樣也想造出帆船?”她的嗓音輕,卻像在這片被蹂躪過的河岸上敲落一顆鐵釘,把荒唐、殘暴與將臨的風暴牢牢釘在空氣里。
木架在風中輕顫,像在忍受某種無形的拷問,發出細碎卻令人發寒的呻吟。那兩具半成形的船體仿佛被迫張開肋骨的怪物――尚未出生,卻已在烈日下哭泣。整個船塢像一座正在被煎熬的苦役場。
泥水里,有人赤腳跪著挖沙,稍慢半拍就會被棍棒抽在背上;有人肩扛粗木,木頭每一次擺動都磨得肩頭皮開肉綻;有人抓著尖石刮木板,指關節磨破流血,卻不敢讓動作慢下來;還有渾身顫抖的老人被趕著拖木頭,每一步都像隨時會倒下,卻被不斷呵斥著繼續。
“砰――”一根巨木撞上木架,聲音沉悶得像折斷的骨骼,回聲直震入胸腔,令空氣都微微戰栗。納佩拉戰士站在陰影里,表情冷硬,眼中沒有半點憐憫。他們的長棍有節奏地敲擊地面,那聲音不急不緩,卻殘忍得如同在敲一段即將到來的死刑文書。
更陰慘的一幕掩映在樹蔭下。幾名年輕女子跪坐在地上,被迫攪拌大鍋中沸騰的樹脂。她們的臉頰、手臂、脖頸都被黑油濺染,汗水流下,和樹脂混成黑白交錯的淚痕。滾燙煙霧嗆得她們不斷咳嗽,可沒有一個人敢停。其中一個少女吸入太多煙氣,眼前發黑,身體像折斷的草莖一般搖晃。她剛一傾倒,被戰士用棍尖戳了下肩膀――不是為了扶住,而是逼她繼續跪著攪拌。樹脂“嘶嘶”沸騰著,像某只龐然的雄獸正在刑架上發出最后的怒號。整片船塢混雜著令人作嘔的氣味:焦灼的樹脂熏得眼睛生疼;濕木腐敗的氣息陰冷而沉;汗水與血液的腥味混進泥水里;最深處,還有一種看不見、摸不著,卻無處不在的味道――一種被壓制、被迫沉默、被踩進泥里的哀鳴。
李漓沉默許久。空氣與胸腔之間仿佛隔著一層刺痛的寒。“這不是造船。”李漓終于低聲開口,那聲音如同在廢墟間落下一片冰冷的鐵片,“這是……在堆砌痛苦。”
凱阿瑟指向那群肩扛粗木、腳步踉蹌的工人時,聲音低得像被煙塵壓住了:“那些人……原本是我們雇來幫忙的本地工匠。他們的經驗、他們的手藝,本來是用來謀生的……結果如今卻成了拖累他們的罪。”她的眼神微微顫動,仿佛心口被某根倒刺輕輕劃破。
那些工人衣衫破碎,腳下纏著草繩或干脆赤足,皮膚被陽光曬得龜裂如焦土。而最刺痛人的,是他們的眼神――空洞、黯淡,像是靈魂早已被掏空,只剩皮囊在重復無意義的動作。
馬魯阿卡咬緊牙關,指節嵌進鐵刃上,青筋暴起,整個人像被憤怒撐緊:“他們在這里干活,蘇莫雷給的就只有讓他們不至于餓死的殘羹冷炙!還能離開?做夢!”她壓抑著怒火,聲音卻仍發顫,“蘇莫雷把你教他的那一套……把戰俘當奴隸的手段,學得比誰都快!”她的句子像是被憤怒撕裂:“看到誰,就抓誰――全都成了他的奴隸!”
布雷瑪的聲音安靜,卻像暗處劃開的另一道更冷的刀口:“那些還能在集市擺攤的人,是被逼著交貨物的。他看著能換銅片,就暫時不抓。”她抬起下巴,掃向旁邊那些棍棒與粗糙的刑具,聲音驟然變輕,“要是交不出來……下場就跟這些可憐人一樣。”
蓓赫納茲的眉頭冷得像削鐵:“這地方……還配叫‘集市’?”
布雷瑪搖了搖頭,那一瞬她的神情蒼老得不像少女,更像一個被現實壓彎的長者:“不是集市,是牢籠。攤位要上貢,買賣要上貢,連喘氣都像要交稅。”她聲音里帶著疲憊的冷意,“要是不從……立刻抓人。沒人救得了。”
特約娜謝聽到這里,耐心已被磨得只剩薄薄一層。她粗暴地捋了下辮子,眼神鋒利得像驟風中的寒刃:“說這么多做什么?直接把蘇莫雷揪出來打個半死,再把他的狗腿子們一起捆了,不就結了?”她的一句話,從天靈蓋涼到泥底――像早已按捺不住的戰意,終在這片污濁空氣中露出獠牙。
然而,李漓站在船塢前,整個人像一塊沉在河床深處的磐石。火光映照著那些脊背被壓彎的工人,他們的痛苦與麻木在光影里交疊;而更遠處,納佩拉守衛的棍棒在空氣中敲出冰冷的節奏。李漓的呼吸卻穩得令人心寒。
“不是這樣的。”李漓輕輕搖頭,卻像在胸腔深處敲響了一陣低沉的雷。聲音不重,卻直擊靈魂深處的陰處。
“就算把蘇莫雷收拾了,這里也回不去了。”李漓的目光穿透這片被踐踏的泥地,像看見腐爛的根須正在更深處蔓延,“就算立刻殺了蘇莫雷……這里也會再長出下一個。蘇莫雷如今的所作所為,只是這個社會的癥狀,而不是病根。”那不是軟弱,是冷靜如刀的清醒。是看見森林另一端已經開始冒煙,是明白這片土地的腐蝕不靠殺一個瘋子就能止住。
蓓赫納茲低聲道:“走吧。先去納佩拉部落。反正事情已經鬧到這一步了,不如燒了這艘船,讓蘇莫雷死了這條心。”
李漓卻搖了搖頭,語氣沉穩得像壓住了一層浪:“那艘漂來的船,暫時不能燒。”他抬眼望向那觸目驚心的船骨,聲音克制而冷靜:“我們的仿造船才剛下水試航,現在燒掉它,為時過早――說不定之后還派得上用場。”
他往前一步,腳步在泥地里發出輕響,像是在宣告某種即將落下的審判。“現在最要緊的,是先把蘇莫雷抓回去,關起來。”他的眼神掃過那些正在被壓迫的工人,再落回那座丑陋的船塢,目光如刀。“然后,把他正在打造的、還沒成型的戰爭機器――統統拆掉。”
隊伍正要動身。就在此時,瓜拉希亞芭突然伸手,一把抓住李漓的手臂。她的手冰涼、僵硬,卻用力得像抓住最后一根繩索。肩膀微微顫抖。“漓……大活神……”她咬著唇,像把一顆苦石含在口中,“求你答應我……千萬別殺我弟弟。”
李漓靜靜看著瓜拉希亞芭,又望向船塢里那些被勞役折磨得像空殼般的工人,最后視線落在遠處那些冷眼旁觀的年輕守衛身上――那些面孔像尚未被雕刻的兵棋,未來會滾向哪里,全看此刻的一念。
李漓終于點頭,“放心。”他的聲音沉穩、清晰,像在動蕩的泥水中落下一塊石。“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會要他的命。”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變得更冷、更堅定:“而且,讓你弟弟活在我們的牢籠里。至少……暫時不會再催生出下一個更陰險的戰爭瘋子。你弟弟很兇惡,但絕對算不上陰險,假如,等我們徹底離開這里,他再動手,那他就不會被拔掉牙齒了。”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