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茶杯，目光終于落在了林舟的臉上。

“我看了你那個‘c方案’的報告，也看了你提交給國開行的可行性分析。很詳盡，很大膽。”他頓了頓，話鋒一轉，“不過，在我看來，那個方案最有價值的地方，不是解決了百億投資的經濟模型問題，而是它提供了一種可能——一種在兩難甚至多難的局面下，打破僵局的可能。”

林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真正的談話，開始了。

“我們省，就像一個復雜的生態系統。”周書記的聲音很平緩，像是在講述一個學術觀點，“有參天大樹，也有灌木藤蔓。它們互相競爭陽光雨露，這是規律，很正常。但是，如果大樹長得太快，藤蔓纏得太緊，底下的草就見不到陽光，整個林子就會失去活力，甚至會生病。”

沙盤中，代表張、李兩派的模型，瞬間被高亮標注。一個是大樹，一個是藤蔓。

“有時候，我們需要一陣穿林而過的風，需要一些從石頭縫里長出來的新物種。它們不屬于任何一邊，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平衡。它們能帶來新的空氣，讓陽光能照到更低的地方。”周書記看著林舟，眼神里帶著審視和期許，“小林，你覺得，你能成為這樣的‘風’和‘新物種’嗎？”

這個問題，沒有給林舟任何回避的空間。

林舟沉默了幾秒鐘，然后抬起頭，迎向周書記的目光。“書記，我沒想過自己是風，還是草。我只知道，紅山縣那幾十萬老百姓，需要一條能走出去的路。我學的那些東西，如果不能變成他們碗里的飯，身上穿的衣，那都只是紙上的廢話。”

周書記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這笑意很淡，卻發自內心。

“說得好。扶貧，歸根結底，是人的問題。”他點了點頭，似乎對這個回答很滿意，“你給國家發改委遞交的那份報告，我也看了。想法很好，立意很高。京城那邊很重視，這是一個機會，對你，對紅山縣，對我們整個省，都是一個機會。”

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嚴肅了幾分。

“但是，你要明白。一個被國家部委關注的‘創新試點’，會引來更多的目光。有支持的，自然也有想把它據為己有的，甚至有想把它毀掉的。你會被放到聚光燈下，你走的每一步，都會被無數人拿著放大鏡看。你，準備好了嗎？”

這既是提醒，也是最后的考驗。

林舟的腦海中，沙盤高速運轉。他看到了自己如果退縮。他也看到了自己如果接受這個挑戰，前路上將布滿來自各方的明槍暗箭。

他站起身，對著周書記，微微鞠了一躬。

“感謝書記的提點。在其位，謀其政。只要我還在這個項目上一天，我就會對它負責到底。”

他的回答沒有豪壯語，只有一句樸素的承諾。

周書記緩緩站起身，走到他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個動作，充滿了長輩對晚輩的期許和信任。

“好，有這句話就夠了。”他轉身走回書柜前，從一排書中，抽出一本。那是一本看起來有些年頭的《舊制度與大革命》，書頁已經泛黃。

“這本書，送給你。有空的時候，翻一翻。”周書記將書遞到林舟手里，“做事情，不能只埋頭拉車，也要抬頭看路。有時候，看得懂過去，才能看得清未來。”

林舟接過書，入手微沉。

“去做你的事吧。”周書記擺了擺手，重新轉向了那幅巨大的地圖，仿佛剛才的談話只是一段隨意的閑聊。

林舟拿著那本書，退出了辦公室。

當他再次走入省委大院的陽光下時，感覺整個世界都變得不一樣了。陽光依舊溫暖，但其中似乎夾雜了更多的東西，有沉甸甸的責任，有無形的壓力，也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不再是那個在棋盤上被動閃躲的棋子。

從今天起，他也是一個棋手了。雖然他的棋盤還很小，但他已經知道了整個棋局的樣貌，也知道了那個真正的觀棋者，希望他走出一條什么樣的路。

林舟低頭看了看手里的書，翻開了扉頁。

在扉頁上，有一行用鋼筆寫下的、剛勁有力的字跡，筆鋒銳利，入木三分。

那不是贈，而是一個問題。

“當改革進入深水區，最大的敵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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