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掙扎著坐直身體,聲音沙啞但清晰地開口:“鄉親們,咱們不能這么等下去。我……我教大家點東西,也許能用上。”
所有人都看向他,黑暗中,一雙雙眼睛透著迷茫和微弱的期待。
“咱們這里,有人帶鹽了嗎?一點點就行。”沈墨文問。
一個老漢摸索著,掏出一個小指頭大小的粗鹽塊。
“好。誰帶了鐵的東西?刀子、剪子、哪怕是個鐵片?”
有人遞過來一把生銹的小剪刀。
“還有,有尿嗎?最好是小孩的尿,或者自己的也行,接在能找到的瓦片、石頭凹坑里。”
雖然疑惑,但人們還是照做了。很快,一個小石坑里積了淺淺一層尿液。
沈墨文在黑暗中,憑著記憶和觸覺操作。他用剪刀從自己內衣上剪下一小條相對干凈的布,蘸著尿液,清洗了一個傷者最嚴重的傷口——這是他依稀記得的,古代戰場上用“童便”清洗傷口的土法,雖然不衛生,但尿液中的氨有一定抑菌作用,總比任由化膿強。
然后,他讓老漢把鹽塊在石頭上碾成極細的粉末,撒在清洗后的傷口上。鹽能造成高滲環境,抑制細菌,雖然劇痛,但也許能阻止感染惡化。
最后,他對著那個石坑里的尿液和巖壁上滲出的水,開始講解——聲音很輕,像在自自語,又像在傳授最珍貴的秘訣:“這水,這尿,里面都可能含著‘硝’。硝是造火藥的東西,也是地里莊稼的肥料。咱們要是能出去,找那種墻角、茅坑邊、老房子地基下泛白的土,用水泡了,熬煮,曬干,就能得到硝土。有了硝,配上木炭和硫磺,就能造火藥。沒有硫磺,有些礦石……或者,極端情況下,用一些特殊的土辦法……”
他講得很慢,很亂,很多地方他自己也知道不準確,不科學。但他講的不是公式,是希望。是讓這些被困在絕境里的人知道,外面的世界,那些泥土、石頭、草木里,藏著活下去、甚至反擊的可能。
巖腔里靜悄悄的,只有他的聲音和外面隱約的風聲。那個發燒的人似乎平靜了些。抱著孩子的媳婦停止了哭泣,怔怔地聽著。老漢捏緊了手里那點鹽末。
知識,第一次以如此赤裸、如此原始、如此關乎生存的方式,在這黑暗的巖腔里,開始傳播。--
又過了幾天,一支被打散、只剩下七八個人的“利刃”小隊,在擺脫追捕、尋找部隊的途中,迷失在了一片地圖上幾乎沒有標記的原始山林。
他們彈盡糧絕,隊員大多帶傷。隊長姓韓,是個老兵,他知道這樣下去,不等找到鬼子,自己這支小隊就得餓死、傷死在深山里。
就在他們幾乎絕望時,韓隊長靈敏的鼻子,在一片看似毫無異樣的藤蔓后,嗅到了一絲極淡的、幾乎被山林氣息掩蓋的……煙火味?不是篝火,更像是什么東西在密閉空間里悶燒的味道。
他示意隊員警戒,自己小心翼翼地撥開藤蔓。后面是一個被巧妙偽裝過的狹窄洞口,僅容一人爬入。
爬進去幾米后,豁然開朗。一個不大的天然山洞里,竟然有微弱的火光!一個簡易的土灶上架著個陶罐,里面正熬煮著黑乎乎的液體,冒著刺鼻的氣味。旁邊,一個年輕人正用簡陋的木制工具,在石臼里搗著什么粉末。
更讓韓隊長震驚的是,山洞角落里,堆著一些用樹葉蓋著的、明顯是手工搓制的藥捻和幾個已經做好的、粗糙但結實的地雷外殼!
“不許動!”韓隊長舉起了只剩兩顆子彈的駁殼槍。
那年輕人嚇了一跳,手里的木杵差點掉地上。但他很快鎮定下來,借著火光,看清了韓隊長他們破爛但熟悉的八路軍軍裝。
“自己人!別開槍!”年輕人急忙說,口音帶著晉北味道,“我是……我是跟小王師傅學的!晉綏來的小王!”
韓隊長一愣,槍口稍微放低。他想起來了,掃蕩前聽說軍區從晉綏交換來幾個技術員,其中有個姓王的年輕制圖員。
“你怎么在這兒?這是……”
“鬼子掃蕩,我跟隊伍走散了,被這里的鄉親救了。”年輕人,正是小王,語速很快,“我看這山里有些硫磺苗子和硝土,就……就試著弄了個小作坊。給附近幾個村子的民兵,做點火藥、地雷啥的。產量很少,但總比沒有強。”
他指著陶罐:“這是在熬硝。”又指著石臼:“這是在配黑火藥,比例是按王師傅……哦,是兵工廠王師傅教的,但我稍微調整了一下,這里木炭的樹種不一樣……”
韓隊長看著這個滿臉煙灰、眼睛卻亮得驚人的年輕人,又看了看這個藏在深山、設備簡陋到極點卻仍在運轉的“小作坊”,鼻子突然一酸。他收起槍,走上前,用力拍了拍小王的肩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帶來的隊員們,更是像看到了救星。他們身上還有幾顆手榴彈,但火藥受潮了,正愁沒法用。
消息,通過韓隊長小隊后來找到的另一個隱秘交通點,幾經周折,終于傳到了仍在不斷轉移、與世隔絕般的陳銳手中。
那時,陳銳正藏身在一處河灘巨石下的縫隙里,借著水聲掩護,用鉛筆頭在一本浸水又曬干、皺皺巴巴的筆記本上記錄著什么。通信員爬進來,低聲匯報了關于馬家洼趙老三、獵戶山貓、巖腔里的沈墨文,以及深山小作坊和小王的零碎信息。
這些信息來自不同的、偶然恢復聯系的渠道,支離破碎,時間不一,卻像黑暗中的螢火,一點一點,拼湊出一幅畫面。
陳銳停下筆,靜靜聽著。外面河水嘩嘩,掩蓋了他所有的情緒。
等通信員說完,他沉默了很久。然后,他翻開筆記本新的一頁,就著石縫透進的微光,用鉛筆重重地寫下:
“‘鐵壁’碾過大地,以為能碾碎一切。
但它不知道,真正的火種,已經燒進了石頭縫里,燒進了人的心里。
它碾得越狠,這火就壓得越實。
等壓力一松——”
他頓了頓,筆尖懸在紙上,仿佛在傾聽這片承受著苦難與重壓的山河大地深處,那微弱卻無法被扼殺的脈動。
然后,他筆走龍蛇,寫下最后幾個字,力透紙背:
“便是沖天烈焰。”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