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太太顫巍巍走到陳銳面前,從懷里掏出個雞蛋,還溫熱。
“同志,吃……吃個蛋。”
陳銳接過,雞蛋很小,殼上還粘著雞毛。他知道,這可能是老太太家里最后一只雞下的蛋。
“大娘,您留著……”
“拿著!”老太太眼睛紅了,“我兒子……就是在這兒……被鬼子打死的……現在你們回來了……替他報仇了……”
她說不下去,轉身走了。背影佝僂,但走得很穩。
陳銳看著手里的雞蛋,小心收進懷里。
中午時分,延安的電報到了。
趙守誠在剛清理出來的據點指揮所里,當著所有干部和群眾代表的面,宣讀了電報:
“……國際反法西斯戰爭已到決勝階段。蘇聯紅軍全線反攻,德國法西斯敗局已定。太平洋戰場,盟軍節節勝利,日本帝國主義窮途末路……”
“……中國戰場即將轉入戰略反攻。黨中央要求各根據地,擴大解放區,縮小淪陷區,積極準備,迎接全面反攻的到來……”
“……晉察冀軍區的同志們,你們在極端困難條件下堅持斗爭,粉碎了敵人多次‘掃蕩’,為全國抗戰作出了重要貢獻。望再接再厲,爭取更大勝利……”
讀完了,指揮所里一片寂靜。然后,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
有人哭了,有人笑了,有人又哭又笑。
五年了。從三七年全面抗戰爆發,到現在四三年底,整整五年多。多少人犧牲,多少家園被毀,多少人妻離子散。
但現在,終于看到曙光了。
陳銳走出指揮所,站在院子里。陽光很好,照在剛插上的紅旗上,紅得像火。遠處,群山連綿,有些地方還冒著煙——是戰斗留下的痕跡。
“老陳,”趙守誠走過來,遞給他支煙,“接下來,該咱們反攻了。”
陳銳接過煙,沒點,只是看著遠方:“鬼子的‘囚籠’還在。碉堡、公路、封鎖溝……要把這些都砸碎,不容易。”
“一步一步來。”趙守誠說,“今天咱們砸掉了馬家堡這顆釘子,明天就能砸掉更多。總有一天,把整個‘囚籠’都砸碎。”
正說著,齊家銘匆匆趕來,臉上帶著興奮:“陳部長!趙政委!好消息!”
“說。”
“那兩臺新炮,戰斗數據都記錄下來了。”齊家銘掏出一個本子,“第一發炮彈,落點偏差三米;第二發,偏差五米;第三發,修正后偏差不到一米!這證明,咱們的土法研磨炮管,加上沈工的炸藥配方,完全可行!”
陳銳接過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記滿了數據。雖然粗糙,但真實,有用。
“能批量生產嗎?”
“能!”齊家銘眼睛發亮,“‘火種’兵工廠已經摸索出一套流程。只要原料夠,一個月能造五門炮,二百發炮彈!”
一個月五門炮。陳銳在心里算著。如果有十個月,就是五十門炮。五十門炮,足夠組建一個炮兵營了。
“原料呢?”
“從鬼子那兒搶。”趙守誠接口,“他們修碉堡、修公路,到處是鋼鐵。咱們打下一個據點,就拆他的鐵軌、拆他的碉堡鋼筋,回爐重造。”
以戰養戰。用鬼子的物資,打鬼子。
“還有,”齊家銘補充,“‘少年班’第一批學員,已經有六個能獨立操作機床了。劉春生那孩子,今天打炮打得準,就是平時練得多。”
陳銳想起那個高個子男孩,想起他爹劉大錘被鬼子活埋,想起他說“我聽見了……爹,我聽見了……”
傳承。這就是傳承。
“好。”陳銳把本子還給齊家銘,“回黑石峪,抓緊生產。咱們需要更多炮,更多炮彈。”
“是!”
齊家銘走了。趙守誠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說:“老陳,你說等勝利了,這些孩子……能過上太平日子嗎?”
“能。”陳銳斬釘截鐵,“咱們這代人把仗打完,就是為了讓他們不用打仗。”
太陽西斜,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遠處,群眾正在清理戰場。把烈士的遺體抬出來,整齊擺放;把鬼子的尸體拖到一邊,準備挖坑埋了——不是仁慈,是怕瘟疫。
幾個孩子在廢墟間翻找,撿到個鬼子鋼盔,戴在頭上,嘻嘻哈哈地跑。
一個老大爺坐在斷墻邊,手里拿著旱煙袋,慢悠悠地抽。他身后,是剛燒好的開水,給戰士們喝的。
生活還在繼續。在廢墟上,在血泊旁,倔強地繼續。
“老趙,”陳銳忽然說,“你還記得湘江邊,你問我能活下來嗎?”
“記得。”
“現在我想說——不僅咱們活下來了,咱們還要讓更多人活下來。而且,要活得有尊嚴。”
趙守誠重重點頭。
兩人并肩站著,看著這片剛剛收復的土地。焦黑的廢墟,未干的血跡,新插的紅旗,還有那些忙碌的身影——戰士、群眾、孩子。
這就是他們守護的東西。這就是他們戰斗的意義。
晚風吹過,紅旗獵獵作響。
陳銳伸手,從懷里掏出那面染血的指揮旗——是老馮的。旗上彈孔累累,血跡已經發黑。他走到旗桿下,把這面小旗綁在大紅旗的下面。
兩面旗,在風中一起飄揚。
“老馮,你看著。”他輕聲說,“咱們的旗,插穩了。”
遠處地平線上,夕陽正在下沉,把天邊染成一片金紅。更遠的地方,還能看見鬼子碉堡的輪廓,像一個個黑色的毒牙,咬在山脊上。
但那不重要了。今天能打下馬家堡,明天就能打下更多。今天有兩門炮,明天會有二十門、二百門。
“走吧,”趙守誠拍拍他肩膀,“還有很多事要做。”
陳銳最后看了一眼那兩面旗,轉身離開。
他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很穩。左臂的傷口還在疼,但腳步很堅定。
身后,紅旗在風中招展,像一團燃燒的火。
天,真的要亮了。而他們,已經準備好了。準備好去撕碎那最后的黑暗,準備好去迎接那個他們用血與火換來的黎明。
山風呼嘯,卷著硝煙、塵土、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春天的氣息。
一九四四年初春,晉察冀,馬家堡。
一面紅旗,在廢墟上高高飄揚。
而在更遠的遠方,更多的紅旗,即將升起。
真正的反攻,開始了。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