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浩回到那間月租六百八十塊錢、只有一張床和一個舊書桌的出租屋,天已經黑透了。
他沒開燈,也沒心思吃飯,直接把自己摔進了那張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
窗外是臨川縣老城區特有的嘈雜。
隔壁夫妻的爭吵聲、樓下小販收攤的響動、遠處摩托車的轟鳴,混合著初夏夜晚濕熱的風,一股腦兒地涌進來。
吳大爺那句“這個世界……有時候,你得學會低頭”,還有馬副局長那番“迂回戰術”、“潤物細無聲”的“教導”,像兩股糾纏的麻繩,勒得他胸口發悶。
他完成了任務,得到了領導的賞識,甚至可能因此打開一點局面。
但他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他感覺自己像是參加了一場不光彩的交易,用吳家無奈的善良和妥協,換來了自己職場上的一個小小“進步”。
這種滋味,比單純的失敗更讓人難受。
就在他盯著天花板上那片因為潮濕而暈開的水漬發呆時,枕頭邊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
他摸索著拿過來,屏幕的亮光在黑暗中有些刺眼。
來電顯示是——哥。
鄭浩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呼吸,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些,然后按下了接聽鍵。
“喂,哥。”
電話那頭傳來鄭儀沉穩溫和的聲音。
“小浩,睡了嗎?”
“沒呢,剛回住處。”
鄭浩從床上坐起來。
“最近怎么樣?在縣里還適應嗎?”
鄭儀的語氣帶著慣有的關切,但并沒有過度追問,給人感覺很舒服。
鄭浩有很多話想說。
想說殘聯那個氣派的辦公樓和無所事事的干部;
想說馬副局長那套“草臺班子”和“明哲保身”的理論;
想說吳家老兩口最終簽協議時那種令人心酸的眼神;
想說他自己此刻這種贏了任務、卻好像輸掉了什么的憋屈和迷茫……
這些話在喉嚨里翻滾著,幾乎要沖口而出。
他想告訴哥哥,基層遠比他想象的更復雜,更……讓人無力。
但最終,他忍住了。
他想起哥哥肩上的擔子,想起明州那一大攤子事。
自己這點挫折和困惑,在哥哥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難道要像個沒斷奶的孩子一樣,一遇到困難就向哥哥訴苦求助嗎?
不。
他不能。
他選擇來基層,就是為了鍛煉自己,就是為了證明他能行。
如果連這點事都扛不住,那他還有什么資格談未來?
“哥,我挺好的。”
鄭浩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甚至帶著點笑意。
“工作挺充實的,也學到了不少東西。”
他避重就輕,絕口不提遇到的具體困難和內心的掙扎。
“哦?都學到什么了?”
鄭儀似乎來了興趣,追問道。
鄭浩停頓了一下,組織著語。
他不能說得太具體,以免哥哥擔心或者插手;但也不能說得太敷衍,畢竟哥哥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嗯……就是更具體地了解了基層是怎么運轉的。”
鄭浩斟酌著用詞。
“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處理一些挺實際的問題……感覺比在學校里紙上談兵實在多了。”
“還有就是……”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低沉,但努力控制著情緒。
“就是……更加認識到了這個世界吧。”
“認識到這個世界……是什么樣的?”
鄭儀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什么情緒,但鄭浩能感覺到,哥哥在認真聽。
鄭浩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臨川縣不算璀璨的燈火零星點綴著黑暗。
他想起馬副局長的話,想起殘聯那個女人漫不經心的嘲諷,想起吳大爺無奈的嘆息……
“就是……認識到這個世界,可能并不總是像書本上寫的、或者我們想象的那樣……理想化。”
“有很多事情,很復雜,不是非黑即白。解決問題的方式,有時候也……不那么直接。”
他含糊地總結道,沒有深入細節。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
鄭儀似乎是在消化弟弟這番話里的含義。
“聽起來……你這兩個多月,經歷了不少事。”
鄭儀的聲音依舊溫和,但多了一絲凝重。
“還好,沒什么大困難,都能應付。”
鄭浩連忙說道,語氣故作輕松。
“哥你放心吧,我能處理好。”
他急于結束這個話題,不想再深入下去。
“嗯。”
鄭儀應了一聲,沒有再追問。
他了解自己的弟弟,那股倔勁和自尊心,跟自己年輕時很像。
有些坎,必須自己邁過去。別人說再多,也只是隔靴搔癢。
“照顧好自己,注意身體。工作上遇到什么問題,多思考,多向老同志請教。但也要堅持自己的原則和底線。”
鄭儀沒有說太多安慰或指導的話,只是給了幾句最樸素的叮囑。
“我知道了,哥。”
鄭浩心里一暖。
“對了,小浩,給你打電話,還有件正事想聽聽你的看法。”
鄭儀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正式了一些。
“正事?”
鄭浩有些意外。
哥哥是明州市委副書記,日理萬機,有什么正事需要聽他這個在縣城基層掙扎的小科員的看法?
“嗯,關于城投集團下一步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