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地里熱鬧得像一場節日。木槌聲、繩索摩擦聲、工匠的呼喊聲此起彼伏,仿佛整個森林都被驚動了。又經過數周不眠不休的趕工,第一艘仿制的阿拉伯三角帆船終于完工――那是一條修長而優雅的船,船身涂著深色樹脂,在晨光下閃著柔光。人們給它取名為“海龜一號”,寓意穩重、長壽,也寓意它將帶領他們越過未知的大海,安全抵達彼岸。
這一天,所有人都涌向船塢,眼中滿是期待與緊張。木制的下水滑道剛剛澆上油脂,被反復打磨得光滑如鏡。站在船上的伊努克挺著胸膛,像個準備迎接考驗的戰士。她此刻是臨時船長,肩上綁著粗麻繩做成的船長臂縛,顯得威風十足。英格瓦爾站在舵位上,他那雙藍灰色的眼睛在陽光里像冰川一樣冷亮;哈康則攀在主桅半高處,手握繩索,隨時準備展開試航用的小三角帆。納貝亞拉與霍庫拉妮站在船側,既興奮又緊張。泰諾人與波利尼西亞人的文化都熟悉獨木舟,但從未操控過這種來自舊世界的海船。她們的腳踩在船板上時,忍不住輕輕撫過木紋,像摸著一種陌生卻令人敬畏的生物。“海龜一號”的甲板上站著幾十名準備隨行的勇士,他們將擔任水手――有人已經卷起褲腳;大家的臉上寫著“我要出海”的渴望,也寫著“但愿別翻”的不安。
船塢前的高臺上,李漓與尼烏斯塔俯瞰全場。風從河面吹來,帶著潮濕的咸味,也帶著一種未知的召喚――冒險在呼吸,未來在低語。
“準備好了嗎?”李漓揚聲問道,他的聲音在船塢回蕩。
“準備好了!”伊努克站在船頭,像出征一樣高喊。
李漓抬起手,向下大力一揮:“開閘――放水!”
隨著吱呀聲響起,兩側的閘門緩緩張開,蓄滿的水猛地沖進船塢,濺起無數激蕩的浪花。人群發出一陣驚呼,有孩子迫不及待爬到大人肩上,想看得更清楚。水流淹過滑道,托起“海龜一號”的船身。巨大的木船先微微顫動一下,仿佛蘇醒的巨獸呼出第一口氣。接著,在重力與水流的共同作用下,它緩緩滑動,木梁發出深沉的咯吱聲,像低沉的咆哮。滑行速度越來越快,水花從兩側飛濺。最后伴隨著“嘭――”的一聲沉悶巨響,新船穩穩地落入河道,激起一圈壯觀的漣漪。岸邊的人群爆發出歡呼,有人吹起貝殼號角,有人跳起部族的舞步,還有老人激動得在胸前比劃祈禱手勢。入水后的“海龜一號”先是微微一顫,像是適應陌生的水體,又像是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它穩穩浮起,船身在河面輕輕搖晃,宛如一頭剛d醒的海獸學著重新站立。
就在帆影開始搖曳時,李漓攏起雙手,對著漸離岸邊的船大喊:“別走太遠!第一次試航,只在附近繞圈!”
伊努克站在船頭,腳尖穩穩踩在船鼻突出的龍骨上。風揚起她的長發,她回頭朝岸邊揮手,眉眼里滿是暢快:“方向我們知道!就在附近繞一圈!要測耐波性,也要測夜航穩定性!過一個晚上就回來!”
“還要在海上過夜?”李漓劍眉一挑,聲音壓著一絲擔憂:“試航又不是探險!”
伊努克的笑聲從船頭飄回岸邊,朗朗得像海風里摻了雪:“夜風里的表現最重要!時間太短,根本看不準一艘船的脾氣!放心,我們圖勒人雖然沒操過你們舊世界的大船,卻也不是不懂大海的!”
風勢漸穩,“海龜一號”緩緩滑向寬闊的河道。陽光落在帆影上,使它像一只緩緩拍動鰭足的海龜,踏入遼闊水域。船尾的浪痕閃著金邊,從河面一路展開。隨著“海龜一號”的帆影逐漸在海天交界的光線里變成一點暗色、一道細線,最終徹底沉入地平線,船塢上的喧嘩聲也隨之散落。剛才還擠得水泄不通的木棧道,此刻只剩些許余音與沙沙的海風。工匠們肩扛工具回去,圖皮人母親牽著孩子離開,諾斯戰士們背著木盾說笑著走向營火處,波利尼西亞的船匠們則還停在原地,用手勢繼續討論剛才船身入水的角度與響聲。河口處的潮聲拍著岸石,像一首收尾的歌。
赫利站在逐漸空下來的船塢邊緣,手里還捏著記錄紙與一小段筆炭――那是她剛才一路記著數據與觀察所得用的。她盯著海平線看了很久,仿佛想把那一抹微弱的帆影留在眼里。她輕聲道:“等他們回來,再按他們試航的反饋,把剩下兩艘船的龍骨、橫梁、桅座全部再校一遍。曲率不對的地方必須重修……但愿一切順利。”說完,她抬頭,眼睛里帶著風吹后的微紅,望向李漓。
李漓輕輕攬住她的肩:“放心。有你這樣事事都要做到最好的師匠在,我哪能不放心?你做的船,一次成功是應該的。”
赫利嘴角一彎,靠在他胸前,像是從緊繃的工作狀態中剛放松下來:“出來容易,回去可就沒那么簡單了。”她抬眼望向遠方的海,“一晃四年了啊……四年漂在這片陌生的世界里。等回去再看你,你是不是還想再到處亂晃?”
李漓輕笑,眼神卻有一絲深沉:“反正,新世界是不會再來了。這里的土地、這里的人,從來都不是為了被我們改變。我們盡量不打擾……”
他話還沒說完,尼烏斯塔已經忍不住笑出聲,叉著腰直接頂回去:“不打擾?你看看你要帶走多少女人?從冰原到高山再到雨林,你走到哪兒把人家姑娘拐到哪兒。這叫不打擾?你少自欺欺人啦!”
一陣哄笑迅速在岸邊炸開。
“對!”比達班也湊上前來,臉冷冷的,但語氣卻帶著一點壓不住的調皮,“不打擾?你先把孩子塞回去再說!”說著她指了指站在她腿邊、正抱著木頭小船模子自顧自玩的女兒,那孩子聽到自己的名字,抬頭沖李漓“咯咯”一笑,“爸爸,什么是‘打擾’?”
“你倒是把她塞回去呀!”比達班補刀補得毫不手軟。
正當眾人笑成一團時,楚巴埃也慢悠悠地靠近,雙手抱胸,表情里滿是不滿:“你打擾我這么久,卻連孩子也沒讓我懷上!你現在還說不打擾?到底是哪門子歪理?”
緊接著,波蒂拉快步走來,臉上的怒氣幾乎要和海風一起刮到人臉上,都帶著審問者的氣勢:“你說的是人話嗎?嗯?看看我們這一群,有哪一個不是你惹來的?”
那聲質問直擊靈魂,船塢周圍的空氣都似乎被震出漣漪。
塔胡瓦見情況越鬧越大,舉手像是在調停――但她一張口,調停的話硬生生變成了精準補刀:“大家別太認真。當他在放屁就好了。反正他也常說些自己都哄不住自己的話。”周圍一陣哄笑。
就在這時,一個清脆的抱怨聲從人群里擠出來:“歡迎打擾!可你呢?我跟了你四年了!”說話的是烏盧盧――當年從格陵蘭冰雪中被救下的小工具文化少女,如今早已長成身形輕盈、性子直爽的年輕女人。她雙手叉腰,氣呼呼地瞪著李漓,像只小北極狐炸著毛。
下一刻,瑪魯耶爾學得有模有樣,聲音拔得老高:“歡迎打擾!我跟了你四年了!”她模仿烏盧盧的腔調,夸張得連表情肌肉都學到了極致,像在演戲。
“你別每一句都學我!”烏盧盧炸毛得更厲害,指著瑪魯耶爾,“你去年才來的好不好?哪有跟了他四年!再說,你那也不算‘跟他’!你算哪門子――”
話還沒說完,瑪魯耶爾立刻接招:“怎樣才算?”她眨巴著眼睛,一臉若有所思,“還有,你們這是在討論什么?”
就在這時,安卡雅拉一步跨來,像是隨時準備阻止一場小型戰爭爆發:“這里沒你事。”她一把拽住瑪魯耶爾的手臂,將她往旁邊拉,“這都沒我什么事,你別湊熱鬧。”
瑪魯耶爾被拖走時還不忘扭頭,對李漓做了個鬼臉,“歡迎打擾!”而烏盧盧氣得直跺腳。
而這一刻的李漓……他站在一群來自不同世界盡頭的女性包圍圈中央。十幾雙眼睛,如同幾十條命運的線,不約而同地鎖住他。每一張臉背后都有旅途、救助、誤會、并肩作戰、火光旁的私語、雨夜里的擁抱、被命運甩到地球另一端的荒誕。這些故事――無一例外,都與眼前這個“說不打擾”的男人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