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鋼靜靜地聽著,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著,眉頭微蹙。這種事在70年代末的中國并不罕見。男女關系是個敏感區域,稍有不慎就可能被上綱上線,特別是涉及領導干部子女時。劉峰這樣的普通工人家庭出身的孩子,往往是有理說不清。
“所以你就被調到了野戰部隊?1978年11月?”李成鋼確認道。
“嗯。”劉峰點頭,“調令來得急,三天內就辦好手續走了。當時以為是正常的干部交流,雖然心里難受,但也認了。”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沒想到……兩個月后,戰爭爆發了。”
他的眼神又變得有些空洞:“到了野戰部隊,我才知道文工團和一線部隊的差距有多大。那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文工團來的小白臉’,‘唱歌跳舞的能打仗嗎’……連隊里的戰士們表面上客氣,背地里都議論。我只能拼命訓練,五公里越野、射擊、投彈,什么都比別人多練,證明自己不是孬種。”
“你做到了。”李成鋼說,語氣肯定,“檔案上說你參與作戰,圓滿完成任務,這不是隨便寫的。”
劉峰的眼神卻沒有因此亮起來,反而更加黯淡:“勇敢?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勇敢。第一次上戰場,聽到炮聲,我腿都軟了,躲在掩體后面不敢動。是我的連長,一個山東大漢,踹了我一腳,吼著‘怕死就滾回去跳舞!文工團的軟蛋!’……”
他模仿著連長的山東口音,惟妙惟肖,但臉上毫無笑意:“我就硬著頭皮跟著沖。其實不是勇敢,是……是覺得死了也好,反正文工團回不去了,在哪都是丟人。”
李成鋼心里一緊,但沒有打斷他。
劉峰停了一會兒,喉結滾動,似乎在壓抑情緒。
“我們連打穿插,”他繼續說,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什么,“走山路,夜里不能打手電,一個拉著一個的衣服走。我前面的戰士,是個四川兵,叫小斌,才18歲,愛說笑,說打完仗要回家吃他娘做的擔擔面。”劉峰的聲音開始發抖,“走到一個山隘口,遭遇埋伏……炮擊。小斌就在我眼前……被炮彈直接命中。”
他閉上眼,復又睜開,眼眶發紅但沒有淚:“沒了,什么都沒剩下,就……就只剩下一只解放鞋,掛在樹枝上,還在晃。”
小張記錄的筆停住了,抬頭看著劉峰,眼里滿是同情。
長時間的沉默。李成鋼拿起暖水瓶,給劉峰已經涼了的缸子里續上熱水,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氣在斜射的陽光中升騰、消散。
“活下來了,”劉峰終于繼續說,聲音疲憊,“評功評獎,因為我確實跟著沖了,也沒退縮,給了個‘參與作戰’的評語。但我自己知道……我只是運氣好。比我勇敢的、比我該活下來的人,太多了。”
他雙手捂住臉,用力搓了搓,然后抬起頭,眼神恢復了之前的平靜,但那平靜更像是一潭深水,表面無波,下面卻暗流洶涌:“所以戰爭結束后,我就想轉業。在文工團,我以為自己是個干部,有點小才華,受人尊重。到了野戰部隊,經歷那些事……我才明白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藝術,什么感情,在生死面前,太可笑了。”
他看向李成鋼,眼神里有一種近乎絕望的坦誠:“現在轉業了,我就想找個地方,安安靜靜地工作,按時上班下班,不想再折騰了,也不想再……再有什么期望。”
他說完這些,整個人像是泄了氣,肩膀微微塌下來,但很快又挺直了。他緊張地看著李成鋼,像是在等待審判——也許他潛意識里認為,說出這些“不光彩”的過去和“消極”的想法,會毀掉這次安置機會。
李成鋼沒有立即說話。他端起缸子慢慢喝水,讓溫熱的水流舒緩喉嚨的干澀,也給劉峰平復情緒的時間。陽光又移動了一截,現在正好照在劉峰半邊臉上,讓他年輕的面容顯得更加清晰,也更顯疲憊。
“劉峰同志,”李成鋼終于開口,語氣平和而沉穩,“謝謝你跟我說這些。這不容易。”
他放下缸子,身體往后靠了靠,讓自己顯得更放松些,也給劉峰減少一些壓迫感:“你剛才說的這些,讓我想起了我當兵的時候。”
劉峰抬起頭,有些意外,顯然沒料到領導會說自己的事。
“我是1954年當的兵,比你早多了。”李成鋼笑了笑,眼角泛起細紋,“那會兒可沒你這么優秀。我就是個普通的工人子弟,參軍到了到部隊,就是個普通的大頭兵,在部隊干了三年,到退伍也就是個下士。”
他回憶著,眼神變得悠遠:“第三年的時候,我們連隊在農場搞大生產。有個新兵在挑糞的過程中,迷迷糊糊掉進糞坑里了——不是開玩笑,是真的糞坑,農村那種露天的大糞坑。”
劉峰的表情松動了一些,似乎被這個有點滑稽的往事吸引了。
“我在旁邊聽見撲騰聲,趕緊跑過去看。”李成鋼繼續說,“當時情況危急,也顧不上臭了,跳下去把他撈上來。好在那糞坑不算深,就是……味兒太大了。為此得了個三等功。”
他搖搖頭,像是覺得好笑:“其實現在想想,那算什么英勇?就是本能反應。但那時候覺得挺光榮,畢竟是個功。”
劉峰嘴角微微上揚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嚴肅。
“但也就這樣了。”李成鋼的語氣變得平淡,“第三年兵,按理說要是當上班長,就能授中士銜。可我呢?沒那個能力,也沒那個機遇,到下士就到底了。退伍的時候,看著那些提干的戰友,心里不是滋味。覺得三年兵白當了,什么也沒混出來。”
他頓了頓,看著劉峰,眼神真誠:“你一到文工團就是干部,穿四個兜,我當兵三年,別說女干部了,連女兵都沒見過幾回。唯一一次近距離接觸,就是救人后住院那幾天,在師野戰醫院。”
劉峰專注地聽著。
李成鋼的語氣變得有些自嘲:“醫院里那些女護士、女衛生員,年輕,穿著白大褂,說話細聲細氣的,跟我們這些滿身汗臭的大頭兵完全不一樣。我那時候年輕啊,看見有個護士長得挺清秀,就忍不住多聊了幾句,問問是哪里人啊,當兵幾年啦。”
他模仿著當年自己的青澀語氣,然后表情一變,模仿起排長的粗嗓門:“結果被我排長知道了,叫去狠狠訓了一頓。”他壓低了聲音,學著排長的口氣:“‘你小子沒個眼力見兒!文工團、衛生隊,那是大干部的自留地,輪得到你個小下士冒泡嗎?老老實實養你的傷,傷好了趕緊回連隊!別整那些沒用的!’”
劉峰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輕笑了一聲,雖然很快止住,但整個人的緊繃感明顯緩解了許多。
“當時我特別討厭我排長,后來想想才知道排長這是在救我。所以啊,”李成鋼語重心長地說,身體前傾,雙手放在桌上,“你比我強多了。至少你當過干部,有過展示才華的舞臺,正經在文工團跳過舞、演過節目。我那時候,連‘冒泡’的資格都沒有,只能遠遠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