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于混出了收容站的門,我往外走著,那兩個玩忽職守的看守沒口子叮囑,“要早點兒回。晚了我們要被搞死。”我滿口答應:“是啦是啦。”
泥蛋強調說:“半個鐘頭。”
“是啦是啦不是啦!你當我出恭?”我說。
收容站里的某個門猛響了一聲,然后登登的腳步,我們心里都暗叫不好,沖出來的家伙是迷龍,那家伙忽然不打算睡了,我的搞法提醒了他。
那家伙沖出來的動勢嚇得泥蛋猛退,而滿漢性子直一點兒,往前猛沖去搶聽故事時圖舒服扔在哨位上的槍。迷龍把滿漢猛推了一把,讓那禪達人差點兒沒在墻上撞吐了血,他也不顧后果,徑直出了大門。
泥蛋離了足幾米嚷嚷:“干什么!干什么?”
迷龍頭也不會地說:“找人!”
我幫他解釋:“找他老婆!”
迷龍斜我一眼,“你見我老婆了?”
我攤了攤手,我倒不怎么怕他,“沒啊。”
“那要你多嘴?”然后那家伙大步匆匆,去了我相反的方向,泥蛋和滿漢終于搶到了槍,但拉槍栓的那個猶豫勁兒還不如沒槍。
我警告他倆:“小心慢來。這也是殺人王,東北老林子來的人熊,不用槍比用槍殺得還多,連咔吧帶劈叉,拳頭下沒不碎的骨頭。你們比日本兵結實,要不要試試?”
滿漢堅定地搖頭,泥蛋堅定地戳他身后不動。
于是我在撒丫子前給他們寬了寬心,“放心啦,他那飯量除了軍隊沒人喂得起,晚飯前爬也得爬回來。我騙過你們嗎?”
然后我毫不猶豫去了我要去的方向。
我迂回于禪達迷宮一樣的巷道中,上回走在這里時正在下雨,巷道像是瀑布,而我抽瘋似地想去見一個女人。
我從不喜歡軍伍的集群生活,互相看得太纖毫畢現。我知道迷龍抽瘋完就會回來,吃他的份兒飯,并且還不信他已經沒了撿來的家庭。孟煩了要什么,那二十個也全知道。一個把自己深埋其中而忘憂的豐滿胸脯,似乎普天下很多,但從回禪達的那天我就明白,它只能來自一個叫作小醉的人。
而不管我想了多少,他們都會總結為無可辯駁的五個字:他想睡女人。
這回我認識了路,走得輕快了許多。我沒法不注意到所過之處的挨家挨戶,都在門口放著一個小油燈,用瓦片遮護和蓋頂,在這樣的大白天都亮著我想可能是當地什么古怪的節氣。
在頭次碰見狗肉的拐角,我又聽見了一只狗低聲的咆哮,這真是嚇得我出了一頭白日見鬼的冷汗,然后我看著一條瘦骨伶仃的小叭兒狗在那沖我咆哮,我往前走了一步,在這個饑饉的世界里狗對人并沒有安全感,它立刻跑了。
于是我走到了那處巷子的拐角,聽著小醉的雞在小醉的院子里低鳴,我看了看小醉門上的那個八卦,它翻著。
我回到了巷子的拐角,靠著另一家門坐了地,看著巷墻之上的天空,此處的云層永遠變幻莫測,像極了我此時的心情。
能活下來總是好的。
我從死人堆里爬出來過很多次,今天卻想起來我原來才二十四歲,等在小醉家的門外,我發現我還活著,痛苦而甜蜜,頭發根子都在顫栗,一個初戀的傻瓜。
第十章
我已經開始研究我身邊的油燈。我的心智一定是比上次來時成熟多了,所以時間并不像我原本以為的那樣漫長。當我瞪視的云層完全變了個花樣時,院門吱呀地開了,我將頭轉得幾乎頂在墻角,我不愿意去看一個剛碰過小醉的男人,那男人也就說一聲“走啦”,而小醉響應了一聲“再來”,我聽著那男人的腳步聲從我身后路過,遠去但我更關心的是來自小醉的關門聲。
我沖向剛關上的院門,急迫地開始敲門,把自己的額頭都撞到了門上。
我看見開了的門后,小醉由錯愕變成驚喜的臉,并且她立刻變得緋紅的臉讓我立刻成了一個沉穩的男人。
這個沉穩的男人開始掏自己鼓鼓的衣袋,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兩個美國罐頭,已經在口袋里放了很久了。我盡量很家常的樣子想給她,倒像丈夫捎了菜讓妻子下廚,“給你罐頭。”
可她只瞪著我直發呆,這樣的表情有一件事是明擺著的,在這近一個月里她想著我像我想著她一樣。
這樣的失態讓我越來越沉穩起來。我退了一步,做出要走的樣子,“就是順路。那我先走了,軍務繁忙。”
忙個屁,而且我要走才怪呢,罐頭我都沒給到她手上。但是在我非常之裝犢子地點頭時,忘了這種生了青苔的石板路不是一般地滑,我踩滑了一下,揮著兩只手想保持平衡,我算是堪堪穩住了,但小醉從門里想跨出來扶我時,在門檻上絆了一下,于是她是從門里跌沖出來的,又推了我一把。
兩個罐頭飛上了天,又落下了地。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地坐在地上。我看著她,沮喪地撓了撓頭。
小醉坐在地上開始世故家常,“你進來坐啊?”
“我也沒站著啊。”
她顯然是覺得實在太丟臉了,所以沒笑出來。她連忙爬起來去撿罐頭,我撿了另外一個。小醉看起來像是想找個洞鉆進去了,低著頭。
“總是這樣子。你進來。”她說。
我都沒臉看她,就著她讓出的道進了那個窄得一次只能進一人的院門,小醉在我后邊又磨蹭了一下,我注意到她在折騰門上的那個八卦,不是正過來或反過去,而是干脆把它拿了下來。
院子很小,并且年久失修了,大部分房間是接近報廢了,住在這樣地方的人無疑是拮據的,并且沒太多要求。墻邊種著花,無疑是用來砸我的那種,因為花被摘了大半,就剩幾枝了,而她的雞在其中散步。我回頭看了一眼,小醉正在閂上院門,那個八卦已經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然后我們倆又大眼瞪小眼地發呆。
我立刻明白一件事,這院子很頹敗,而小醉又是個用很少的需求滿足笨手笨腳和拮據的人,這院里可以待人的去處除了小醉的臥房別無其他。
心懷鬼胎的人撞上了尷尬,我想去那個地方又不想馬上去那個地方。人渣們在我耳邊鬼叫:“他想睡女人。”我在心里沒什么力度地喊回去,不是那樣的至少不全是。
我開始想辦法把幾塊頹倒的大塊石頭扶起來,顯然當這個院子還沒經受荒涼時它們是被用來作為凳子的,而小醉肯定是沒有力氣把它搬動。
小醉詫異地問:“你做什么?”
我喘著氣掙著命,那石料都陷在土里了,而這活顯然是迷龍干的,“我那啥,院子很好,我們在這里坐。”
小醉“啊呀”了一聲。
我都快趴在地上了,而小醉這一聲輕叫讓我干脆就趴在地上了,那遭老瘟的石頭仍不動分毫,我趴在石頭上看著她。
“你等一下啊,等一下。”說完她迅速地進她的屋,還沒進又同樣迅速地回來,把她拿著的那個罐頭讓我拿著,然后更加迅速地進了屋。我從那塊石頭上爬起來,我并不是個會安份守己的君子,其實就算我不想看也能透過窗欞看見,小醉在收拾她被折騰得很凌亂的房間。我轉開了頭,因為她主要在收拾的是她的床鋪。
我只好再一次看著此地變幻莫測的云層,一手托著一個罐頭。
我有點兒酸楚,因為那樣的凌亂來自一個甚至她不認識的男人。
我不在乎了,我已經死過十七八次,不,我在乎,但這確實就是我在冷槍和炮彈群中魂縈夢繞的人間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