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太行山,滿山遍野的野花正開得肆意。但在晉察冀軍區核心區的這排窯洞里,氣氛卻壓抑得像暴雨前的悶熱午后。
沈墨文坐在靠墻的條凳上,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背挺得筆直。他面前擺著一張簡陋的木桌,桌后坐著趙守誠、保衛科長老馬,還有一位從延安來的鋤奸部特派員——姓周,四十多歲,瘦削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一雙眼睛銳利得像能看透人心。
這是第三次正式談話了。
“沈墨文同志,”周特派員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分量,“請你再回憶一次,在上海時,那個姓顧的中間人,還問過你哪些關于根據地技術情況的問題?”
沈墨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后的眼睛布滿血絲。他已經在腦海里把這個場景翻來覆去回憶了不下百遍,每一個細節都像用刀刻在記憶里。
“他問……問過我對八路軍軍工技術的看法。”沈墨文的聲音很輕,但很清晰,“我說,從繳獲的武器看,雖然簡陋,但實用性強,而且有明顯的改進軌跡。他就追問,什么樣的改進軌跡?”
“你怎么回答的?”趙守誠問。他坐在周特派員旁邊,手里拿著鋼筆,在本子上記錄著。
“我說……”沈墨文停頓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每個字,“我說,比如手榴彈,從早期的黑火藥填充到后來出現的黃色炸藥,雖然量不多,但說明根據地在化工方面有進展。還有迫擊炮,從簡單的滑膛到有簡易膛線,說明機械加工能力在提升。”
窯洞里只有鋼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
“他還問了什么?”周特派員繼續追問。
“他問……問我覺得這些改進背后,是蘇聯援助的可能性大,還是根據地自己摸索出來的可能性大。”
“你怎么說?”
沈墨文抬起頭:“我說,蘇聯援助是可能的,但遠水解不了近渴。我更傾向于認為,根據地有一批懂技術、肯鉆研的人在堅持工作。因為技術的進步是連續的,如果有外部援助,應該會出現跳躍式的提升,但根據地的改進是漸進的,這更像是自己摸索。”
周特派員和趙守誠交換了一個眼神。這個判斷,與保衛科的技術分析基本一致。
“然后呢?”
“然后他就笑了,說‘沈先生高見’。接著就說起他能幫我離開上海的事。”沈墨文的聲音低下去,“我當時……我當時太想離開那個鬼地方了,就沒再深究。”
談話持續了一個小時。結束時,周特派員合上筆記本,站起身:“沈墨文同志,你的情況我們會如實向組織匯報。在這期間,希望你配合工作,不要有思想包袱。”
“我明白。”沈墨文也站起來,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周特派員,趙政委,我……我有一個請求。”
“你說。”
“我請求參加最新的無線電加密項目。”沈墨文的聲音突然堅定起來,“我知道組織對我不完全信任,這是應該的。但如果讓我參與最核心的機密工作,就相當于把我放在最嚴密的監控之下——如果我有問題,一定會暴露;如果我沒問題,也能最大限度發揮我的專長。”
趙守誠皺了皺眉:“老沈,這不符合程序……”
“我同意。”
說話的是從門外走進來的陳銳。他剛從前線回來,軍裝上還沾著塵土,臉上帶著長途跋涉后的疲憊,但眼神依然明亮。
“部長!”沈墨文眼睛一亮。
陳銳走到桌前,拿起談話記錄掃了幾眼,然后看向周特派員:“老周,我覺得沈工這個提議可以考慮。把他放在最敏感的位置,用最嚴密的監控來檢驗,比單純隔離審查更有效。”
周特派員沉吟片刻:“陳部長的意見我原則上同意,但必須增加監控措施。而且,需要延安方面批準。”
“我來打報告。”陳銳說得干脆,“在這之前,可以先讓沈工參與前期理論工作,‘靈雀’同志全程陪同。所有討論必須在保衛科指定地點進行,所有筆記當天上交封存。”
方案就這樣定了下來。
當天下午,在保衛科特別騰出的一間保密窯洞里,沈墨文見到了“靈雀”——軍區無線電大隊的技術骨干,一個二十出頭、沉默寡的年輕人。
“這是沈墨文同志,暫時協助我們改進加密系統。”帶他們來的保衛干事介紹,“‘靈雀’,沈工在理論方面很有研究,你們多交流。記住紀律:不準單獨相處,不準帶走任何紙張,每天工作結束后要接受檢查。”
“明白。”“靈雀”點點頭,臉上沒什么表情。他是個純粹的技術人員,對政治不太敏感,只知道服從命令。
等保衛干事離開,窯洞里只剩下兩人時,沈墨文深吸一口氣,從懷里掏出那本已經翻得起了毛邊的筆記——這是進窯洞前保衛科檢查過、蓋了“準許使用”章的。
“我聽陳部長提過,你們已經在實踐跳頻和動態加密。”沈墨文開門見山,“能具體說說現在的方案嗎?”
“靈雀”看了他一眼,走到窯洞角落,掀開一塊帆布,露出一臺經過改裝的電臺。機器外殼上有不少手工焊接的痕跡,但線路排布整齊,顯示出制作者的嚴謹。
“這是第三版跳頻機。”“靈雀”的聲音很輕,帶著技術人員特有的專注,“用五個真空管組成振蕩電路,通過機械旋鈕切換頻率。跳頻序列是預設的十二組,每天更換。”
沈墨文湊近仔細觀察,手指虛懸在線路上方,仿佛在腦海中描繪電流的走向:“切換間隔多少?”
“三到五秒隨機。”
“太規律了。”沈墨文搖頭,“如果敵人長時間監聽,哪怕序列每天換,也能通過統計規律找出切換邏輯。而且機械旋鈕的切換速度有限,容易被打斷。”
“靈雀”眼睛一亮——這是內行話:“那沈工有什么建議?”
沈墨文翻開筆記本,指著一張復雜的手繪圖:“我在上海時研究過德國的恩尼格瑪密碼機原理。當然,我們造不出那么復雜的東西,但可以借鑒它的思想——讓加密過程本身成為頻率切換的一部分。”
他拿起鉛筆,在空白處快速演算:“如果我們把要發送的明文,先通過一個簡單的替換密碼加密,然后用加密后的字符控制頻率切換呢?比如,每個字符對應一個頻率偏移量,而替換密碼的密鑰每天更換……”
“靈雀”湊過去看,越看眼睛越亮:“這樣頻率切換就不是固定的了,而是隨著發送內容變化!但接收端怎么同步?”
“需要雙方有相同的密碼本和算法。”沈墨文推了推眼鏡,“而且密碼本的生成要有規律,但又不能太簡單。我有個想法——用當天的日期、天氣、甚至部隊的傷亡數字,作為生成密鑰的種子參數。”
兩人就這樣討論起來,完全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從數學算法到電路設計,從加密強度到實施難度,話題越來越深入。沈墨文深厚的理論功底和“靈雀”豐富的實踐經驗相互碰撞,竟迸發出驚人的火花。
窗外天色漸漸暗下來時,窯洞的門被推開。趙守誠親自端著一個托盤進來,上面是兩碗玉米糊糊和兩個窩頭。
“先吃飯。”他把托盤放在桌上,瞥了一眼鋪滿桌面的演算紙,“有進展?”
“有!”“靈雀”難得地露出興奮的神色,“沈工提出的‘動態關聯加密’思路,理論上比我們現在的方案安全三倍以上!就是要實現起來,電路會復雜一些,而且需要各部隊嚴格同步密碼本。”
趙守誠看向沈墨文。這個中年知識分子正小心地把窩頭掰開,小口小口地吃著,吃相很斯文,但速度不慢——顯然也是餓了。
“技術上我不懂。”趙守誠說,“但我要問一個關鍵問題:如果這個系統做成了,敵人破譯的可能性有多大?”
沈墨文放下窩頭,認真想了想:“如果密碼本不泄露,算法不泄露,以日軍目前的技術水平,理論上是破譯不了的。因為這不是單純的密碼,而是密碼和通信協議的深度融合。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敵人-->>拿到一臺完整的機器,并且捕獲到足夠多的通信樣本,然后動用大量計算資源進行暴力破解。”沈墨文說,“但這在戰場上幾乎不可能。我們的電臺都是重點保護對象,一旦有被繳獲的風險,操作員會首先毀掉核心部件。”
趙守誠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看來陳部長說得對,讓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
正說著,窯洞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保衛科長老馬匆匆進來,臉色凝重。
“政委,有情況。”
趙守誠神色一凜:“出去說。”
兩人走到窯洞外。夜幕已經降臨,山風帶來涼意。遠處的山坡上,哨兵的身影在星光下隱約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