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峰的臉上掠過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情緒波動,像是被觸及了什么,但很快恢復了平靜:“是組織上的培養。”他頓了頓,補充道,“那時候文工團缺年輕男演員,我條件還算符合。”
“在文工團干了快七年,從16歲到23歲,”李成鋼手指輕輕點著檔案上的時間線,“正是長本事的時候。怎么后來又去了野戰部隊呢?”他看似隨意地問道,目光卻留意著劉峰的每一個細微動作。
劉峰的坐姿沒有變化,但李成鋼注意到他的手指在搪瓷缸子上摩挲了一下,指節有些發白。會議室里安靜了幾秒鐘,只有窗外遠處傳來的隱約車鈴聲。
“1978年底,”劉峰終于開口,聲音比剛才低了些,但依然平穩,“組織上安排,加強基層部隊政治工作力量。文工團也要輸送干部到一線鍛煉。”這個回答很官方,也很模糊,像是重復過很多遍的說辭。
李成鋼沒有追問,而是換了個方向,語氣變得柔和了些:“參加自衛反擊戰了?能說說在部隊的情況嗎?檔案上寫你參與作戰,完成了任務。”
“參加了。”劉峰的回答依然簡短,他低下頭看著杯中晃動的水面,“在步兵連擔任副指導員。參與作戰,完成了任務。”他幾乎是重復了檔案上的評語,然后沉默了很久,久到小張都抬頭看了他一眼。
就在李成鋼以為他不會再說下去時,劉峰輕聲補充了一句,聲音很輕,卻帶著重量:“我們連……打穿插。很多戰友……沒回來。”
最后這句話說得很輕,但李成鋼聽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東西。那不是簡單的悲傷或感慨,而是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情緒——有悲痛,有愧疚,也許還有別的什么。
李成鋼沒有立即接話,給劉峰留出了沉默的空間。過了一會兒,他才繼續問道:“聽說你是主動要求轉業的?很多參戰回來的同志,都想留在部隊發展,特別是像你這樣有文化的年輕干部。”
劉峰抬起眼,第一次真正直視李成鋼。那雙眼睛讓李成鋼心頭一震——那是經歷過生死的人才有的眼神,看似平靜的表面下藏著洶涌的暗流,有疲憊,有疏離,還有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老成。
“李主任,”劉峰的聲音依然平穩,但語速略微加快,像是在努力控制著什么,“在野戰部隊待過,特別是……經歷過那些之后,我覺得自己可能不太適合繼續留在部隊了。”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想換一個環境,重新開始。”
“所以選擇了公安?”李成鋼問,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鋼筆。
“嗯。”劉峰點頭,“公安也是維護國家安全的戰線,同樣需要奉獻。”但這句話聽起來更像是背誦某種標準答案,缺乏前面那些退伍軍人說起公安工作時眼里的光。
李成鋼合上檔案,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握放在桌上,語氣變得更加溫和,像是長輩在跟晚輩談心:“劉峰同志,咱們今天關起門來說話,就是同志之間的交流,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說,暢所欲。你在文工團待了近七年,突然調到野戰部隊,又經歷了戰爭,肯定有很多感觸。檔案是死的,人是活的。組織上想了解的是真實的你,你的特長、你的想法,甚至你遇到的困難和困惑,都可以談。這對你將來在公安系統的發展,也有幫助。”
李成鋼注意到劉峰的手指又蜷縮了一下。會議室里很安靜,陽光從西窗斜射進來,在桌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能看見空氣中飄浮的微塵。窗外的院子里,幾個民警正在打籃球,隱約傳來球擊地面的“砰砰”聲和喊叫聲,更襯得室內的寂靜。
劉峰低著頭,雙手緊緊握著搪瓷缸子,指節發白。李成鋼耐心地等待著,沒有催促,只是偶爾端起自己的杯子喝口水。
墻上的掛鐘“嘀嗒嘀嗒”走著,分針移動了將近五分鐘。
終于,劉峰深吸一口氣,那吸氣聲在安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他抬起頭時,眼神里多了一些東西——那是一種決定敞開心扉的決絕,也帶著一絲壓抑已久的委屈,甚至有點破罐破摔的意味。
“李主任,”他的聲音有些發緊,不如之前平穩,“其實……我調到野戰部隊,不是組織加強基層那么簡單。”
李成鋼點點頭,表情認真但溫和:“你說,我聽著。”
“我在文工團……犯了錯誤。”劉峰說得很艱難,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對一個女同志,表達了……不該表達的感情。”
他斷斷續續地說出了那段往事:文工團里一個叫林丁丁的女干部,是獨唱演員,歌唱得好,人也漂亮,父親是個小領導。兩人經常一起排練歌舞節目,他是舞蹈演員,她是主唱,相處時間長了,劉峰漸漸對她產生了感情。
“她業務好,平時對我也很照顧。”劉峰的聲音變得有些飄忽,像是陷入了回憶,“說話總是輕聲細語的,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有一次我排練扭傷了腳,她還特意去衛生隊給我拿了紅花油,親自幫我涂抹。”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滿是苦澀,“我以為……我以為她對我也有好感。至少,不討厭。”
就這樣,年輕人的心思越來越重。終于在一次重要的軍區匯演結束后,大家都很興奮,聚餐時喝了點酒。劉峰鼓起勇氣,連夜寫了一封信,表達了自己的愛慕之情。
“寫得很小心,就是表達好感,希望能進一步了解,共同進步……都是那時候信里常寫的話。”劉峰搖搖頭,“我甚至沒敢當面給她,是第二天早上塞到她宿舍門縫里的。”
他把信偷偷塞給了林丁丁。沒想到當天下午,政治處主任就找他談話,臉色鐵青,說有人反映他“作風有問題”,“騷擾女同志”,“影響極壞”。原來林雪拿到信后,看都沒看完,直接交給了政治處,說劉峰“耍流氓”,“糾纏不清”,嚴重影響她的工作和生活。
“我懵了。”劉峰說,聲音里帶著當時殘留的震驚和委屈,“我解釋說我們是正常同志交往,我沒有惡意,信里措辭也很尊重……但領導說,不管有沒有惡意,影響已經造成了。女同志明確表示反感,這就是問題。”
他停頓了很久,才繼續說:“為了文工團的純潔性,也為了‘教育’我,決定調離。正好那時候野戰部隊需要政工干部,就把我調過去了。”他的嘴角扯出一個諷刺的弧度,“說是加強基層,其實就是發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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