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正月初一
元興元年正月初一,晨。
雪后初霽,陽光穿透云層,灑在經歷一夜血火的宮城上。屋檐的積雪開始融化,滴落的水珠在晨曦中折射出七彩的光。空氣里還彌漫著淡淡的煙硝味,與新年香燭的氣息交織在一起。
養心殿東暖閣內,蕭景玄徹夜未眠。他站在窗前,望著宮城各處忙碌清掃的宮人,神色平靜,眼中卻有掩不住的疲憊。
“陛下,該更衣了。”趙德捧著朝服走進來,“今日正月初一,太廟祭祖,還要接受百官朝賀。”
蕭景玄轉身,任由宮人為他換上十二章紋袞服。這身衣服比昨日的朝服更加隆重,繡著日月星辰、山龍華蟲,象征天子威儀。
“沈……皇后呢?”他問。
趙德躬身道:“皇后娘娘在偏殿更衣,玄七大人已經將沈家平反的詔書擬好了,正在送來途中。”
話音剛落,沈青瀾走進來。她換上了皇后規格的禮服――深青色織金鳳紋翟衣,頭戴九翟四鳳冠,雖然還未正式行冊封禮,但這身裝束已經表明了身份。
“陛下。”她盈盈下拜。
蕭景玄扶起她,仔細端詳:“這身衣服,很適合你。”
沈青瀾微微一笑,眼中卻有淚光閃動:“臣……妾身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能穿上這身衣服。”
“以后還有更多沒想過的事。”蕭景玄握住她的手,“走吧,該去太廟了。”
太廟位于宮城東南角,是供奉大燕歷代皇帝、皇后靈位之處。按例,正月初一皇帝要親率宗室百官,祭告祖先,祈求新的一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但今年的祭祖,意義格外不同。
太廟前廣場上,百官已經按品級肅立。經過昨夜的驚變,許多人臉上還帶著惶恐不安,但看到蕭景玄攜沈青瀾走來時,都強作鎮定,齊齊跪拜。
“平身。”蕭景玄聲音沉穩,聽不出絲毫疲憊。
禮部尚書鄭文遠已殉國,今日由禮部侍郎暫代主持。祭祖儀式莊嚴肅穆,從迎神、初獻、亞獻到終獻,每一步都嚴格遵循古禮。
當蕭景玄將第一炷香插進香爐時,他望著列祖列宗的牌位,心中百感交集。從永隆帝到永和帝,再到那些他從未謀面的先祖,他們可曾想過,大燕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孫蕭景玄,今日在此告祭。”他朗聲道,聲音在空曠的太廟中回蕩,“去歲多艱,內有奸佞作亂,外有邊患頻仍。幸得祖宗庇佑,忠臣護持,得以撥亂反正,肅清朝綱。”
他頓了頓,繼續道:“自今日起,孫兒當勤政愛民,整頓吏治,肅貪反腐,重振朝綱。必不負列祖列宗開創基業之艱辛,不負天下百姓殷殷之期望!”
說完,他鄭重三叩首。
身后百官齊聲高呼:“陛下圣明!”
祭祖完畢,蕭景玄并未立即離開太廟。他走到偏殿,那里供奉著淑妃的靈位――這是昨夜他特意吩咐添設的。
靈位很簡單,一塊紫檀木牌,上書“孝慈淑妃李氏之位”。蕭景玄站在靈位前,沉默良久。
沈青瀾靜靜站在他身側,輕聲道:“陛下,淑妃娘娘在天有靈,看到今日,定會欣慰。”
蕭景玄閉了閉眼:“母妃含冤八年,如今終于可以入太廟,受后世香火。可是……”他睜開眼,眼中閃過痛楚,“可是她永遠也回不來了。”
“但娘娘的清白,已經恢復了。”沈青瀾柔聲道,“從今往后,史書上會記載,淑妃李氏,賢良淑德,遭奸人陷害,含冤而逝。她的兒子為她平反昭雪,還她清白。這,就是最好的告慰。”
蕭景玄點點頭,從袖中取出一封信,放在靈位前:“母妃,這是陳明遠的供詞,還有王氏、崔氏的罪證。兒臣已經將他們一網打盡,為您報仇了。”
他又取出一份詔書:“還有這份詔書,是追封您為孝慈皇后的。雖然遲了八年,但兒臣……終于做到了。”
香燭靜靜燃燒,青煙裊裊升起,仿佛在訴說著什么。
祭祖結束后,蕭景玄移駕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賀。這是新年的第一次朝會,也是元興元年的開端。
太和殿內昨夜的血跡已經清洗干凈,破損的桌椅也更換一新。但空氣中那種肅殺的氣氛,依然揮之不去。
蕭景玄端坐御座,沈青瀾坐在他身側稍下的鳳座上――這是皇后接受朝賀的位置。雖然冊封大典還未舉行,但蕭景玄的旨意已下,無人敢質疑。
“臣等恭賀陛下、皇后娘娘新年吉祥,萬福金安!”百官齊聲叩拜。
“平身。”蕭景玄抬手,“昨夜之事,讓諸卿受驚了。但大亂之后必有大治,從今日起,我大燕將迎來一個全新的開始。”
他看向一旁的太監:“宣旨。”
太監展開第一道圣旨,高聲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永和十二年科舉案、玉璽案,經三司重審,確系冤案。今為所有蒙冤者平反昭雪,特頒此詔――”
“追贈沈文淵太子太保、文正公,以國公禮制重新安葬,配享太廟。”
“沈家流放男丁,全部赦免召回,賜還祖宅田產,各有封賞。”
“沈家女眷恢復自由身,未嫁者由朝廷擇良婿,已嫁者賜誥命。”
“所有在此案中蒙冤的官員、學子,一律平反,家屬撫恤。”
“欽此!”
沈青瀾起身,走到殿中,跪地叩首:“妾身代沈家百余口人,謝陛下隆恩!”
蕭景玄扶起她,當著百官的面,鄭重道:“這是你應得的。”
太監又展開第二道圣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陳邕謀反一案,經連夜審訊,證據確鑿。今判決如下――”
“陳邕凌遲處死,誅九族,家產抄沒充公。”
“陳昭儀雖為陳家女,但昨夜護駕有功,免死,削去妃位,貶為庶人,發往感業寺出家。”
“所有參與謀反的將領、官員,一律按律嚴懲。”
“幽州節度使一職,由雁門關守將李承業兼任。”
“欽此!”
這道旨意一出,殿中氣氛更加凝重。誅九族,這是最嚴厲的刑罰。但想到昨夜的血火,無人敢為陳家求情。
第三道圣旨,是關于昨夜平叛有功人員的封賞。李承業晉封鎮北侯,秦岳晉封忠武伯,玄七升任御前侍衛副統領,所有參與平叛的將士皆有重賞。
第四道圣旨,是關于鄭文遠的哀榮。追贈太師,謚號“文正”,配享太廟,以親王禮制安葬。其子蔭封五品官,其孫可入國子監讀書。
四道圣旨宣讀完畢,蕭景玄緩緩起身:“昨夜之亂,讓朕看清了許多事。世家專權,寒門受壓,朝局腐敗,軍備廢弛……這些頑疾不除,大燕永無寧日。”
他環視百官,目光銳利:“從今日起,朕要推行新政。第一,廢除世家蔭庇制度,所有官員一律通過科舉選拔,唯才是舉。”
“第二,整頓軍備,裁汰老弱,提高將士待遇。邊境駐軍三年一輪換,防止將領擁兵自重。”
“第三,清查田畝,抑制兼并。凡占地超過百頃者,超出部分由朝廷贖買,分給無地百姓。”
“第四,開放路,鼓勵直諫。朕在宮門外設‘登聞鼓’,凡有冤情、建者,皆可擊鼓直訴,朕必親自過問。”
每一句話都像重錘,敲在百官心上。這是真正的變革,是要徹底打破百年來的舊制。
寒門出身的官員面露喜色,世家出身的官員則臉色蒼白。但昨夜陳邕謀反,世家威信掃地,此刻無人敢公開反對。
“諸卿可有異議?”蕭景玄問。
殿中沉默片刻,終于有一位老臣出列:“陛下,新政雖好,但恐推行過急,引發動蕩。不如徐徐圖之……”
“徐徐圖之?”蕭景玄打斷他,“李尚書,朕問你,永和十二年至今,已經八年了。這八年來,朝廷‘徐徐圖之’,結果如何?貪官越來越多,百姓越來越苦,邊患越來越重!若再‘徐徐圖之’,恐怕下次謀反的,就不止一個陳邕了!”
那老臣啞口無,低頭退回隊列。
“新政必須推行,而且要從速。”蕭景玄斬釘截鐵,“朕知道會得罪很多人,會觸動很多人的利益。但為了大燕江山,為了天下百姓,朕不得不為!”
他看向沈青瀾:“皇后,你有何見解?”
沈青瀾起身,走到殿中,盈盈一禮:“陛下,妾身以為,新政推行,當有先后緩急。科舉改革、軍備整頓可即刻推行;清查田畝涉及太廣,可分步實施;開放路需有制度保障,防止有人借此誣告陷害。”
她頓了頓,繼續道:“此外,新政推行,需有得力之人。妾身推薦幾人:方維岳方大人剛正不阿,可主持科舉改革;李承業將軍熟悉軍務,可負責軍備整頓;至于清查田畝……妾身斗膽,愿親自督辦。”
此一出,滿殿嘩然。皇后親自督辦清查田畝?這在大燕歷史上從未有過!
蕭景玄卻笑了:“皇后有心了。不過清查田畝涉及地方豪強,危險重重,朕不能讓你涉險。”
“正因為危險,才更需要有人敢為。”沈青瀾道,“妾身是皇后,代表的是陛下。若妾身親自督辦,那些豪強也會有所顧忌。”
蕭景玄沉吟片刻,終于點頭:“好,那清查田畝一事,就由皇后總領,戶部、工部協辦。但朕要派玄衛貼身保護,你不得推辭。”
“妾身遵旨。”
朝會持續到午時。當蕭景玄宣布退朝時,許多官員已經汗濕衣背。他們知道,從今天起,大燕真的要變天了。
中篇:沈家重逢
午后,陽光正好。
沈青瀾回到尚宮局――雖然已經被冊封為皇后,但冊封大典還未舉行,她暫時還住在這里。更重要的是,今日沈家召回的族人要進宮覲見。
“娘娘,沈家的人已經到了,在偏殿等候。”宮女稟報。
沈青瀾心中一緊,整整八年了,她終于可以見到家人了。
偏殿里站著十幾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衣衫襤褸,面容憔悴,但眼神中都有一種重獲新生的光芒。看到沈青瀾進來,所有人齊刷刷跪下:
“草民(罪婦)參見皇后娘娘!”
沈青瀾眼眶一熱,快步上前:“快起來,都起來!”
她扶起最前面的老者――那是她的三叔沈文清,當年沈家流放時,他才四十歲,如今已是白發蒼蒼,背也駝了。
“三叔……”沈青瀾聲音哽咽。
沈文清老淚縱橫:“青瀾,不,娘娘……老朽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你,還能……重回京城!”
“是三叔受苦了。”沈青瀾握住他枯瘦的手,“這些年,你們在邊關……過得可好?”
“好,好……”沈文清抹著淚,“比起那些死在路上的,我們已經很好了。只是你二叔、四叔……都沒能熬過來。”
沈青瀾心中一痛。沈家當年流放時,男丁共二十七人,如今站在這里的,只有十一人。剩下的,不是死在路上,就是病死在邊關。
她又看向女眷那邊。她的母親早逝,沒有親姐妹,這些都是嬸娘、堂姐妹。她們當年沒入宮廷為奴,后來被發配到各宮服役,吃盡了苦頭。
“三嬸。”沈青瀾走到一個中年婦人面前。這是她三叔的妻子,當年也是個端莊的官夫人,如今卻滿臉風霜,手上滿是老繭。
“娘娘……”三嬸泣不成聲,“妾身……妾身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
“都過去了。”沈青瀾輕聲道,“從今以后,沈家不會再受苦了。”
她讓宮人搬來椅子,讓大家坐下,又命人奉上茶點。這些都是御膳房精心準備的,但對于這些吃了八年苦的人來說,簡直是山珍海味。
“娘娘,你兄長……”沈文清忽然道。
沈青瀾心中一緊:“兄長怎么了?”
沈文清長嘆一聲:“你兄長沈青峰,當年流放時在路上染了重病,我們以為他……但他命大,撐過來了。只是腿落了殘疾,行走不便。這次召回,他因為行動慢,落在后面,應該這幾日就能到京。”
兄長還活著!沈青瀾心中涌起巨大的喜悅。沈青峰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長,當年沈家出事時,他才十八歲,如今也該二十六了。
“兄長……腿怎么了?”她問。
“瘸了。”沈文清低聲道,“邊關苦寒,他又不肯向看守低頭,常被鞭打。有一次被打斷了腿,沒有得到及時醫治,就……瘸了。”
沈青瀾握緊拳頭,指甲陷入掌心。這些債,她都要替沈家討回來!
“三叔,你們先在京中安頓下來。”她強迫自己平靜,“陛下已經賜還了沈家祖宅,雖然八年無人居住,需要修繕,但總是個家。我會派人協助你們,缺什么只管說。”
“多謝娘娘。”沈文清又要跪下,被沈青瀾扶住。
“三叔,以后在私底下,我們還是家人,不必行此大禮。”沈青瀾道,“沈家能夠重見天日,是陛下恩典,也是沈家忠烈應得的。從今往后,沈家子弟要堂堂正正做人,為國效力,不負陛下厚望。”
“老朽明白。”沈文清鄭重道,“沈家歷經大難,能活著回來的人,都懂得珍惜。娘娘放心,我們定不會給沈家丟臉,不會給娘娘丟臉。”
正說著,門外傳來通報:“陛下駕到!”
蕭景玄走進偏殿,看到滿屋子的人,微微一笑:“都在啊。”
所有人慌忙跪下:“參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