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城的秋夜寒意漸濃,前院里那排坐南朝北的倒座房,本就陰冷,此刻更顯得幽深寂靜。李父那間小屋門窗緊閉,厚重的棉被簾子將縫隙堵得嚴嚴實實,一絲燈光也透不出去。墻角唯一一盞煤油燈,豆大的火苗搖曳著,將屋內堆積的雜物投射出巨大、扭曲的陰影,空氣里彌漫著灰塵和緊張汗水混合的窒悶氣息。(不敢用電燈,原因看無聲的弦那章)
李成鋼只穿著一件被汗水浸透的單褂,赤著的胳膊肌肉虬結。他腳下不是裸露的三合土,而是青灰色的老舊地磚。這些地磚歷經歲月,表面磨得光滑,縫隙里嵌滿了黑泥。此刻,靠近墻角、被一個破舊矮柜半遮擋著的幾塊地磚已經被小心翼翼地撬開,整齊地碼放在一邊。
撬開地磚后露出的,才是下面一層相對薄些、但依然堅硬的夯實三合土層。李成鋼緊握著一柄尖頭鋼釬(用來對付三合土和可能的碎石比鐵鍬更精準有力),屏住呼吸,用錘子一下一下地敲擊著釬尾。每一次敲擊,都發出沉悶短促的“篤、篤”聲,在死寂的屋子里格外清晰。細小的三合土碎屑隨著鋼釬的深入而崩落。待到破開一個口子,他才換上鐵鍬,將松動的三合土塊和下方顏色更深、帶著潮氣的泥土小心挖出,放進旁邊的柳條籮筐里。每一鍬土都極其謹慎,盡量減少揚塵和聲響。
李父緊貼著門板站著,耳朵幾乎嵌進木頭里。他全神貫注地捕捉著院子里任何一絲異動:隔壁三大爺閻埠貴的夢囈?院內誰家孩子的夜啼?亦或是胡同里偶爾經過的巡邏民兵的腳步聲?每一次李成鋼工具與硬物碰撞的聲音,哪怕再輕微,都像重錘砸在他緊繃的心弦上,讓他喉頭發緊。他無聲地朝兒子打著手勢:慢點…再輕點…
李母和簡寧守在旁邊,手里拿著笤帚、簸箕和濕毛巾,如同機警的哨兵。她們的目光死死鎖住李成鋼操作的地面。看到有泥土碎屑濺出,簡寧立刻像貓一樣敏捷地俯身,用簸箕或濕毛巾迅速清理干凈,不留一絲痕跡。李母則用掃帚將周遭的地磚縫隙也仔細清掃一遍。兩人的神經同樣緊繃到了極點,每一次敲擊聲都讓她們肩頭微顫。
簡寧的臉上除了緊張和疲憊,還帶著一種難以喻的復雜。白天,她在分局宣傳科,正是這場席卷全國浪潮的鼓手之一。她的工作是用最飽滿的熱情、最激昂的文字,在黑板報上描繪“大躍進”的宏偉藍圖,歌頌“大煉鋼鐵”的火熱激情,宣傳“人民公社大食堂”“吃飯不要錢”的無比優越性。她要在群眾大會上宣講,號召大家“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把家里的鐵鍋鐵鏟獻給小高爐“超英趕美”。她的聲音充滿力量,她的笑容充滿信心。然而,當夜幕降臨,回到這間倒座房,面對丈夫手中沉重冰冷的工具和腳下這個秘密挖掘的深坑時,白天那些口號變得如此遙遠而空洞。宣傳與現實的反差,像一根刺扎在心里。她看著丈夫汗流浹背、虎口震裂的樣子,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保護家人的本能交織在一起,讓她握著濕毛巾的手都在微微發抖。
挖掘的艱難超乎想象。撬開地磚只是第一步,地磚下的三合土層雖不如預想厚實,但堅硬異常,鋼釬敲擊需要極大的耐心和臂力。再往下,泥土里混雜著碎磚、瓦礫、腐爛的木頭,甚至還有不知何年埋下的碎瓷片。鐵鍬經常受阻,需要費力地撬動或用手去摳挖。狹窄的空間里,李成鋼常常需要蜷縮著身體跪在坑底作業,汗水和泥土混合,糊滿了他的臉和手臂。
最大的難題是如何處理挖出來的土方和偽裝現場。籮筐很快滿了。李父負責守望,李成鋼則在夜最深時換上深色衣服,將泥土分裝進幾個舊面袋里扎緊。等到確認院里院外都萬籟俱寂,他才像影子一樣閃出倒座房,提著沉重的土袋,躡手躡腳穿過空曠寂靜的前院,移開門閂,溜到大門外。自行車早已藏在陰影處,土袋牢牢固定在車后座兩側。他蹬車駛向城外-->>荒僻的河灘或廢墟,將泥土均勻撒掉,再悄無聲息地返回。每次運土都耗時耗力,充滿風險。
白天,簡寧和李母則要恢復現場。撬開的地磚必須嚴絲合縫地鋪回去,縫隙用原本的泥灰或新找來的相似塵土仔細填滿、壓實。坑口用木板蓋好,木板邊緣也用泥灰偽裝得與周圍地面無異。最后,再將那個破矮柜和其他雜物精心挪回原位,遮擋住挖掘點,不留一絲破綻。白天,李母要像往常一樣去廠里工作,簡寧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分局上班,繼續她宣傳科的工作,仿佛昨夜的一切從未發生。身體和精神的雙重透支,讓她們的眼窩深陷。
挖掘進行到第六天深夜,遇到了硬骨頭。鐵鍬“當啷”一聲,撞上了一塊巨大的青石板邊緣,震得李成鋼手臂發麻。這石板堅硬異常,體積不小,正在計劃窖穴的中心下方。嘗試撬動,紋絲不動。
李父蹲下仔細查看,眉頭擰成了疙瘩:“得鑿開!石板太沉太大,繞不開。只能選靠邊的角落鑿個洞,用榔頭和鏨子(小鑿子),動靜太大,等風最大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