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塊浸了墨的絨布,慢悠悠地漫過郊區的矮墻,將林有才家那棟獨立帶院的小別墅裹進漸濃的夜色里。
堂屋的燈亮得很足,白熾燈的光打在八仙桌上,鋪著的藍格子桌布,已經洗得發白發軟,邊角磨出了細密的毛邊,卻被熨燙得平平整整。
桌上的菜早擺齊了,一盤紅燒肉穩穩當當地鎮在中央,塊頭切得勻稱,肥瘦相間的肉上裹著油光锃亮的醬汁,熱氣騰騰地氤氳著,把旁邊清炒時蔬的翠色襯得愈發鮮亮。
涼拌木耳撒著紅辣椒絲,一碟炸花生米堆得冒尖,金黃酥脆,還有一碗燉得奶白的排骨湯,浮著層薄薄的油花――都是林有才媳婦劉梅的拿手菜,尋常日子里難得這么豐盛,顯然是特意備下的。
林有才手里捏著瓶二鍋頭,瓶身的標簽皺巴巴的,他卻寶貝似的,給對面的二弟林有德面前的玻璃杯滿滿斟了一杯。
酒液撞在杯壁上,發出細碎的輕響,他臉上堆著笑,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是平日里少見的熱絡:“二弟,嘗嘗你嫂子的手藝!
這紅燒肉,她今兒特意多放了一些冰糖,說你小時候就愛吃這口。
以后可得常來家里吃飯,咱們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兄弟,別總跟我客氣。”
旁邊的林瑤立刻跟著端起面前的果汁杯,塑料杯壁上凝著水珠,她身子往前湊了湊,馬尾辮隨著動作輕輕晃了晃,聲音甜得發膩:“二叔,這些年二嬸走得早,您一個人過日子多不容易。
燕子現在跟俞峰在市里住,雖說離得遠,可這里是咱們是實打實的親侄女家。
您看這院子,前幾天我剛讓張帆給掃了,您往后就把這兒當自己家,缺啥少啥跟我們說,千萬別見外!”
她老公張帆趕緊抓起酒杯,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跟著附和:“就是就是,二叔。
以前總說忙,一年到頭也湊不上兩三回,今兒這頓飯才算真像親戚團聚。
您可得多喝幾杯,我陪您!”
林有德端著酒杯,指腹摩挲著冰涼的杯壁,臉上露出憨厚的笑,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點白天修理自行車時蹭的灰。
他這輩子老實巴交,早年在棉紡織廠當車間主任時,就只懂埋頭管生產,機器轉得順不順、布匹的紋路勻不勻,他門兒清,可琢磨人心的事,向來不在行。
可再實在的人,也能覺出今天的不對勁――往常大哥一家對自己雖不算冷淡,卻也從沒有這般熱絡周到。
劉梅剛才進進出出端菜,每回都要笑著問他“咸淡合不合口”,林瑤瑤更是一口一個“二叔”,把他跟前的骨碟換了三回。
連菜都比平時豐盛了好幾倍,那碗排骨湯,他記得大哥家孩子最愛啃排骨,今兒卻一塊沒動,全往他碗里夾。
他心里犯嘀咕,嘴上卻只應著:“好,好,以后肯定常來。
你嫂子這手藝,比外面飯館強多了。”
說著夾起一塊紅燒肉,軟糯的肉皮在齒間化開,甜咸的醬汁漫開來,確實是小時候的味道,可不知怎的,嘴里卻沒什么滋味。
他是真不知道,自己那個看著普通的女婿俞峰,如今早不是原江市小學的普通老師了。
俞峰和女兒林燕都是低調性子,工作上的變動從不跟家里張揚,報喜不報憂成了習慣。
就連俞峰當上市長秘書這事,他也只在某天晚上跟林燕打電話時提了一句,末了還反復叮囑:“別跟爸說,他操心慣了,知道了又得睡不著覺,再說這工作剛上手,穩不穩還不一定呢。”
林有德自己有退休金,早年在紡織廠分的老房子雖小,卻也給子女留了個念想,日子過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