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裹在油布里,塞進一節空心竹筒,由交通員用糞車夾帶進山的。竹筒劈開,里面是張巴掌大的紙條,李水根就著油燈看了三遍,才敢相信。
他把紙條遞給陳銳時,手有點抖。
陳銳接過來,紙條上的字是用密寫藥水寫的,用碘酒顯影后呈淡藍色,字跡潦草,但意思清楚:“駐防劉家洼之日軍原田大隊,接令南調,三日后開拔。接防者為新編偽治安軍第8團一部及日軍留守小隊,兵力約四百,戰力存疑。機不可失。”
巖洞里一時安靜得能聽見油燈芯噼啪的爆裂聲。
趙守誠先開口,聲音壓得很低:“老陳,這情報……準嗎?”
“送情報的是咱們在偽縣zhengfu的內線,可靠。”李水根說,“而且城里的孫掌柜也提過鬼子調動的事,對得上。”
“四百人……”一營長王猛搓著手,眼睛里閃著光,“團長,咱們能動用的戰斗人員有六百多,加上能拿槍的民兵,小八百人。趁他們換防混亂,打他一家伙,搞不好能把劉家洼端了!”
“端了有什么用?”三連長李栓柱悶聲說,“劉家洼離咱們三十里,占了守不住,還得撤回來。白費力氣,還暴露實力。”
“怎么沒用?”王猛反駁,“端了據點,能繳獲物資!糧食、danyao、藥品!咱們現在缺的就是這些!還能救吳隊長!”
“救吳隊長?”李栓柱冷笑,“為了救一個偽軍中隊長,搭上咱們多少同志?值嗎?”
“話不能這么說。”李水根插話,“吳隊長要是真反正,能帶出一個中隊,還能打開一條物資通道。長遠看,值。”
“長遠?咱們能不能活過這個冬天都難說,還長遠?”
爭論聲在巖洞里回蕩。陳銳沒說話,他把紙條放在油燈上,看著它卷曲、焦黑、化成灰燼。火光在他臉上跳動,映出深深淺淺的陰影。
“都別吵了。”趙守誠提高聲音,“聽團長的。”
所有人看向陳銳。
陳銳抬起頭,目光掃過每一張臉:王猛躍躍欲試,李栓柱滿臉憂慮,李水根眼中帶著期待,齊家銘和沈弘文這些技術人員則有些茫然——打仗的事,他們插不上嘴。
“情報可信,戰機確實存在。”陳銳緩緩開口,“但是——”
他頓了頓:“但是咱們現在什么情況?糧食只夠半個月,鹽快沒了,傷員剛緩過來點,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這時候拉出去打一仗,贏了還好,要是輸了,或者傷亡大了,這個冬天咱們就真過不去了。”
王猛想說什么,陳銳抬手止住他。
“我理解大家想打出去的心情。憋在山里,看著鬼子在外面sharen放火,誰不憋屈?”陳銳的聲音很平靜,“可打仗不是賭氣。咱們現在就像個重病的人,需要的是靜養,不是去跟人拼命。”
“那……就不打了?”李水根有些失望。
“不是不打,是現在不能打。”陳銳走到地圖前,“鬼子換防,是個機會。但咱們要的不是一錘子買賣,是長久的好處。”
他指著劉家洼:“強攻據點,就算打下來,鬼子肯定會瘋狂報復。咱們剛緩過一口氣,經不起折騰。”
“那怎么辦?”
“等。”陳銳說,“等鬼子換防完成,等新來的偽軍和留守日軍熟悉情況。那時候,他們以為沒事了,松懈了,咱們再動。”
“怎么動?”
“小股部隊,頻繁襲擾。”陳銳的手指在地圖上畫著小圈,“今天摸個哨,明天炸段路,后天截個運輸隊。不跟他們硬拼,就惡心他們,消耗他們,讓他們日夜不寧。”
他看向李水根:“同時,加緊對偽軍第8團的策反工作。新來的部隊,人生地不熟,正是分化瓦解的好時候。”
“那吳隊長……”
“吳隊長要救,但不能強攻救。”陳銳說,“等偽軍換防時,肯定會有混亂。趁那時候,制造機會,讓他‘逃’出來。或者……讓他‘陣亡’。”
“陣亡?”
“對。”陳銳點頭,“如果實在救不出來,就讓內線安排,讓他‘死’在咱們的襲擊里。尸體燒焦,鬼子查不出來。這樣至少能保全他的家人。”
巖洞里再次安靜。這個方案更穩妥,但也更……冷酷。
“大家還有什么意見?”陳銳問。
沒人說話。
“好,那就這么定。”陳銳拍板,“主力繼續休整,加強訓練,儲備物資。偵察連和敵工科,全力盯住鬼子換防。沈工、齊廠長,你們的技術攻關不能停,咱們需要更好的裝備。”
散會后,趙守誠留了下來。
散會后,趙守誠留了下來。
“老陳,你剛才說的……讓吳隊長‘陣亡’,是不是太……”他沒說完。
“太冷酷?”陳銳接過話,“老趙,咱們現在沒有本錢感情用事。吳隊長如果活著落在鬼子手里,以特高課的手段,他撐不了多久。到時候,咱們在城里的內線、孫掌柜那條藥品線、甚至山里的一些情況,都可能暴露。那會死更多人。”
趙守誠沉默。他知道陳銳是對的,但心里還是堵得慌。
“戰爭就是這樣。”陳銳的聲音很輕,“有時候,為了保護更多人,不得不犧牲少數人。這個道理,你比我懂。”---
第二天中午,天上出現了鬼子飛機。
不是轟炸機,是雙翼的偵察機,飛得很低,嗡嗡聲在山谷里回蕩。飛機掠過時,撒下無數白色的紙片,像下雪一樣。
紙片隨風飄散,落在樹梢上、巖石間、窩棚頂。戰士們和群眾撿起來看,上面印著字,還有圖。
“八路弟兄們,別再受苦了!皇軍優待投誠者!”
“國際形勢已變,英美蘇才是贏家,八路軍孤軍困守,毫無前途!”
“攜帶武器來歸者,賞大洋五十!官長加倍!”
“技術人員來投,保證安全,重用!”
有一張傳單特別刺眼,上面印著幾張模糊的照片,像是根據地的生活場景:衣衫襤褸的戰士、面黃肌瘦的孩子、簡陋的窩棚。旁邊配著大字:“這就是你們過的日子?值得嗎?”
還有一張,列出了幾個名字,其中就有“沈弘文”——“天津著名工程師,竟淪落至此!皇軍惜才,歡迎歸來,待遇從優!”
傳單像瘟疫一樣在營地里傳播。雖然大多數人都嗤之以鼻,當場撕碎或用來引火,但陳銳和趙守誠都注意到,有些人撿到傳單后,偷偷藏了起來,或者看了很久。
更讓人不安的是,下午有幾個老鄉找到趙守誠,吞吞吐吐地問:“政委,那傳單上說的……英美蘇真打贏了?那咱們……咱們還打啥?”
趙守誠心里一沉。他知道,最擔心的思想動搖,開始了。---
傍晚時分,一聲沉悶的baozha聲從沈弘文的“實驗室”方向傳來。
不是槍炮聲,是那種憋悶的、像什么東西在罐子里炸開的聲音。緊接著是驚呼聲和雜亂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