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字,都像一塊熾熱的炭,投入陳銳心中。
“小林……他怎么樣?”陳銳聽完,沉默片刻,問了一句。
信使眼中閃過一絲痛楚,聲音更低:“身上三處傷,最重的一處在左肋,鬼子刺刀挑的,差點……但他撐住了。他把所有要背的東西,反反復復背了上百遍,說……說就算他半路上昏死過去,也得讓這些字從他嘴里禿嚕出來。”
陳銳閉上眼睛,點了點頭,揮揮手讓信使下去休息、進食。他獨自在地窖里站了很久,直到王師傅擔憂地喊他,他才回過神。
“好消息。”他只說了三個字,但握緊工具的手,指節微微發白。---
深夜,臨時指揮部(換到了另一個更隱蔽的地窖)里,油燈如豆。陳銳、趙守誠,以及幾位核心干部,召開了“鐵壁”掃蕩后的第一次全面總結與前瞻會議。
墻上掛著那幅傷痕累累的地圖,焦黑的區域和失聯的標記依然觸目驚心。但在地圖邊緣和廣袤的空白山區,已經有人用藍色的鉛筆,小心地標注出了一些新的、微小卻清晰的點——那是“斷箭接骨”計劃中正在建立或恢復的微型技術節點,以及陸續恢復聯系的“星火”。
陳銳做總結發,他沒有看稿子,聲音平穩而清晰:
“這次‘鐵壁’,證明了我們之前‘星火’分散化路線的正確性。正因為技術力量沒有完全集中在幾個容易被摧毀的堡壘里,我們才能在遭受如此重創后,依然保留下了復蘇的火種。群眾中自發涌現的技術應用和創造力,也超出了我們最初的預料。”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凝重:“但也暴露了這種分散化路線的脆弱性——各個節點嚴重依賴當地的具體條件、原料來源,尤其是依賴一兩個核心人員的技術水平和堅定意志。一旦某個節點被拔除,或者核心人員犧牲,這個點就真的熄滅了。而且,節點之間聯系脆弱,協同困難,整體效率低下。”
趙守誠點頭補充:“就像一張網,線很細,結很脆。需要加強每個結本身的強度,還要多織幾條備用的線。”
“對。”陳銳走到地圖前,手指虛點那些藍色的小點,“下一階段,我們要做兩件事。第一,在堅持分散、隱蔽的前提下,著力提升每個節點的‘微循環’能力。要讓一個節點,在相對獨立的情況下,能完成從獲取最原始原料到產出可用成品(哪怕是粗糙的)的大部分簡易流程。減少對外部關鍵物資和核心技術的絕對依賴。”
“第二,”他的手指在地圖上那些藍色小點之間移動,畫著虛擬的連接線,“建立更多、更隱蔽的‘冗余’節點。同一個技術功能,在不相鄰的區域,至少要有兩到三個互不知曉的獨立節點在運作。一條交通線斷了,立刻有另一條備用的、更繞但可能更安全的線可以啟用。一個熬硝點暴露,立刻有另一個更隱秘的接替。我們要讓敵人永遠摸不清,到底有多少個點,點在哪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會議結束后,其他人都離開了,陳銳獨自留在地窖里。油燈的火苗微微跳躍,映著他沉思的臉。
他鋪開一張新的紙,拿起筆,開始起草一份文件,標題是:《關于在極端環境下維持與拓展根據地軍工技術能力的若干意見》。
筆尖在粗糙的紙張上沙沙作響,寫下一條條基于鮮血教訓換來的經驗,一條條面向未知困難的構想。他寫得專注而緩慢,仿佛要把每一個字都刻進歷史的骨骼里。
寫到某一條關于“技術傳播載體多樣性”時,他停下了筆。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地窖土層和太行山的巖石,望向了北方、東方那些被黑暗籠罩的地平線。
那里,是保定,是石家莊,是太原,是北平……是敵占區的城市。那里有工廠,有學校,有實驗室,有成千上萬被奴役或沉默著的中國工程師、技術工人、教師和學生。
他的情報網絡和之前的接觸(如沈墨文)都表明,那里存在著苦悶、不甘和無聲的抗爭。鬼子的高壓統治能控制人的身體,卻鎖不住所有人心里的火苗。
一個更大膽、也更危險的構想,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開始在他心中清晰地浮現輪廓——為什么不把“星火”,點燃到敵人的心臟地帶去?在那些城市的地下,尋找、聯絡、動員那些愛國的技術人才,建立秘密的“敵后技術星火點”?他們可能無法直接生產武器,但他們能提供更先進的知識、更稀缺的圖紙、更關鍵的市場信息,甚至……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里應外合的力量。
這個念頭讓他心跳加速,同時也感到一陣冰冷的寒意。那將是比在山丘建立秘密作坊危險十倍、復雜百倍的任務。需要地下黨最精銳力量的配合,需要難以想象的周密計劃和犧牲,任何一點疏忽,都可能導致毀滅性的連鎖反應。
但……如果成功呢?
如果能在鐵幕般的敵占區,也布下技術的暗子呢?
他緩緩放下筆,身體向后靠在冰冷的土墻上,閉上了眼睛。地窖里一片寂靜,只有油燈芯偶爾的噼啪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不知是風聲還是其他什么的嗚咽。
那份剛剛起草的文件還攤在桌上,墨跡未干。
而地圖之外,那片更廣闊、更黑暗、也蘊含著更復雜可能性的“敵后”世界,如同一個巨大的、沉默的漩渦,正在向他,向他們所有人,發出無聲的召喚。
下一步,是繼續鞏固山里的“根”,還是冒險將“枝蔓”伸向那危險的黑暗?
這個抉擇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了這個地窖,壓在了他的肩上,也壓在了這部艱難生存史詩即將翻開的、嶄新而莫測的一頁上。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