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頭伏還沒過完,被燒焦的泥土里就冒出了草芽。嫩綠嫩綠的,在滿目焦黑中格外扎眼,像倔強的孩子,偏要從死地里掙出一條活路。
趙萬山蹲在自家院子的廢墟上,用手扒拉著灰燼。房梁燒成了炭,一碰就碎。土墻塌了大半,露出里面夯實的黃土。他在墻角扒拉了半天,扒出個陶罐——是腌咸菜的罐子,燒裂了,但沒碎。打開看,里面的咸菜早就成了黑炭。
“爺,找啥呢?”拴柱扛著根新砍的樹干過來,準備搭窩棚。
“看看還有啥能用的。”趙萬山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你別說,這土墻燒過之后,夯得更實了。扒拉扒拉,還能壘起來。”
祖孫倆開始清理廢墟。把能用的磚瓦挑出來,碎木料歸攏到一邊,燒焦的糧食掃成一堆——雖然不能吃了,但可以喂牲口,或者當柴火。
村里其他人家也在干同樣的活。沒有哭聲,沒有抱怨,只有鐵鍬挖土的聲音、磚瓦碰撞的聲音、還有偶爾的咳嗽聲——吸多了灰,嗓子難受。
晌午時,李水根來了。他背著一捆繩索,手里拿著卷皮尺,后面跟著幾個后生。
“王大爺,趙叔,先停停。”李水根招呼大家,“咱們合計合計,這房怎么蓋。”
幾十個人圍過來,蹲在廢墟上。李水根在地上畫圖:“咱們這回蓋房,得換個法子。不能再一家一戶各蓋各的,太費料,也慢。咱們集中人力物力,先蓋幾間大的,大家擠擠住。等秋后,再慢慢蓋各家的。”
“那……那咋住?”
“按戶分。”李水根說,“張家人口多,分一間半;李家人口少,分半間。暫時委屈點,總比睡露天地強。”
有人嘀咕:“那不成大雜院了?”
“大雜院咋了?”趙萬山開口,“當年逃荒,幾十口子擠一個破廟,不也過來了?現在是打鬼子,不是享福的時候。等打跑了鬼子,咱們蓋青磚大瓦房,一人三間!”
這話實在。大家不說話了。
“還有,”李水根繼續說,“咱們要挖渠。后山那股泉水,我看了,能引下來。挖三里溝渠,能澆咱村一百多畝地。挖溝的人,管飯,記工分。等收了糧食,按工分分糧。”
“飯從哪來?”
“公糧。”李水根從懷里掏出個小本子,“咱們成立生產互助組,幾家湊一起干。有種子的出種子,有牲口的出牲口,有力的出力。收成了,扣除公糧,剩下的按勞分配。”
“公糧……交多少?”
“按邊區新規,減兩成。”李水根說,“比以前鬼子的捐稅,少一大半。”
人群里響起低低的議論聲。減兩成,能多留不少口糧。
“還有件事。”李水根提高聲音,“咱們要組織民兵隊,站崗放哨。鬼子燒了咱們一次,保不齊還來。年輕人,愿意參加的,來我這兒報名。”
拴柱第一個舉手:“我!”
“算我一個!”
“我也去!”
十幾個后生站起來。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紀,臉上還帶著稚氣,但眼睛很亮。
李水根點點頭:“好,從今天起,你們就是小王莊民兵隊。白天干活,晚上訓練。武器嘛……先湊合,以后慢慢添。”---
野狐嶺的新洞里,齊家銘正對著巖壁發愁。
這個洞比黑石峪那個小得多,也不規整,到處是突出的石頭和滲水的縫隙。唯一的優點是隱蔽——入口在一條山澗的瀑布后面,水簾擋著,不走到跟前根本發現不了。
“齊工,設備都擺開了。”趙老三走過來,臉上又是機油又是汗,“可地方太小,轉不開身。”
齊家銘環視洞里。十七箱搶出來的設備,只打開了一半。那臺最精密的機床,因為太大,只能拆散了放在角落。幾個爐子一點火,洞里熱得像蒸籠,濃煙排不出去,嗆得人直流眼淚。
“慢慢來。”齊家銘說,“先搭架子,把工具掛起來。爐子挪到洞口,煙往外排。水的問題……挖條小溝,把滲水引到外面。”
“那加工精度……”
“精度先放放。”齊家銘很實際,“現在最重要的是恢復生產。前線等著要炮彈,咱們先保證量,再求質。”
正說著,劉春生帶著幾個“少年班”的孩子進來了。每個人都背著個大背簍,里面裝滿了從廢墟里扒拉出來的廢鐵——燒變形的鋤頭、破鍋、半截鐵軌,甚至還有鬼子炮彈的彈片。
“齊老師,您看這些能用嗎?”
齊家銘蹲下檢查。廢鐵大多燒過了,材質變脆,但回爐重煉,還能用。
“能用。”他點頭,“春生,你們幾個,負責建個土高爐。就用那邊的黏土壘,我教你們怎么配耐火料。”
“可咱們沒焦炭……”
用木炭。”齊家銘說,“山里木頭多,燒炭不難。就是火候要控制好。”
孩子們立刻行動起來。挖黏土的挖黏土,砍木頭的砍木頭,壘爐子的壘爐子。雖然生疏,但有條不紊——這一年多的鍛煉,他們早就不是當初那些手忙腳亂的孩子了。
下午,松本一郎拄著拐杖挪進洞里。他的腿傷還沒好利索,但堅持要工作。
“齊桑,”他用生硬的中文說,“那臺機床……我可以試著修復。”
齊家銘看著他:“需要什么?”
“工具,還有……幾個幫手。”松本指著機床的傳動部分,“這里,齒輪壞了三個。我可以畫出圖紙,但加工……需要熟練的技工。”
“趙師傅,”齊家銘喊,“你帶兩個人,配合松本先生。”
趙老三應聲過來。這個老鐵匠對松本還有戒心,但技術上的事,他從不含糊。
松本坐在木箱上,開始畫圖。他用的是從北平帶出來的繪圖工具,很精致。趙老三蹲在旁邊看,不時問幾句:這個齒形為什么這樣設計?這個材料用什么鋼?
語不太通,但比劃著,居然能交流。
傍晚,第一爐鐵水出爐了。通紅的鐵水順著陶土槽流進模具,冷卻后,成了粗糙的鐵錠。
“成了!”劉春生抹了把臉上的黑灰,笑了。
雖然只是第一步,但這一步,是從廢墟里邁出來的。---
李水根這幾天跑遍了根據地的村莊。每到一處,就是三件事:組織重建,恢復生產,建立民兵。
在柳樹溝,他遇到了新問題。
村里原來的生產聯盟,在“焚野”中被打散了。幾個骨干犧牲了,剩下的也心有余悸,不敢再出頭。
“李干部,不是咱們怕。”一個老農蹲在地上,吧嗒著旱煙-->>,“可鬼子再來一次,咱們這點家底,經不住折騰啊。”
李水根沒直接反駁。他掏出個小本子,翻到一頁:“老哥,你看看這個。”
本子上畫著圖,是“軍民生產戰斗合作社”的組織結構。從生產組、運輸組、情報組到民兵隊,形成一個閉環。
“咱們不光是生產,還要戰斗。”李水根解釋,“生產組負責種地、做工具;運輸組負責運送物資;情報組負責放哨、報信;民兵隊負責保衛。平時各干各的,戰時擰成一股繩。”
“那……那咋管理?”
“選組長。”李水根說,“大家投票,選信得過的人當組長。組長對組員負責,組員監督組長。公開透明,誰也別想糊弄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