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峪的雨,在黎明前停了。天空泛著死魚肚般的灰白,山坳里彌漫著硝煙、血腥和泥土濕漉漉的混合氣味。十一人的殘存隊伍,在二號集結點——一個更隱蔽的山洞——匯合了其他突圍出來的零星人員。最終清點,隨指揮部行動的四十余人,只回來了十九個。參謀、機要員、報務員……那些熟悉的面孔,大多留在了那片燃燒的炭窯群里。
沒有時間悲傷。陳銳甚至沒有允許自己在那份傷亡名單上停留超過十秒。他讓趙守誠負責安撫傷員、處理烈士后事,自己則帶著李水根,一頭扎進了這個臨時山洞最深處。
一張被炸得邊緣焦黑、但勉強還能用的華北地圖鋪在石板上。陳銳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一點點劃過地圖上那些剛剛新增的紅叉——西山兵工廠、遇襲車隊、被毀的“利刃”營地、野狐峪指揮部……這些點,不再是無規律的,而是隱隱連成幾條線,指向根據地幾個最關鍵的技術和指揮節點。
“水根,”陳銳的聲音嘶啞,帶著連日疲憊和煙熏火燎的痕跡,“看出來了嗎?”
李水根盯著地圖,左臂的繃帶又滲出了血跡。他咬著牙,緩緩點頭:“鬼子……打得越來越準了。專挑咱們的要害打。不光知道地方,好像……連咱們啥時候人少、啥時候轉移,都摸到點門道。”
“不是好像。”陳銳拿起一支紅藍鉛筆,在幾個紅叉之間畫上連線,“是事實。我們的防御體系,應對大規模掃蕩、應對固定據點的攻防,也許還能周旋。但應對這種高機動、高情報、高精度的‘點穴’式打擊——”他手腕用力,鉛筆芯“啪”地折斷,“脆弱得像層紙。”
山洞里一片死寂。只有巖壁滲水,滴答,滴答,敲打著下方一個鐵皮罐頭盒。
“我們得變。”陳銳丟掉斷筆,轉過身,面向聞訊陸續趕來的胡大海、劉長、老周等指揮員和核心干部。油燈的光映著他瘦削而堅毅的臉龐,眼窩深陷,但眼神銳利得嚇人。
“怎么變?”胡大海頭上還纏著繃帶,甕聲問,“鬼子現在神出鬼沒,專捅心窩子。咱們家大業大,要害地方那么多,防不勝防啊!”
“那就把‘家’變小,把‘要害’藏深,把‘甲’鑄厚。”陳銳走到石壁前,用炭塊在上面寫下兩個大字:鑄甲。
他開始了詳細的闡述,語速不快,但每個字都像釘子,鑿進聽者的心里。
“技術鑄甲:”陳銳豎起第一根手指,“第一,通訊。沈工帶來的技術,必須立刻用上。建立全新的、更復雜的動態密碼體系和跳頻規則。‘龍吟’電臺要升級,增加抗干擾模塊和簡易的測向預警功能。沈工提到的那種低噪音電子管,想辦法,通過一切渠道,搞!沒有可靠的通訊和指揮,我們就是聾子瞎子,只能挨打。”
“第二,武器。”他豎起第二根手指,“鬼子‘影武者’的沖鋒槍和狙擊buqiang,優勢明顯。我們不能只靠繳獲。兵工廠集中力量,借鑒但絕不照抄,小批量試制我們自己的自動buqiang,要求可靠、精準、能壓制鬼子沖鋒槍。同時,研制專用的反狙擊器材,比如更高倍的瞄準鏡、測距儀,哪怕土法上馬也要有!”
“第三,防護。”第三根手指豎起,“指揮員、技術骨干、‘利刃’隊員,優先配發試制的鋼盔和簡易防彈胸掛。材料不夠,就用多層帆布浸膠壓合,里面襯鋼板、甚至瓷片!不能完全防住子彈,但能擋住破片,能減少傷亡!”
“戰術鑄甲:”陳銳換了支粉筆,“所有重要節點——兵工廠、倉庫、醫院、指揮所、訓練場——全部實行‘蜂窩式’防御。每個節點獨立成‘蜂窩’,有自己的明哨、暗哨、預警機制、應急預案和一支小型快速反應分隊。‘蜂窩’之間,通過加密電臺和秘密交通員聯動。一個點被攻擊,周邊‘蜂窩’能快速支援,也能迅速判斷是孤立事件還是全面進攻。”
“指揮機關和技術單位,”他加重語氣,“從今天起,取消任何固定駐地。實行高頻次、無規律機動轉移。每個備用駐地使用不超過三天,轉移路線每次不同。駐地選擇,必須符合‘三易三難’:易隱蔽、易防守、易撤離;難發現、難接近、難圍攻。”
“人力鑄甲:”陳銳看向負責保衛的老周,“老周,-->>保衛部門擴編,增加便衣偵察和內部甄別力量。對所有核心人員,特別是接觸機密和技術的人員,進行背景再審查,安全再教育。建立更嚴格的保密紀律和人員接觸管控。寧可多疑,不可疏漏。”
他放下粉筆,目光掃過每一張凝重而疲憊的臉:“同志們,‘破枷’戰役我們打出去了,捅了鬼子一刀。現在,鬼子用更毒的刀捅回來了。這個階段,我們的首要任務不是再出去捅刀子,而是先把自己護住,把傷口包好,把筋骨練硬。只有先活下來,才能談怎么讓敵人死。”
“鑄甲計劃,從今天起,全面啟動。這是生死存亡之事,沒有條件可講,沒有困難可退。”
命令如山。根據地這部剛剛經歷過重創的機器,再次以驚人的效率運轉起來,只是這一次,運轉的方向是向內,是加固,是潛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