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開到了深夜。議題從宏觀策略轉向了極其具體的“技術降級”和“材料替代”。
“沒有銅了,子彈殼復裝怎么辦?”
“試驗過用竹筒裹鐵皮,勉強能承受黑火藥的壓力,但壽命極短,只能應急。”
“硫磺礦點被盯死了,來源斷絕。”
“試試從溫泉沉淀物里提取,或者用極端土法從黃鐵礦里煉,哪怕效率低到發指。”
“機床沒了,零件加工精度怎么保證?”
“手工銼,靠老師傅的手感和眼力。設計上也要改,允許更大的公差,用結構彌補精度不足。”
這些討論,沒有高深的理論,充滿了被逼到絕境后的土辦法、笨辦法,甚至聽起來有些異想天開的辦法。但每個人都異常認真,因為這是活下去、繼續戰斗的唯一途徑。
會議快結束時,機要員送來一份新的報告,來自邊緣區一個代號“貨郎”的地下情報員。報告的內容讓陳銳眉頭緊鎖。
報告稱,在日軍控制相對薄弱、同時也是傳統三不管地帶的幾個邊緣集鎮,近來出現了一些“灰色交易”。有人用糧食、鹽巴、甚至鴉片,私下換取硫磺、火硝、廢銅爛鐵,甚至是幾把損壞的鉗子、銼刀。貨品來源復雜,賣家身份模糊,有游方郎中,有走村串戶的貨郎,也有本地一些名聲不太好、但門路很廣的“能人”。交易量不大,時斷時續,但似乎形成了一種脆弱的、自發的供需鏈條。
“灰色供應鏈……”陳銳放下報告,喃喃自語。
“部長,這會不會是陷阱?”一位負責保衛的干部警惕地說,“鬼子故意放出來的誘餌,想摸咱們的采購渠道,甚至派人滲透?”
“可能性很大。”陳銳沒有否認,“但……也可能是在鬼子殘酷的統制經濟和我們的封鎖下,民間為了生存,自發鉆出來的縫隙。有些東西,老百姓藏起來了,鬼子搜不到,但老百姓自己也需要換些活命的東西。”
窯洞里的人都沉默了。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完全排斥,可能斷絕一條意外的補給線;貿然接觸,則可能帶來毀滅性的風險。
“謹慎接觸,嚴格甄別。”陳銳最終做出決定,“挑選絕對可靠、經驗豐富的地下交通員,偽裝身份,嘗試接觸。不主動求購,只觀察,偶爾用無關緊要的東西試探。所有接觸對象、交易細節,建立秘密檔案,交叉比對。哪怕只有百分之一是真的,也值得我們冒百分之九十九的風險去甄別。”
他看向地圖上那些敵占區和游擊區交錯的邊緣地帶,眼神深邃:“也許,‘鐵壁’想塑造一個黑白分明的、只有毀滅和服從的世界。但這個世界里,總會有些地方,是灰色的,是活的。我們要學會,在灰色里行走,在夾縫中呼吸。”
散會后,陳銳獨自留在窯洞里。油燈快要熄滅了,他拿起筆,在那本皺巴巴的筆記本上,繼續書寫。不再是具體的方案,更像是一種在廢墟上的思考:
“……技術不僅是機器和公式,更是一種組織方式,一種生存策略。當集中被證明脆弱,分散便成為必然。這種分散,不是退卻,而是進化——將技術的生命力,從少數堡壘,注入無數看似卑微的細胞。代價是效率,收獲的是堅韌。如同太行山的草,不成片,卻在每道石縫里扎根。”
“‘灰色’的出現,是控制出現裂隙的征兆。它危險,也蘊含機會。最大的考驗,或許不是如何制造,而是如何在混沌中識別,在污濁中提取,在保持自身純潔的同時,利用一切可利用的黑暗滋養……”
筆尖在這里停住了。他聽到窯洞外,隱約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還有壓低的人語。那是王師傅帶著幸存的徒弟,已經在清理廢墟,尋找還能用的工具,準備開始“斷箭接骨”的第一項工作。
他吹熄油燈,走出窯洞。
東方,天際泛起了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廢墟之上,生機正在以最頑強、最不起眼的方式,重新萌芽。
而遠處,那片更廣闊、更復雜的“灰色”地帶,如同黎明前最深沉的陰影,靜靜橫亙。那里既有致命的陷阱,也可能藏著意想不到的生機。下一步的抉擇,如同在布滿地雷的迷霧中穿行,需要智慧,更需要無比的勇氣和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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