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黑板,看著那些從未見過的圖形和文字。他們中大多數人,這輩子第一次聽說“科學”這個詞,第一次知道,原來父輩們那些“土辦法”里,藏著這么了不起的道理。
第二堂課是趙老三的。他帶來幾塊鐵疙瘩,還有個小炭爐。
“今天,教你們怎么看火候。”趙老三點燃炭爐,把一塊鐵放進去,“打鐵,火候是關鍵。火小了,鐵打不動;火大了,鐵就燒‘死’了,一打就碎。”
他蹲在爐邊,眼睛盯著炭火:“看火不能光看顏色,還得聽聲。鐵燒到恰到好處時,會發出一種‘嗡嗡’的輕響,像蜜蜂叫。聽——”
孩子們屏住呼吸。炭火噼啪作響中,果然有一絲極細微的、持續不斷的嗡鳴聲。
“聽到了沒?就這個聲。”趙老三用鐵鉗夾出那塊鐵,放在鐵砧上,掄起小錘,“這時候打,鐵聽話,想打成啥樣就啥樣。”
錘聲叮當,在寂靜的山谷里傳得很遠。孩子們圍成一圈,看著那塊紅熱的鐵在趙老三手下慢慢變形,從一塊疙瘩變成一把粗糙的小刀。
一個叫劉春生的男孩,就是那個認出“科學”二字的高個子,忽然問:“趙師傅,我爹也是鐵匠,去年被鬼子抓走了。他以前也說過‘聽火’,可我從沒聽見過。”
趙老三停下錘,看著他:“你爹叫啥?”
“劉大錘。”
趙老三沉默了。他認識劉大錘,是鄰縣有名的好鐵匠,去年鬼子“鐵篦”時被抓,寧死不說出藏設備的地方,被活活打死。
“春生,”趙老三把錘子遞過去,“來,你試試。”
劉春生接過錘子——錘把上還留著趙老三的體溫。他學著趙老三的樣子,掄起錘,砸向那塊鐵。
“當!”聲音發悶。
“勁使勻了,別猛。”趙老三握住他的手,“對,就這樣……慢點……聽,聽到沒?鐵在跟你說話呢。”
劉春生咬著嘴唇,一下一下地錘。漸漸地,他好像真的聽到了——不是用耳朵,是用手,用心。那鐵在錘下發出的聲音,每一下都不同,有的實,有的虛,有的脆,有的悶。
他忽然哭了。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砸在滾燙的鐵砧上,“嗤”地化作白氣。
“我聽見了……爹,我聽見了……”
山谷里,錘聲繼續。一聲,一聲,像是心跳,像是傳承。---
又過了七天,“種子庫”一期工程完工。
齊家銘和趙老三站在古礦洞深處,看著眼前這個小小的“密室”。洞只有一丈見方,四壁用石塊和木樁加固,地上鋪了厚厚的石灰和木炭防潮。
密室里擺著幾個用桐油刷過的木箱。箱子里裝的是:《應急生產指南》原始手稿、《火種手冊》初稿、幾套關鍵的工具模具、一小包從各處攢起來的稀有金屬、還有沈墨文珍藏的幾本外文技術書——雖然看不懂,但他說“將來總有人能看懂”。
最珍貴的是一本用油布仔細包裹的名冊——是老馮他們用命換來的漢奸名冊。趙守誠決定也放進來:“等勝利了,這些人,一個都不能放過。”
齊家銘把最后一個箱子封好,貼上封條,上面用朱砂寫著:“一九四三年夏,晉察冀軍工部存。”
“這就……完了?”趙老三摸著石壁,有些不舍。
“一期完了。”齊家銘說,“等條件好些,還要建二期、三期。將來,這里存的不光是技術,還有咱們的歷史——誰犧牲了,誰發明了什么,誰保護了什么。得讓后人知道,他們的好日子是怎么來的。”
兩人退出礦洞,用石塊把洞口重新封好,又移來藤蔓和雜草覆蓋。做完這一切,天已黃昏。
站在山坡上回望,礦洞口完全看不出痕跡。只有風過山林的松濤聲,像是無數人在低語。
“老齊,”趙老三忽然說,“你說,將來真有人能找到這兒嗎?”
“找得到最好,找不到……”齊家銘望向遠方群山,“至少咱們做了。做了,心里就踏實。”
正說著,山下傳來馬蹄聲。李水根騎著那匹瘦馬,匆匆趕來。
“齊工!趙師傅!快回去!陳部長接到北平消息了!”---
指揮部里,陳銳正對著一張小小的紙條出神。紙條只有巴掌大,字跡潦草,但每個字都像燒紅的炭:
“書生脫險,已抵平西。報:北平日偽近期將運一批精密機床及化工設備至保定,系南洋僑胞秘密捐贈,被敵截獲。運輸路線及時間如下……”
后面是一連串詳細的時間、地點、護衛兵力。
趙守誠看完,倒吸一口涼氣:“這批設備……如果咱們能截下來……”
“不是如果,是必須。”陳銳抬起頭,眼睛在油燈下閃著光,“鬼子有了這些設備,如虎添翼。咱們截下來,就能建真正的兵工廠。”
“可這情報……可靠嗎?書生怎么弄到的?”
“書生說,他在舊書店時,認識了一個在日本商社做翻譯的中國人。那人有良心,偷偷抄了運輸計劃。”陳銳指著紙條末尾的一行小字,“你看這里——‘情報源已暴露,吾命不久矣。唯望此訊能抵,助我軍民。書生絕筆。’”
窯洞里死一般寂靜。
“他是個讀書人,”趙守誠輕聲說,“手無縛雞之力,卻做到了咱們拿槍的人都做不到的事。”
陳銳把紙條小心折好:“老趙,準備開會。這次,咱們要干票大的。”
窗外,暮色四合。遠山如黛,近嶺含煙。
短暫的平靜結束了。新的風暴,正從北方而來。而這一次,風暴眼里裹挾著的,可能是希望,也可能是更深的陷阱。
山雨欲來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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