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初七還沒出正月,北京城的風反倒比年前更沖了,刮在臉上跟小刀子剌肉似的,生疼。李成鋼帶著倆背著buqiang的年輕民兵——小張和小王,一大早去糧站維持秩序。空氣里沒了年節的喜興味兒,就剩下一種說不出的憋悶和焦躁。
打胡同口過,副食店的門板還死死關著,一張“憑票供應”的紙片子被風吹得撲棱棱亂響。道上沒幾個人,偶爾走過的,也都縮著脖子,棉帽子捂得嚴嚴實實,就露個凍得通紅的鼻頭,腳底下緊倒騰,像后頭有狼攆著。
剛拐進白米倉胡同沒多遠,李成鋼腳步剎住了,眼珠子一下子瞪圓了。前頭利民糧站門口,那景象看得人心里直發沉——烏泱泱的人腦袋從糧站那扇半開不開的厚木頭門里擠出來,貼著凍得梆硬的墻根,彎彎繞繞排出去老遠,一直拐進旁邊窄胡同里,活像一條凍僵了的大長蟲,在那兒有氣無力地蠕動著。隊伍里全是裹著厚棉襖棉褲的男女老少,個個臉上刻著愁,刻著累,眼巴巴瞅著糧站大門,眼神兒都木了。
李成鋼眼一掃,就瞅見熟人了:四合院里的一大媽和三大媽擠在隊伍當間兒。一大媽抿著干裂的嘴唇,眼珠子跟釘在糧站大門上似的,一動不動。三大媽不停地跺著腳,嘴里哈著白氣兒,小聲嘟囔:“這缺德帶冒煙兒的鬼天!凍死人不償命!溜溜排了一前晌了,腿肚子都轉筋了,啥時候是個頭兒啊……”旁邊的吳嬸,抱著個空癟癟的面布袋,臉凍得煞白,嘴唇發青,眼神兒直勾勾地瞅著前頭,魂兒都像丟了。
“同志!張主任!您倒是給個痛快話兒!還有糧沒有啊?!家里好幾口子都張著嘴等米下鍋呢!”一個穿著破棉襖的漢子,嗓子都喊劈了,扯著脖子朝糧站門口嚷嚷。
維持秩序的張主任忙得腦門子冒汗,嗓子也啞了:“有!都有!大伙兒再耐點心!排好隊!按定量,保證都能買上!別擠!千萬別擠!”他這保證,讓寒風一刮,顯得空落落的,立時被更大的抱怨聲蓋過去了。
“等?等到猴年馬月去?腿都站成棍兒了!”
“定量?那點定量夠糊弄誰的?半大小子餓得前心貼后背!”
“昨兒個排到跟前就說沒了!今兒再買不著,一家子喝西北風頂飽啊?”
不滿和絕望的牢騷像火星子,眼看就要燎原。
這時,隊伍里有個壓著嗓門兒的男聲冒出來:“……哼,說是困難,胡同口的大喇叭成天嚷嚷支援這個革命,援助那幫兄弟……咱自己個兒都快勒脖子了,還打腫臉充胖子往外撒……”
這話像塊石頭砸進死水坑,立刻濺起一片嘀咕:
“……可不咋地!幫別人倒挺大方!”
“古巴?在哪個犄角旮旯?能當嚼裹兒?”
“勒褲腰帶?再勒就勒斷了……”
“少說兩句吧!這話是能隨便禿嚕的?不要命啦!”有人趕緊攔著。
李成鋼眉頭擰成了疙瘩,眼鋒刀子似的掃過去,沉聲喝道:“都消停點!嘴上把點門!越是困難時候,越得擰成一股繩兒!國家正想辦法呢!話不能亂說!”
他那股子威嚴勁兒暫時把那些扎耳朵的話壓了下去,可人群底下憋著的火氣,就跟開了鍋的粥似的,咕嘟咕嘟冒泡。沒消停兩下,更大的亂子起來了:“排到頭又沒了咋整?!”“起開!讓我進去問問!”后頭的人急赤白臉地往前拱,前頭的人被擠得東倒西歪,罵街聲、小孩嚇破了膽的哭嚎聲猛地炸開了鍋!那根繃緊的弦兒,“啪”一下斷了!人群跟開了閘的洪水似的,不管不顧地往前涌,糧站那扇老木頭門被撞得“嘎吱嘎吱”慘叫,眼瞅就要散架!
張主任和倆糧站職工,讓人浪沖得跟小船似的,拼命伸胳膊想攔,可哪擋得住?眼看就要被吞了!
就在這節骨眼兒上,李成鋼那雙銳眼一下子鎖定了人群邊上一個鬼鬼祟祟的壯漢!那家伙穿件油漬麻花的破棉襖,眼珠子滴溜亂轉,透著股邪性,正借著亂勁兒煽風點火。他湊到一個被人踩了腳、正火冒三丈的漢子耳邊,飛快地嘀咕了幾句。那漢子眼珠子“騰”地就紅了,脖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嗷嘮一嗓子:“操他姥姥的!不讓活!跟他們拼了!”肩膀子一橫,悶頭就朝糧站門口狠命撞去!
這一撞,就跟點了炮仗捻兒!推搡得更兇了!趁著所有人的眼都盯著門口,那壯漢眼中兇光一閃,貓腰就從墻角抄起一根小孩胳膊粗、頂結實的木杠子!他二話不說,掄圓了膀子,帶著風聲,“嗚”地一家伙,狠狠砸向糧站旁邊堆空麻袋的破木頭架子!他不是沖人,他是要徹底把這地方攪翻天,嚇破大家的膽!
“咔嚓——轟隆!”木頭架子應聲稀碎!麻袋嘩啦啦倒了一地,那動靜兒,跟炸雷似的!
“砸啦!糧站讓人砸啦!”
“搶啊!不搶沒活路了!”
“跟他們拼了!”
絕望的嚎叫徹底撕碎了最后一點理智!人群徹底瘋了,無數雙手往前伸,無數只腳往前踹,眼瞅著就要沖垮大門,一場踩死人的大亂子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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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李成鋼炸雷般的一聲吼,蓋過了所有亂響!
他沒半點猶豫,一個箭步就躥了上去!右手快如閃電,“唰啦”一聲,腰間那支冰冷的shouqiang瞬間出套,攥在他手里!黑洞洞的槍口猛地舉起!
時間,一下子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