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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我站在那兒,就我一向的作派來說,站得很軍人了,我發著呆。我知道又完蛋了。我的教育讓我像吊在半天里的阿譯,上不去的同時也下不來。

    如果要找個借口,在文黛面前的失敗我歸因于對包辦婚姻的內心反抗,而這敗于什么?敗給我當不起的榮耀還是死人?

    “我走了。”我說。

    小醉露出毫不掩飾的失望之色,“就走啊?”

    “不知道來做什么軍務那個繁忙。”

    小醉幾乎是沉痛地“喔”了一聲。

    我走了,但是站在門口掀簾子的時候我更加能看到小醉的孤寂,我轉回身來,盡我最大的恭敬和內疚鞠了個躬,“對不起了。真是擾你了。”

    小醉瞪著我,我不知道她怎么著,也不知道為了哪出就哭了。我有點兒發傻,想碰觸她又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心有邪念而猶豫,我終于碰觸她的時候她才開始說話,有點兒斷續,女人哭訴的時候總是不知道哭第一,還是訴第一。

    “不是啦我哥一年沒回來了你來我很高興啦他川軍團的弟兄也不來了這院子都看慣穿軍裝的了它不習慣了我就知道你們會回來說很難聽的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哥的兵說他在外邊養了個女人,我哥說哪有的事我知道他的餉都給我了,他是找了個女人養他。他跟你一樣很討人喜歡的我現在想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去找她說話,我那時候生氣了這里真是太難過了”

    我愣著,我都不知道我在不在聽,我撓著脖子也撓著因愈合在發癢的傷口,找來一條手絹又找來一條,卻發現兩條都臟著。我嘆著氣,轉著圈,搓著手,門外有人在砸門,是砸門而不是敲門,我停止了轉圈看著那門。

    小醉哭著說:“隔壁王大媽每天纏人說長道短,一說半天不管她。”

    于是我在好氣好笑和好哭中終于有了勇氣撫摸著她,“不管他,王八管他小醉,你看我也回來了,我會常來,哭什么嘛,不哭。”

    小醉說著四川話,“我想你想得都快要死了。”

    我聽得懂,如此之混亂,我混亂地心花怒放,幾乎咧開一個混亂的笑容。

    但要命的是往下她說的那句我也聽得懂,“我們回四川吧,哥。”

    而門外已經開始叫囂,說長道短的王大媽也許存在,但現在外邊砸門的是一個喝醉的魯男人,那人亂叫到:“會不會做生意啊?來月事了你也要掛個牌啊!”

    小醉哭著胡亂說著:“是隔壁王大爺啦腦袋有問題的不要理他。”

    門外那個人顯然是在否人小醉說的話,“老子上回給的雙份錢呢!說了下回來。光收錢你也要做事啊!”

    小醉勉力地編著謊話,“腦袋有問題還喝多了”

    我悶著,悶一會兒后掀起門簾,院里有一截鍬把。

    我出來,撿起那截鍬把,我看了看門。小醉追了出來,怕門外那位說得更多,她不敢吱聲,只是猛力想把鍬把給奪走。

    我看著門。

    外邊是一個我的同類。區別只是他揣的是錢,我揣的罐頭。

    于是我轉向院里那幾塊我曾撼過而沒撼動的石頭,現在我有了一根杠桿和根本無處渲泄的憤怒,我成功地把它撬了起來,讓院里有了石座。

    門外已經沒聲了,那哥們兒顯然是已經走人了。

    我站直了,累得眼冒著金星,小醉愕然地看著我。

    “你你不能老在屋里呆著,你要曬陽光啊!”我說。

    然后我看著這個千瘡百孔的院子,一個全無生活能力的人已經在這里生活了一年,要料理而沒料理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我看了看房頂,“煙囪方向不對啊!哪個地方都有常風向的,這方向,煙倒嗆著自己了!”

    小醉絕對訝然地啊了一聲,“我以為就是這樣的。”

    我開始挽著袖子,那是個大工程,“沒辦法,真拿你。”

    然后小醉跟著,我去和煙囪決戰。

    我蹲在收容站外的路面上,泥蛋和滿漢在他們的哨位上喚著我。我累得要死,早上還嶄新的衣服已經是灰一塊土一塊油煙子好幾塊,我望著禪達的暮色。

    泥蛋叫我:“煩啦,你進來撒。”

    我學他說話,“不進來撒。”

    滿漢也招呼我,“來給我們講打仗。”

    我沒有一點兒心情,“我放屁的。我沒殺過人,我吃齋念佛的。”

    “鬼信嘞。”

    “我放的就是鬼屁。”我說。

    收容站里傳來人渣們做飯時必有的嘻鬧,騰著巨大的煙霧。我的身邊也有一座長明燈,我看了眼泥蛋和滿漢,那兩貨沖我涎笑了一下。

    于是我回了頭,靠在墻邊,仰著頭,看著炊煙竭力想升入云層,然后在一個遙不可及的位置上便被吹散。

    我累得要死,一邊想著再有空得去幫小醉把活干完。我沒法兒在她那做一個銷金的醉漢,哪怕是銷緊俏的罐頭,因為在她眼里我不是別人。

    我們沒法兒擺脫死了的一千人,以前一萬都可以輕松忘掉。這回我們被詛咒了,下咒的人叫死啦死啦。他死了,他該死。

    泥蛋和滿漢忽然都跑到我身邊站著,我詫異地看了看他們,再看了看他們的哨位,原來是狗肉大搖大擺地站在他們的哨上了。

    然后我遠遠看見一個人過來,即使是步行,他也快得像炮彈。那家伙是迷龍,新發的軍裝又給撕破了,嘴角有血痕,臉上有抓痕,拳頭不知道打什么打腫了。

    “他還真是,晚飯說爬也得爬回來。”泥蛋說。

    我跟迷龍打招呼,“迷龍回來啦?找著人打架啦?”

    迷龍斜我一眼,“你跟我打?”

    “你一定能把自個兒作死,早晚的。”我說。

    于是迷龍開始沖我撲打翅膀,“小雞!小雞!”

    我刺激他,“老婆孩子都跟死胖子跑了,這年頭胖子沒好人,可能把你老婆孩子養得肥肥的。”

    迷龍仰天長嘯:“狗卵子!”

    他叫完了就沖天吸了吸鼻子,可能對我們他是怎么也不好意思打的吧,所以他又輸了,一頭扎進收容站。

    郝獸醫在門口叫我:“煩啦,吃飯啦!”

    我應道:“再坐會兒。不想進去。”

    老頭兒提醒我:“今天量不夠。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送吃來。”

    “來啦來啦!”我一骨碌起身照收容站里扎。

    我的狗友們在院角支著鍋,一鍋飯正被七手八腳搶盛著,果然是不大夠,我搶了個碗照里扎,狠刮著鍋底。

    菜是咸菜頭,也被稀里嘩啦搶著。

    蛇屁股問:“罐頭呢?罐頭叫煩啦偷走啦。”

    我低著頭,連咸菜頭都不搶了,我猛扒飯。

    不辣涎笑著說:“快活不,煩啦?”

    喪門星賤笑著替我回答,那表情實在有辱武德,“快活死了。”

    “快活得都不愿意進來跟我們待著了。”蛇屁股說。

    迷龍坐在我們的圈子外,一碗飯盛得冒了尖兒,也不吃,陰郁地看著我們。但是連郝獸醫也在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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