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官道上,積雪被車輪碾成灰黑色的泥濘。
錢鐸坐在馬車里,四周跟著二十名錦衣衛,清一色錦衣、繡春刀,馬蹄踏過凍土,發出沉悶的聲響。
燕北策馬跟在一旁,時不時抬手遮擋迎面刮來的寒風。
“大人,前面就是盧溝橋了,過了橋,再走三十里就是良鄉。”燕北抹了把臉上的冰碴子,“這一路上,怕是沒那么太平。勤王軍散在各處,有些營頭已經斷糧兩三日了。”
車廂中,錢鐸裹了裹身上那件半舊的青色棉袍,這是他從都察院庫房里翻出來的,比官袍厚實些,可依舊擋不住窗口透進來的刺骨寒風。
“不太平才好。”他咧嘴一笑,白氣從嘴里呵出來,“太平了,還要咱們干什么?”
正說著,前方官道拐彎處傳來一陣騷動。
幾匹馬護著一輛囚車,正緩緩朝京城方向駛來。
押車的是一隊錦衣衛,約莫七八人,領頭的是個總旗,見到錢鐸這一行人,先是一愣,隨即認出了燕北。
“燕百戶!”那總旗連忙下馬行禮。
囚車里,一個五十來歲的官員穿著囚服,頭發散亂,臉上滿是凍出的青紫色,但腰板卻挺得筆直,眼神里透著不甘與疲憊。
錢鐸勒住馬,目光落在囚車那人臉上:“這是誰?”
燕北看了一眼,低聲道:“大人,這位便是山西巡撫耿如杞。張鴻功部嘩變劫掠,他是主官,負有失察之責,皇上已下旨革職押解進京問罪。”
“耿如杞?”錢鐸挑了挑眉。
他知道,這是山西兵嘩變的當事人,來之前他還看過都察院的記錄。
據說此人在山西任上還算清廉,也曾多次上疏請求朝廷撥發邊餉、賑濟災民,只是奏疏大多石沉大海。
囚車里的耿如杞聽到對話,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向錢鐸,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
錢鐸忽然一揮手:“把人放了。”
“啊?”那總旗愣住了。
“我說,把人放了。”錢鐸重復了一遍,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味道,“皇上命我全權查辦勤王軍嘩變案,我有先行拿問、便宜行事之權。耿如杞是山西巡撫,對此案至關重要,我要帶他一同前往良鄉。”
那總旗猶豫了一下,看向燕北。
燕北沉聲道:“錢大人持皇上金牌,有先斬后奏之權。按錢大人說的辦。”
總旗這才點頭,示意手下打開囚車。
鐐銬解開,耿如杞踉蹌著從囚車里出來,在雪地里站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穩住身子。
他看向錢鐸,眼神復雜:“閣下是”
“都察院左僉都御史,錢鐸。”錢鐸從懷里掏出那面沉甸甸的金牌,在耿如杞眼前晃了晃,“奉旨查辦勤王軍嘩變案。耿巡撫,我有話問你。”
耿如杞深吸一口氣,拱手道:“罪臣耿如杞,聽憑錢僉憲問話。”
“張鴻功部嘩變之前,山西兵在良鄉一帶還有多少人馬?糧餉情況如何?”
耿如杞臉上露出一絲苦澀:“回錢僉憲,奉調入衛的山西兵,原本有六千余人,分屬大同、宣府兩鎮。張鴻功所部三千人嘩變潰散后,剩余兵馬大多也已逃散。如今還在良鄉附近駐扎的,只有罪臣直屬的一個標營,約五百人,由標營游擊李振聲統領。”
“五百人?”錢鐸皺眉,“糧餉呢?”
“早已斷絕。”耿如杞搖頭,“朝廷糧餉遲遲不到,地方州縣也無力支應。罪臣罪臣曾令標營就地籌糧,但李振聲還算約束得住,只向附近富戶借了些米糧,未敢縱兵搶掠。可即-->>便如此,營中存糧也撐不過三日了。”
錢鐸沉吟片刻。
五百人,還在控制之中,這倒是個好消息。
“那個李振聲,為人如何?”
“李振聲是罪臣舊部,為人耿直,通曉軍事,在山西時曾多次擊退流寇小股襲擾。”耿如杞頓了頓,低聲道,“此次張鴻功部嘩變,李振聲曾試圖阻攔,但勢單力薄,未能阻止此事,罪臣已在上疏中明。”
錢鐸點了點頭:“耿巡撫,上馬吧,隨我去良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