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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有時候我累得快要散架了,因為連續幾天看演習,沒能睡覺,我多么希望能回到旅館去啊!上床時,我感到如釋重負,慶幸終于擺脫了魔法師和巫婆,這些術士充斥于人們喜聞樂見的十七世紀的“小說”中。睡眠和第二天早晨的懶覺不只是一則迷人的童話故事了,不僅迷人,也許還有好處。我思忖,任何痛苦都可以找到避難所,好的找不到,至少可以得到休息。這些想法給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處。

    有時假日圣盧不能外出,我便常去軍營看望他。軍營離旅館有好一段路,必須出城,穿過一座旱橋。我站在旱橋上極目遠望,感到視野非常寬廣。大風在這些高地上刮個不停,軍營院子三面的房屋都灌滿了風,仿佛成了風魔窟,不停地在咆哮怒吼。如果羅貝有事,我就在他的房門口或在飯廳里等他,同他的朋友聊聊天。他把他的朋友都介紹給我了,有時他不在軍營時我也會來看他們。我從窗口俯視底下一百米的田野,田野光禿禿的,但是點級著一塊塊綠油油的新苗田,常常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給田野鋪上了一條條光輝燦爛的象琺瑯那樣透明的綠帶。我在等他的時候,常聽到有人議論他。我很快就了解到他的人緣很好,大家都喜歡他。有幾個士兵,不和他一個中隊,出身于富裕的中產階級,只能從外部看見貴族上流社會,從沒能涉足其間,對圣盧的性格略知一二,因此對他產生了好感,同時還夾雜著對這個年輕人的羨慕,因為他們到巴黎過周末時,總能看見他在和平咖啡館同于塞斯公爵和奧爾良親王一起消夜。正因為這樣,他們從圣盧英俊的臉龐,從他走路和同人打招呼的笨拙姿勢,從他不停地甩動單片眼鏡的動作,從他高高聳起的軍帽和質地太細、顏色太紅的軍褲,引進了“帥”的概念。他們確信,騎兵團最優雅的軍官,即使是那個批準我在軍營留宿一夜的威武的上尉,都缺少這種“帥”勁。

    與他相比,上尉顯得過于莊重,可以說有點庸俗。

    其中有一個人說:“上尉買了匹新馬。”“他可以把想買的馬都買下來。星期天上午,我在槐樹路遇見了圣盧,他騎的那匹新馬那才叫帥呢!”另一個反駁說。說這話的人看上去很內行,因為這幫年輕人所屬的階級,即使與上流社會不常有來往,但有的是金錢,也有空閑,凡是可以用金錢買來的風雅,他們都買來了,在這一點上,與貴族階級別無二致。他們的風雅,例如衣著,比起圣盧的那種不拘小節、漫不經心的風雅來(我外祖母就特別欣賞他這種風度),最多帶有一種更加刻意追求完美的意味罷了。對于這些大銀行家或證券經紀人的兒子,當他們看完戲去吃牡蠣的時候,能在他們的鄰桌看見圣盧士官,這不能不說是令人激動的事。每星期一,當人們休假歸營,談起各種見聞,其中一個人是羅貝那個中隊的,他說羅貝“十分親切地”向他問好了;另一個不和他一個中隊,但他確信圣盧認出他來了,因為他不止一次地用單片眼鏡朝他的方向張望。

    “真的,我兄弟在‘和平’咖啡館看見他了,”還有一個在情婦家里呆了一天的人說。“他穿的禮服看上去又長又肥。”

    “他穿什么樣的背心?”

    “他沒有穿白背心,而是淡紫色的,佩戴著各式各樣的棕櫚葉狀的勛章,有趣極了!”

    至于那些老兵(他們都是些平民百姓,不知道有賽馬俱樂部,只是把圣盧歸入非常有錢的士官之列。大凡生活相當闊綽、有一筆可觀的收入或債務、對士兵慷慨大方的士官,也不管有沒有破產,都被他們歸入此類),圣盧走路的姿態,單片眼鏡,軍褲和軍帽,在他們看來,這些東西即使說不上有什么貴族特色,卻別有一番風味。他們認為圣盧的這些特征,隨和的舉止風度,不迎合長官的意圖的個性,完全符合他們為騎兵團最受歡迎的士官規定的性格和風度。他們認為,對士兵好,就必然不迎合長官意圖。當人們早晨在寢室里用咖啡,或者中午躺在床上休息時,如果有個老兵向既饞又懶的騎兵班講了段關于圣盧一頂軍帽的饒有趣味的故事,人們就會喝得更香,或者休息得更好。

    “跟我的背包一樣高呢。”

    “得了吧,老兄,你想誆我們哪,怎么可能跟你的背包一樣高呢?”一個年輕的文學院畢業生打斷他說。他用“誆”這個方是想不露出自己是個新兵,而他敢于這樣反駁老兵,是為了證實一個使他非常感興趣的事實。

    “什么!沒有我的背包高?你量過呀?我跟你說吧,中校的眼睛老盯著他看,象要把他關禁閉似的。可別以為我那個大名鼎鼎的圣盧會大吃一驚,他走來走去,低頭抬頭,不停地甩動他的單片眼鏡。不過,要看上尉怎么說。啊!他很可能什么也不會說,但可以肯定,他是不會高興的。那頂軍帽才算不了什么呢。據說在他城里家中還有三十多頂哪!”

    “你是怎么知道的,老兄?又是從我們那位該死的下士那里打聽到的吧?”年輕的文學士咬文嚼字地問道,賣弄著他剛學來的新的語法形式,為能以士兵用語來裝點自己的談話而洋洋得意。

    “我怎么知道的?當然是聽他的勤務兵說的羅!”

    “你說的那個人日子肯定過得不錯吧!”

    “那當然!他鈔票比我多,這是肯定的!再說他還送衣服給他,什么都送給他。他在食堂總吃不飽肚子。我的德·圣盧到食堂來了,炊事兵聽見他說:‘我要他吃得好,吃多少錢都不打緊。’”

    老兵有力的聲調彌補了平淡的談,他的模仿盡管不很高明,但卻十分成功。

    離開軍營前我轉了一圈。夕陽西下,我就朝我的旅館走去,休息兩個鐘頭,看看書,等時間到了,我就到圣盧和他那伙朋友包膳的飯店去和他共進晚餐。廣場上,殘陽給城堡那宛若火藥筒的屋頂蒙上了一朵朵與磚色相協調的玫瑰紅的云彩,同時通過反照使磚色變得柔和,從而使磚和瓦的色調和諧一致。一股生命流注入我的神經,我的任何一個動作不能使生命衰竭;我每走一步,腳踩在廣場的鋪路石上都會彈起來,仿佛足跟上長了墨丘利的翅膀。有一個噴水池閃爍著淡紅色的光輝,另一個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出乳光。一群頑童在兩池中間嬉戲,盡情地歡叫,由于天色已晚,只能象雨燕或蝙蝠似的轉著圈子。旅館旁邊是故宮和路易十六的柑園,現在已被儲蓄銀行和兵團占用。故宮和柑園內已點燃了煤氣燈。煤氣燈散發出金黃的微光,在這仍透著亮光的薄暮中,與殘留著落日余暉的十八世紀式的高大窗扉十分協調,猶如一枚金黃的玳瑁首飾戴在閃著紅光的頭發上。看到這幽幽的燈光,我恨不得馬上能重新看見我的爐火和我的燈光。在我下榻的旅館正面,只有我房內的那盞燈在同黃昏進行著搏斗;為了能早點看到燈光,我饒有興致地就象要趕回家去吃晚點心似地趕在天黑前回到了旅館。在我的臨時住所中,我的感覺還象在外面一樣敏銳飽滿。這種敏銳感使那些平時看來平淡無奇、豪無裝飾的表面,例如昏黃的火光,天藍的糊墻紙(黃昏象一個中學生在墻紙上面畫著圖畫),玫瑰紅的開瓶塞鉆子,鋪在圓桌上的印有奇異圖案的桌毯和正在眼巴巴地等著我的一疊小學生用紙,一瓶墨水和一本貝戈特的小說,都變得那樣充實飽滿,我仿佛感到它們從此蘊含著一種特殊的生命,只要我能夠再看見它們,就能從它們身上提取這種生命。我愉快地回憶著我剛離開的軍營,軍營的風標隨風旋轉著。就象潛水員常用一根露出水面的管子呼吸那樣,對我來說,把這個軍營,這個居高臨下、鳥瞰縱橫交錯的綠色苗帶的了望臺作為停泊的港口,就如同把我和有益于健康的生活和自由的空氣聯系在一起;什么時候愿意,什么時候我就能到軍營的庫房和宿舍去,并且每次都能受到熱情接待,我把這些看作是我希望永不喪失的寶貴特權——

    羅馬神話中諸神的使者,亡靈的接引神,穿一雙裝有翅膀的草鞋,行走如飛。

    七點鐘我套上外衣又出門了,到圣盧包膳的飯店和他共進晚餐。我喜歡走著去。天黑漆漆的。從我到這里的第三天起,天一黑就刮起了凜冽的寒風,好象要下雪似的。按理說在路上我應該時刻思念德·蓋爾芒特夫人,因為正是為了接近她我才來到羅貝的駐地的。但是人的記憶和憂慮是變幻莫測的。有時候它們走得遠遠的,我們幾乎看不見,以為它們從此離開了我們。于是我們開始注意起別的東西。在我們住慣了的城市中,街道僅僅是溝通兩地的簡單工具,但我剛到這個城市,街上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新奇。我覺得這個陌生世界中的居民,他們的生活是奇特而絕妙的。一所住宅透著燈光的玻璃窗常常向我展示出一幅幅我無法深入了解的神秘而真實的生活畫面,我會收住腳步,佇立在黑暗中久久凝望。這里,火神用一幅染成紫色的圖畫展出了一個栗子商人的小酒店,有兩個士官在專心致志地玩紙牌,椅子上放著他們的腰帶,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魔法師使他們從黑暗中冒了出來,就象使劇中人物登臺一樣,把他們此時此刻的形象**裸地暴露在一個停下來張望而他們看不見的行人眼前。在那邊一個小舊貨鋪內,一支燒剩半截的蠟燭把熒熒紅光投在一塊版畫上,把它變成了紅粉筆畫,而那盞大燈在搏擊黑暗,把亮光灑向周圍,把一塊皮革染成了棕色,使一把匕首發出閃閃的銀光,給幾張不過是拙劣的復制畫涂上了一層珍貴的金色,就象是舊銅器生了銹或者舊木器涂上了漆一樣;最后,把這個充斥著贗品和面包皮的骯臟不堪的陋室變成了一幅極其珍貴的倫勃朗的杰作。有時我甚至會抬頭仰望一套沒有關上百葉窗的古色古香的大房間。那里面,一群水陸兩棲的男女一到晚上就要使自己重新適應與白天不同的生活環境,在油膩膩的液體中緩緩游動;一到傍晚,這種油狀液體就會從燈的蓄油池中源源流出,流滿各個房間,一直漫到房間的石頭和玻璃內壁的邊沿;那些男女在液體中移動著軀體,傳播著金黃黃油膩膩的漩渦。我繼續往前走。在教堂前那條黑魆魆的小街上,難以抑制的**使我邁不開腳步,就象從前在去梅塞格利絲的小路上一樣。我感到將會有一個女人突然出現,來滿足我的**。在黑暗中,如果我突然感到有一條裙子從我身邊輕輕掠過,我會快活得全身顫栗,竟不相信這窸窣的聲音完全是萍水相逢,我禁不住張開雙臂,想去擁抱一個驚慌的過路的女人。這條中世紀式的小街在我看來是那樣真實,如果我真能在這里抱起一個女人并且占有她,我不能不認為是古老的**將我們兩人結合(哪怕這個女人不過是每天晚上站在街上拉男人的娼妓)。而冬天,黑暗,人地生疏感和中世紀式的街道,又給這古老的**涂上了一層神秘色彩。我思考著未來:試圖忘記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來說是可怕的,但也是理智的,我第一次感到這可以做到,而且也許不難做到。街上寂靜無聲。突然,我聽見前面傳來了說話聲和笑聲,想必是喝得爛醉的行人在回家去。我停下來看他們,眼睛盯著傳出聲音的方向。我等了很久,也沒有看見一個人影,因為周圍靜得出奇,老遠的聲音也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清楚地傳進我的耳朵里。最后,那些人出現了,但不象我猜想的那樣在我前面,而是在我后面,離我很遠。或許因為街道交叉,中間隔了一座座房屋,聲音的折射引起了聽覺的差錯;也可能因為我不熟悉這個地方,很難判斷聲音的方位。反正我搞錯了。距離和方向全都搞錯了。

    風越刮越大,好象就要下大雪似的,冷得使人毛骨悚然,渾身長起雞皮疙瘩。我又來到了大街上,跳上一輛小無軌電車,一個軍官從車廂外的平臺上愛理不理地向在人行道上對他敬禮的士兵還禮。士兵們看上去笨頭笨腦的,臉上象是被冷風涂了層刺目的紅顏色,這使人聯想起老布勒蓋爾畫上的快活而貪吃的農民凍得發紫的臉孔;秋天突然一下子變成了初冬,似乎把這個城市向北拉過去了許多——

    老布勒蓋爾(525—59),佛蘭德斯畫家,生于農民家庭,所作油畫或版畫多反映農村生活和社會風俗。

    我來到了我和圣盧以及他的朋友碰頭的飯店,隔壁展覽館就要開始的慶祝活動把許多鄉鄰和外地人都吸引到這里來了。旅館的院子通向廚房,廚房里呈現出淡紅色的反光,人們在烤雞烤豬,把活蹦亂跳的龍蝦扔進旅館老板所謂的“不熄的爐灶”中。我直接穿過院子時,看見人群擁了進來,這種景象真可以同佛蘭德斯老畫家們的作品(例如《伯利恒的人口調查》2)中所描繪的景象相比;他們問老板或他的一個助手接不接待顧客,讓不讓住宿;老板見有些人看上去不象好人,寧愿把他們打發到城里別的旅館去。一個小伙計拎著一只家禽走了過去,這只被他揪住脖子的雛雞在他手中亂撲騰。在到達我朋友等候我的那間小餐廳之前,先要穿過大餐廳。我是第一次從這里經過。我看見侍者氣喘吁吁地端來魚、肥嫩的小母雞、大松雞、山鷸、鴿子等,五顏六色,熱氣騰騰,豐盛的菜肴使我聯想到那些洋溢著古代純樸風格和佛蘭德斯夸張風格的圣餐畫。為了跑得更快,侍者在鑲木地板上滑行,把那些雞鷸之類的東西都放到一張裝在墻壁上的蝸形腿的大桌子上;它們剛放上桌就立即被剁開,但都原封不動地堆在那里(因為我進來時許多人都快吃完了),似乎菜肴的豐盛和端菜人的匆忙不是為了滿足顧客的需求,而是一絲不茍地遵照圣經中的描述(但一舉一動的素材卻又取自佛蘭德斯的真實生活),或是出于美學和宗教的考慮,想用食物的豐盛和侍者的殷勤向人們展示節日的熱烈氣氛。有一個侍者站在飯廳一端的餐具柜旁沉思。我想向他打聽我們的餐桌安排在哪間屋子,因為只有他似乎看上去鎮靜一些,能夠回答我的問題。我朝他走過去,隔幾步就有一個暖鍋,是為了給晚來的人熱菜用的。盡管如此,在餐廳中央,仍然有一個巨大的塑像手中托著甜點心,有時塑像還要用冰雕水晶鴨的雙翼來支撐,而鴨子是每天由一個手藝好的廚師按照地道的佛蘭德斯風格用燒紅的烙鐵刻成的。一路上我幾次差點被人撞倒。我發現這個侍者很象那些傳統宗教畫中的一個人物,惟妙惟肖地再現了畫中人的面容和表情:塌鼻子,相貌平淡,但純樸憨厚,耽于幻想,并且在別人還沒有猜想到時,他已經隱隱預感到會有神靈降臨。此外,或許是因為慶典活動即將來臨之緣故吧,餐廳中除了這個塑像外,又增加了一個天神,完完全全是從天上的小天使和最高天使的隊伍中描摹下來的。一個少年音樂天使,一頭的金發,一張十四歲孩童的嫩臉,其實他不是在奏樂,而是面對著一面鑼或一疊盤子在出神,那些比他年長的天使在十分寬敞的飯廳里穿梭般來回走動,掛在他們身上的象原始人的翅膀那樣的尖形拭巾,隨著他們的走動不住地彈奏出顫抖的樂曲。我避開那些被棕櫚樹帷幔隔開的界線不明的地區——從那里走出來的仆人猶如從遙遠的九霄云外下凡的神仙——辟開一條道路,來到圣盧餐桌所在的小餐廳。我看見圣盧的朋友已經來了幾個。這些向來都和圣盧共進晚餐的朋友,除了個別人是平民外,其他都出身于名門望族。而這幾個平民子弟,在中學時代就被貴族子弟當作朋友,貴族子弟主動和他們來往,證明原則上貴族并不與平民對立,哪怕平民是共和國的擁護者,只要雙手干凈,到教堂去做彌撒,就能得到他們的信任。我初次來這里晚餐,沒等大家入席,就把圣盧拉到小餐廳的一個角落里,當著大家的面,但不讓大家聽見,悄悄地對他說:——

    舊地區名。位于今法國東北部,是十三至十四世紀歐洲最發達的毛紡中心之一。十四世紀被法國占領。歷史上出過許多著名畫家,上文提到老布勒蓋爾就是其中之一。

    2伯利恒位于耶路撒冷以南八公里。《新約圣經》稱其為耶穌誕生地。《伯利恒的人口調查》為老布勒蓋爾的代表作。

    “羅貝,選擇這樣的時刻和這樣的地點給您講那件事是不合適的,但一會兒就講完了。在軍營里我總忘了問您,您桌上的那張照片不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吧?”

    “怎么不是?就是我的好舅媽呀。”

    “瞧,可不是嗎!我真傻,我早就知道了,可就是沒往那上面想。我的上帝,您的朋友們該不耐煩了,咱們快講吧,他們在瞧我們呢,要不等下次再講吧,反正沒什么大事。”

    “不,您盡管講,讓他們去等好了。”

    “不能這樣,我得有禮貌,他們太客氣了,再說,您知道,那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您認識她,那個老實的奧麗阿娜。”

    就象他說“好奧麗阿娜”一樣,這個“老實的奧麗阿娜”并不表明圣盧把德·蓋爾芒特夫人看得特別好。在這種情況下,“好”,“杰出”,“老實”僅僅用來加強“那個”,指一個雙方都認識的人,但因對方不是你圈子里的人,不知道該同他說什么。“好”充當冷菜,可以讓人思考片刻,以便找到下文:“您經常看見她嗎?”或“我有好幾個月沒看見她了”或“我星期二去看她”或“她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

    “您說那張照片是她的,我太高興了,因為我們現在住在她的公館里,我聽到許多有關她的聞所未聞的奇事(我不便公開講出來),因此我對她發生了興趣,這是從文學角度講的,您明白這個意思,怎么說呢,是從巴爾扎克的角度講的。您絕頂的聰明,用不著我細說。不扯遠了,我問您,您那些朋友對我的教養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也沒有。我對他們說了,您是高尚的人,因此他們比您更受拘束。”

    “您太好了。啊,下面就談正題,我問您,德·蓋爾芒特夫人不會知道我認識您吧,是不是?”

    “我什么也不知道。從夏天到現在,我還沒有見過她呢。

    從她回巴黎以后,我一直沒有休假。”

    “因為我要對您說,有人肯定地告訴我,她認為我是個大傻瓜。”

    “這我可不相信,奧麗阿娜雖算不上才智出眾,可也算不上愚蠢。”

    “您知道,在一般情況下,我是不希望您把您對我的好印象講給別人聽的,因為我不是愛虛榮的人。您在您朋友面前講我的好話,我感到于心不安(兩秒種后我們就能回到他們身邊去)。但是,對于德·蓋爾芒特夫人,如果您能把您對我的印象講給她聽,哪怕有點過其實,我也會感到高興的。”

    “樂意效勞。如果您求我做的就是這么點小事,那不費吹灰之力。不過,她對您的印象如何,這同您有什么關系呢?我想您對別人對您的印象是不在乎的。如果僅僅是為了這件事,我們完全可以當著大家的面講,或者等我們單獨在一起時講也不遲呀,我是怕您這樣站著太吃力,太不舒服,而我們有的是單獨在一起的機會。”

    殊不知正是這個不舒服才給了我同羅貝談這件事的勇氣。有別人在場,我就有了借口,措詞就可以簡短,不連貫;當我對我朋友說我忘記了他同公爵夫人的親戚關系時,我可以用這種簡短和不連貫的話來掩飾我的謊,同時也為了不讓他有時間盤問我為什么想讓德·蓋爾芒特夫人知道我同他的聯系,為什么一味強調他是聰明人,等等。如果他盤問我這些問題,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因此會使我陷入困境。

    “羅貝,您那么聰明,竟不明白對朋友的請求只應該從命,而不應該提出疑問,這實在太叫我吃驚了。要是我,不管您要我做什么(我甚至希望您叫我幫您做些什么),我向您保證,我絕對不會要您作任何解釋。其實我也是過其實。我并不想結識德·蓋爾芒特夫人。但為了考驗您,我原想對您說我要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共進晚餐,我知道您是不會幫忙的。”

    “不僅會,而且一定照辦。”

    “什么時候?”

    “等我回到巴黎再說,可能還得過三個星期。”

    “到時候看吧。再說,她也不一定愿意。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謝您!”

    “不用。這沒什么。”

    “不要這樣說,這就很了不起了,因為我已看到您確實夠朋友。我求您做的事,不管重要不重要,是不是令人愉快,不管我真有這樣的想法還是為了考驗您,這都無關緊要,您說您一定照辦,這就證明您是一個聰明人,一個重感情的人。只有蠢人才會提出疑問。”

    剛才他恰恰向我提出了疑問。不過,我這是為了將他一軍,但我也真是這樣想的,因為在我看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唯一的試金石,就是看他愿不愿意為我唯一看重的東西——我的愛情盡心效勞。接著,也許是由于表里不一,或者是由于感激,由于同情或是看到血緣關系使羅貝的面孔同他舅媽十分相象,我的柔情激發起來了,我又對他說:

    “啊,該回到他們那兒去了,我剛才只求您做了兩件事中的一件,不重要的一件。另一件對我更重要,但我怕您會拒絕:我們相互以‘你’相稱,您會感到不方便嗎?”

    “有什么不方便呢!這太好了!快樂!快樂得哭泣!從未有過的快樂!”

    “太感謝您……你了。當您開始用‘你’稱呼我時,我一定會非常高興的。如果您愿意的話,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那件事您都可以不做,只要您稱呼我‘你’,我就滿足了。”

    “兩件事都做。”

    “啊!羅貝!聽我說,”在餐桌上我又一次對圣盧說,“啊!剛才那場前不接后語的談話太富有喜劇性了,而且我不知道為什么——您知道我剛才同您講的那個夫人是誰嗎?”

    “知道。”

    “您真知道我想說誰嗎?”

    “您怎么啦?!您把我當成瓦萊的呆子啦,當成傻頭傻腦的人啦!”——

    現瑞士的一個州;歷史上曾屬于法國。

    “您不會樂意把她的照片給我吧?”

    我本打算向他借用幾天,可開口時,我猶豫了,感到我的要求不得體。為了不讓他看出來,我索性把我的要求說得更加唐突,更不得體,似乎這樣一來它就非常自然了。

    “不行,我先得征得她的同意,”他回答說。

    圣盧的臉刷地紅了。我明白他有什么想法不好出口,他認為我有隱蔽的動機,只能為我的愛情效一半勞,他要保留某些道德原則。我真有點恨他了。

    然而,我和圣盧一回到他的朋友中間,就見他在他們面前對我格外親切,這使我深受感動,要是我認為他這種親熱是裝出來的,我也就不會動情了,然而,我感到他并不是在裝模作樣,他只是說了些我不在場時他可能在別人面前說我的,而我們單獨在一起時他沒說的話罷了。當然,我們兩人促膝談心時,我猜得到他是很樂意和我交談的,但他從沒有明確地表露出來。我說的話,平時他只仔細品味,但不露聲色,而現在他用眼角察看他的朋友,注意我的談在他們身上會不會產生預期的符合他向他們預的效果。一個母親對初登舞臺的女兒在舞臺上的對答和觀眾的反應也比不上圣盧對我講話的關注。我有哪個詞說得不清楚,假如沒有人在場,他只是莞爾而笑,但有人在場,他怕別人沒聽明白,便對我說:“什么,什么?”好讓我重復一遍,也是想引起別人的注意,繼而把眼睛轉向大家,笑瞇瞇地看著他們,不由自主地當上了訓練他們發笑的教練,這樣,他也就第一次向我表露了他對我的看法——他在他的朋友面前經常談起的看法。我也就突然看到了我的外表,就象人們在報紙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或在鏡子中照見自己的面孔一樣。

    有天晚上,我想給他們講布朗代夫人的一個故事,挺逗人發笑的。但我開了頭就沒往下講,因為我突然想起圣盧已經聽過,我記得到這里的第二天就想給他講的,可他卻打斷我說:“在巴爾貝克您給我講過了。”不料這一天晚上他卻鼓勵我往下講,說他確實沒聽過這個故事,并且說他肯定會感興趣的,這使我頗感詫異,就對他說:“您一時忘了,但您很快就會想起來的。”“不,你記錯了,我向你保證。你從沒有給我講過。快講吧。”在我講的過程中,他始終很激動,喜悅的眼睛時而盯著我看,時而盯著他的朋友。我直到講完后,在大家的歡笑中,才明白他是想通過這個故事使他的朋友對我的才智有充分的了解。就是為了這點,他才裝出沒有聽過的樣子。這就是友誼。

    第三天晚上,他的一個朋友同我交談了很長時間,因為前兩次他沒有機會同我談話。我聽見他悄聲對圣盧說,他感到和我交談非常有意思。事實上,我們談了幾乎整整一個晚上,面前放著索泰爾納酒,但我們光講話,不喝酒,男人之間的好感象一層燦爛的帷幕遮掩著我們,把我們同其他人隔開。這種好感,雖然沒有**吸引力作為基礎,卻是一種獨一無二的使人感到神秘莫測的感情。圣盧在巴爾貝克海灘對我產生的好感,在我看來也是這樣神秘莫測,當然它同我們談話的趣味不能混為一談,它脫離了任何物質的聯系,看不見,摸不著,然而圣盧心中卻充分感覺到它的存在,就象感覺到一種燃素,一種煤氣的存在一樣,因此,他可以微笑著談論這種感情。也許,在這里,在一個晚上就產生的這種好感中,還蘊含著一種更加驚人的東西,就象一朵花,在這間溫暖的小餐廳內,幾分鐘就完全開放了。當羅貝同我講巴爾貝克時,我忍不住問他,是不是他真的下了決心,要娶德·昂布勒薩克小姐。他向我聲明,他不但沒有下這個決心,而且根本沒有這回事。他從沒有見過這位小姐,也不知道她是誰。如果這時我能看見幾個傳播過這樁婚事的上流社會人士,他們也許會告訴我,德·昂布勒薩克小姐要同一個并非圣盧的男人結婚,而圣盧也要同一個并非德·昂布勒薩克小姐的女人結婚。假如我提醒他們不久前他們說過相反的話,他們會露出十分驚訝的神情。為了使這種玩笑能夠繼續下去,并且圍繞一個名字能夠源源不斷地制造出各種各樣的假消息,上帝給了愛開這種玩笑的人一對輕信的耳朵和一個健忘的腦袋——

    法國索泰爾納地方產的白葡萄酒。

    圣盧給我談起過他的另一個同事,他也來這里了,他們的關系尤其融洽,因為在這群人中,就他們兩個主張重審德雷福斯案件——

    德雷福斯是法國猶太血統的軍官,894年,法**事當局誣告他出賣國防機密給德國而判終身苦役。當事實證明為誣告后,當局卻拒絕重審,引起廣大群眾不滿,導致民主力量(德雷福斯派)與反動勢力(反德雷福斯派)之間的尖銳政治斗爭。在輿論壓力下,899年,德雷福斯被政府宣告無罪。

    “噢,他呀!他跟圣盧不一樣,狂熱得不得了,”我的新朋友對我說。“他甚至不夠老實。開始他說:‘等著吧。有個人我很熟悉,是德·布瓦德弗爾將軍,非常精明,非常善良。我們可以毫不猶豫地接受他的觀點。’但當他知道德·布瓦德弗爾將軍聲明德雷福斯有罪時,就把他看得一錢不值,說是教權主義和參謀部的偏見妨礙他作出真誠的判斷,盡管沒有人——至少在過去,在德雷福斯事件之前——比我們這位朋友更崇拜教權主義了。于是,他對我們說,真相總會大白于天下的,因為這個案件就要由索西埃受理了,說這個人是擁護共和政體的老兵(我們這位朋友出生于一個極端擁護君主政體的家庭),有鋼鐵般的意志,不屈不撓的信念。可是當索西埃聲明埃斯代阿西無罪時,他又為這一判決找到了新的解釋,不過不是對德雷福斯不利,而是對索西埃不利。他說是軍國主義思想蒙住了索西埃的眼睛(請注意,他本人既是軍國主義者,又是教權主義者,至少是軍國主義者,我都不知道該怎樣看他了)。他家里人看到他思想這樣狂熱,都快愁死了。”——

    埃斯代阿西是匈牙利籍的法**官,在法軍參謀部任職,在德雷福斯案中被指控為出賣軍事情報給德軍,后又被軍事法庭宣布無罪。

    “你瞧,”我說,把臉轉過一半朝看圣盧,為了照顧到兩面,又把另一半對著他的同事,好讓他參與談話,“因為人們認為環境對人有影響,可是思想對人的影響更大。人都有一個思想觀點。但思想觀點比人少得多。因此,有同樣觀點的人都差不多。但思想觀點并不是具體的,因此,在一個有抽象觀點的人周圍生活著的具體的人,絲毫也改變不了這個人的觀點。”

    這時,圣盧的呵責聲打斷了我的話頭,因為剛才有一個年輕的軍人笑嘻嘻地指著我對他說:“迪洛克,和迪洛克完全一樣。”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但我感到那張怯生生的臉上表情十分親切。在圣盧看來,當我講話的時候,別人對我的稱贊是多此一舉,他要求大家保持安靜,就象一個樂隊指揮,當聽到有人弄出了聲音,就敲敲琴弓,讓他的樂師停止演奏,圣盧也是一樣,他呵斥搗亂分子:“希貝格,”他說,“別人說話時不要插嘴。要說等大家說完再說。好了,您繼續往下講,”他對我說——

    圣盧并不滿足于這一比較。他興奮極了,而想讓我在他朋友們面前露一手的欲念又使他的興致倍增。他一面撫摸著我,就象撫摸一匹第一個跑到終點的馬,一面興高采烈、滔滔不絕地對我說:“你知道,你是我所認識的最聰明的人。”接著又改口說:“還有埃爾斯蒂爾。你不會不高興吧?你明白,這叫留有余地。打個比方:我這樣對你說,就好比有人對巴爾扎克說:您是本世紀最偉大的小說家,還有斯丹達爾。你明白,多留些余地,實際上是無限的贊美。你不同意?不同意加上斯丹達爾?”他又說道,對我的判斷力表示出天真的信賴,而這種信賴從他那笑瞇瞇的綠眼睛里射出來的迷人而幾乎是幼稚的詢問目光中流露了出來。“啊!好,我看你同意我的看法了,布洛克不喜歡斯丹達爾,我感到他很愚蠢。《巴馬修道院》不是很了不起嗎?你同意我的看法,我很高興。你最喜歡《巴馬修道院》中的什么?請回答我。”他急著命令我作出回答,顯示出青年人容易沖動的性格,而他身體散發的威力使他這個問題有點嚇人。“莫斯加還是法布利斯?”我戰戰兢兢地回答說,“莫斯加有點象德·諾布瓦先生。”西格弗里德—圣盧聽后仰天大笑。“可是莫斯加比他聰明得多,但沒有他愛賣弄學問。”我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羅貝邊笑邊拍手叫好,他笑得差點兒憋不過氣來。他大聲喊道:“高見!太妙了!你真了不起!”——作者注。

    我松了口氣,因為我擔心他會讓我從頭開始。

    “因為一個思想觀點,”我繼續說,“并不是物質利益的一部分,也不可能享受物質利益,因此有同樣思想觀點的人不會受物質利益的影響。”

    “喂!我的孩子們,這下你們可目瞪口呆了吧!”我剛說完,圣盧就驚呼起來,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我,神情關切而憂慮,就象我在走鋼絲一樣。“希貝格,您剛才想說什么?”

    “我說這位先生很象迪洛克少校。剛才我還以為是少校在講話呢。”

    “我早就想到了,”圣盧回答道。“是有許多相象的地方,但您會看到他有許多東西是迪洛克所沒有的。”

    這個貴族出身的士官有一個兄弟在音樂學校讀書,他的兄弟對任何一部新問世的音樂作品總和他父母、表兄妹以及俱樂部的同事們的看法迥然不同,而和音樂學校其他學生的看法完全一致;圣盧的這個朋友也是這樣,他的“心理狀態”,正如有些人所說的,和所有德雷福斯分子的心理,尤其和布洛克的心理如出一轍——當我同布洛克談起這件事時,他對這個士官產生了一種非同尋常的看法,他聽說他和自己屬于同一派很受感動,但鑒于這個士官出身貴族,受過宗教和軍事的教育,便把他想象得與眾不同,就象遠道而來的游客,具有非凡的吸引力——他的家庭傳統和職業利益對他的心理卻沒有產生任何影響。同樣,圣盧的一個表兄娶了一位年輕的東方公主,據說,她賦的詩可以同維克多·雨果或阿爾弗雷德·維尼的詩媲美,盡管如此,人們仍然認為她的思想與眾不同,是一個幽居在《一千零一夜》式宮殿中的東方公主的思想。而那些有特權接近她的作家,當他們聽到她的一次談話后就會感到她不是夏哈札德2,而是維尼或雨果,他就會大失所望,或者不如說,會喜出望外——

    維尼(797—83),法國詩人、劇作家和小說家,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之一。他的精巧的詩歌對唯美派詩人頗有影響。

    2《一千零一夜》中說故事的女人。

    我特別喜歡同這個年輕人聊天,談軍營,談駐軍的軍官和軍隊。這也是我和羅貝的其他朋友,和羅貝本人經常談論的問題。在我們平時吃飯、聊天和生活的環境中有各種各樣的事物,不管它們多么微不足道,只要我們看多了,它們在我們眼里就會破格升級,就會大大增值,使其他事物相形失色,被擱置一旁,象夢幻一樣虛無縹緲,甚至不復存在。就是這樣,我開始對軍營中的各個要人,對我去看圣盧時在院子里遇見的或早晨醒來,當騎兵團經過我窗前時看見的軍官,都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我想詳細了解深受圣盧敬佩的那個少校,了解即使從美學觀點看也令我悠然神往的那門軍史課。我知道,羅貝講話咬文嚼字,常常空洞無物,可有時卻表明他理解了,并且吸收了一些深刻的思想。可惜,在軍隊這個問題上,羅貝這段時間滿腦子的德雷福斯案件。他很少談論這個案件,因為餐桌上只有他一人主張重審德雷福斯案,其他人都激烈反對,除了我的鄰座。我這位新朋友觀點常常搖擺不定。他對上校佩服得五體投地。上校被公認為出類拔萃的軍官,他抨擊在各種現實問題上的反軍騷動,因而被認為是反重審派。我的鄰座得知他的長官無意中透露了幾個表明他對德雷福斯罪狀有所懷疑的論點,得知他對比卡爾很尊重。不管怎樣,就這最后一點來看,說上校是相對的重審派是沒有根據的,正如圍繞一件大事總會產生種種莫名其妙的謠傳一樣。因為沒過多久,上校負責審查原情報局長比卡爾將軍時,對他的粗暴和蔑視是前所未有的。無論怎樣,盡管我的鄰座不敢冒昧直接打聽上校的情況,但為了向圣盧表示禮貌,對他說——說話的語氣就好象是一個天主教女信徒在告訴一個猶太女人,她的本堂神甫譴責過俄國對猶太人的大屠殺,贊美過某些以色列人的寬宏大量——上校對重審派,至少對重審派的某些觀點,并不象人們所描繪的那樣是狂熱而狹隘的敵對分子——

    比卡爾(854—94),法國將軍,895年曾任情報局長,確信德雷福斯無罪,竭力主張重審此案。

    “這我不感到驚奇,”圣盧說。“因為他是個聰明人。盡管如此,出生的偏見,尤其是教權主義迷住了他的眼睛。嘿!”他對我說,“迪洛克少校,就是我給你講過的那個軍史教官,看起來是完全贊同我們的觀點的。再說,他不贊成我們的觀點那才叫我感到吃驚呢,因為他不僅是一個高尚而聰明的人,而且是一個激進社會黨人和共濟會會員。”

    出于對圣盧的朋友們的禮貌(他的政治主張實在叫他們受不了),同時也因為少校的其他事情更使我感興趣,我問我的鄰座,少校是不是真的把軍史課講得具有真正的美學價值。

    “千真萬確。”

    “您意思指的是什么?”

    “嗯,打個比方吧,您在一個軍事報告里談到的一切,哪怕是最小的事實,最小的事件,我認為從里面都可以發現思想的蛛絲馬跡,這些思想常常互相重疊,就象在隱跡紙上寫的字一樣,你必須把它們理出來。這樣,您才可以發現任何一門科學或任何一種藝術的大體情況,可以滿足我們大腦的需要。”

    “對不起,請舉些例子。”

    “這很難給你講清楚,”圣盧插嘴說。“比方說,你讀到這樣一句話:一支部隊試圖……在你往下讀之前,這支部隊的名稱,它的組成不是沒有意義的。如果這次行動不是首次嘗試,如果在同一次行動中我們看見又有另一支部隊出現,這可能表明前面幾支部隊在上述戰斗中已被殲滅,或者損失慘重,不能將這次行動進行到底。然而,應該設法搞清楚今天被殲的這支部隊是什么樣的部隊。如果它是用來強攻的突擊隊,那么,一支戰斗力比它弱的新部隊就很難在它失敗的地方獲勝。此外,如果不是在作戰的開始階段,這支新部隊就可能是拼湊起來的,這樣我們就可以推算出交戰的這一方還擁有多少兵力,他們的兵力可能在什么時候不如對方的兵力,這就使這支部隊將進行的這次行動有了不同的意義,因為它如果不能彌補它的損失,按照邏輯推理,它的成功也只會導致它的全軍覆滅。此外,敵軍的番號也不是沒有意義的。例如,如果這支部隊的兵力比對方弱得多,但已經消耗了對方好幾支重要部隊的兵力,那軍事行動也就改變性質了,因為它即使最終會丟失防守的陣地,但是如果用少量兵力就已經摧毀了敵人的大量兵力,那么能守住陣地一段時間也就是一大勝利。如果說,分析雙方投入的兵力能使我們從中發現一些重要的東西,那么,研究陣地和陣地控制的公路、鐵路以及陣地保護的后勤供應,也就更具有意義了。這一點,我想你是會明白的。應該研究整個地理背景,這是我起的名稱,”他得意地笑著說。(的確,他非常滿意地理背景這個提法,后來,甚至過了幾個月,每次用到這個名稱時,他總會露出同樣的笑容。)“交戰的一方正在準備一次行動,如果你讀到它的一支偵察隊在陣地附近被另一方殲滅,你可以得出的一個結論是,交戰的一方是想偵察敵方的防御設施,以免敵方用來挫敗它的進攻。對某一地方極其猛烈的進攻可能意味著企圖攻占這個地方,但也可能想要牽制敵人,不想在敵人進攻的地方還擊,或者僅僅是佯攻,用凌厲的攻勢掩蓋從這里后撤部隊的真實意圖(這種佯攻戰術是拿破侖戰爭的傳統戰術)。另一方面,為了弄清一次軍事行動的意義,它的目的,以及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而同時部署的其他配合行動,還要進行什么行動,就應該多多查閱國家軍事條令,而不要輕信指揮部的公告,因為這種公告可能是為了迷惑對方,從而掩蓋一次可能是失敗的行動。這一點至關重要。我們總可以作這樣的假設,一個軍試圖采取的行動,是根據現行條令的規定擬訂的。比方說,如果條令規定正面攻擊要用側翼攻擊作掩護,如果側翼攻擊沒有成功,指揮部可以宣稱它與正面攻擊沒有關系,不過是一次佯攻,那么,我們就可以在條令中,而不是從指揮部的公告中找到根據。每一個軍不僅有它的軍事條令,而且還有它的傳統、作風和原則。此外,對外交行動的研究也不應當忽視,外交總是要對軍事作出反應或采取措施的。一些表面上并不重要的外交事件,在當時并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然而你可以通過對事件的分析了解到,敵人想爭取的援助實際上并沒有得到,其實他們只執行了部分戰略計劃。因此,如果會讀軍事史的話,那么,在一般讀者看來是雜亂無章的敘述,對你卻是合理的,連貫的,就象看一幅畫,一個內行的繪畫愛好者能看懂畫上的人物身上背著什么,手中拿著什么,而一個外行參觀博物館只會目瞪口呆,被大片大片的色彩搞得迷迷糊糊,頭暈目眩。但對于某些畫作,光注意畫中人物拿著一個圣餐杯是不夠的,還應該知道畫家為什么要把圣餐杯放在他手中,它象征著什么;同樣,這些軍事行動,除了直接目的外,通常是指揮作戰的將軍有意模仿一些比較古老的戰役的結果。這些古戰役,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看作新戰役的過去,看作圖書館、知識庫和詞源,看作貴族家世。請注意,我現在沒有講戰役的地方性,怎么說好呢,就說戰役的空間性吧。這個問題是存在的。一個戰場在歷史上不會只發生一次戰爭,將來也不會不發生戰爭。它之所以是戰場,是因為它集中了某些地理位置和地質特性等方面的有利條件,甚至還集中了某些缺點,可以牽制敵人的行動(例如一條河流把它截成兩半),這些條件決定它成了一個好戰場。因此,它過去是一個好戰場,將來也還是一個好戰場。既然不是隨便哪個房間都可以充當畫室,那么,也不是隨便哪個地方都可以選作戰場的。有些地方天然可以做戰場。但是,我再說一遍,我剛才講的不是指地方,而是指人們模仿的戰役類型,是一種依樣畫葫蘆的戰略,也可以說是改頭換面的戰術,是再版的烏爾姆戰役,洛迪2戰役,萊比錫3戰役,卡納埃4戰役——

    德國城市,805年0月,奧地利將軍馬克在此遭拿破侖圍困,最后棄戰投降。

    2意大利城市,79年5月,拿破侖在此大敗奧地利人。

    3德國城市,83年,拿破侖和同盟軍在此城周圍展開血戰,以法軍失敗而告終。

    4古羅馬地名。公元前2年,迦太基人和羅馬人在此一場血戰,羅馬人大敗。卡納埃戰役被軍事家譽為用包抄側翼戰術殲滅敵軍的范例。

    我不知道今后還會不會有戰爭,也不知道在哪些國家的人民之間進行,但是只要有戰爭,就還會有(從指揮官方面講是有意這樣做的)卡納埃戰役,奧斯特利茨戰役,羅斯巴赫2戰役,滑鐵盧3戰役,且不談其他戰役。有些人明白表示了這種看法。施里芬元帥4和法肯浩森5將軍預先制訂了一次卡納埃戰役計劃對付法國,他們效仿漢尼拔的打法,把敵軍鉗制在整個戰線上,從兩側,尤其是從右側的比利時包抄過去;而貝納迪將軍7卻偏愛腓特烈大帝8的斜向戰斗序列9,寧愿打洛伊滕10戰役而不愿打卡納埃戰役。還有些人講話比較婉轉,但是,我向你保證,我的老朋友,博貢塞耶(就是我前幾天給你介紹的那個中隊長,那個前程似錦的軍官)擬訂了一份普拉岑小型攻擊方案,背得滾瓜爛熟,并且把它保存了起來,一旦有機會實施這一方案,他是絕不會錯過的,會向我們和盤托出——

    捷克城市,805年,拿破侖在此大敗奧俄聯軍。

    2德國城市,757年,普魯士王腓特烈大帝在此大敗法國人。

    3比利時城市,85年月8日,拿破侖在著名的滑鐵盧戰役中失敗。

    4施里芬(833—93),德國元帥,89年至905年任參謀總長。所定《施里芬計劃》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戰略計劃的基礎。主張在戰線側翼集中兵力進行包圍,力求速戰速決,認為正面突破不是致勝戰法。

    5法肯浩森(844—93),德國將軍,著有多部兵法書。

    漢尼拔(公元前247—前83),迦太基統帥。公元前28年率部遠征意大利,是為第二次布匿戰爭之始。在坎尼戰役中敗羅馬軍。

    7貝納迪(849—930),德國將軍,軍事理論家,主張泛日耳曼主義,把戰爭說成是一種道德義務。

    8腓特烈大帝(72—78),普魯士國王。在位時維護農奴制,加強軍事官僚**制度,擴大軍隊。曾數次發動侵略戰爭。嚴酷的紀律和機械的訓練方法對以后的普軍有很大影響。

    9指用側翼和敵人接觸的戰斗序列,洛伊滕戰役就采用這種序列。

    10波蘭地名,今盧蒂尼河,757年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大帝在這里大敗奧地利軍。

    要知道,一旦爆發戰爭,里沃利的中間突破還會再一次被采用。這種戰術不見得比伊利亞特2過時。再說,也只好搞正面進攻,因為誰也不愿意重蹈七○年錯誤3的覆轍。進攻,只有進攻。不過有一件事使我大惑不解,我看到竭力反對這卓有成效的進攻理論的人都是些思想跟不上趟的人,可是我的一個最年輕的教官,名叫芒香,才華橫溢,卻提出要給防御以應有的地位,自然是臨時的地位。當他舉奧斯特利茨為例時,大家十分尷尬,不知道怎樣回答他,其實這次戰役采用的防御戰術只不過是進攻和勝利的前奏曲。”——

    意大利地名。797年拿破侖在這里戰勝奧地利人。

    2古希臘的著名史詩,相傳為荷馬所作。主要敘述特洛伊戰爭最后一年的故事。

    3影射870年法國將領在普法戰爭中模仿拿破侖的防御戰術,結果遭到慘重失敗。

    圣盧的這一套理論使我聽了非常高興。我想,這次我到東錫埃爾也許沒有白來,這些軍官沒有騙我。他們邊喝邊談,索泰爾納酒把它嬌媚的反光投到他們臉上;在這里,人物的形象都變得高大了,就和在巴爾貝克海灘一樣,只要我在那里呆著,大洋洲的國王和王后,四美食家小社會,年輕的賭徒,勒格朗丹的內弟,他們在我眼里都一一變得非常高大,可現在他們卻變渺小了,甚至不復存在。今天使我感到賞心悅目的東西,也許再也不會象從前的東西那樣如過眼云煙,第二天就在我眼里變得一文不值。按照我現在的內心世界,也許我不會馬上去毀壞過去的東西,因為圣盧剛才所談的戰爭藝術,在我這幾個晚上產生的短暫而熾烈的熱情中,在有關軍事生活的一切問題上,又加上了一個恒久不變的知識基礎,足以牢牢吸引住我的注意力,使我用不著自欺欺人就能相信,當我離開東錫埃爾后,我對我這里的朋友所從事的工作仍會感到興趣,我會很快就回到他們中間。然而,為了從“藝術”這個詞的抽象意義上進一步肯定戰爭的藝術確實是一門藝術,我又向圣盧提了個問題。

    “您講的,噢,對不起,你講的東西我非常感興趣,”我對圣盧說。“但有一點使我感到不安,你給我講講。我覺得我可能會迷上軍事藝術的,但是,要使我入迷,我必須一改從前的看法,而認為軍事藝術和其它藝術沒有什么不同,只要學到規則就行了。你說人們模仿一些戰役,我覺得,正象你剛才所說的,過去的某次戰役在一次現代的戰役中重演,頗有些美學意味。這個觀念對我吸引力之大是難以用語表達的。不過,我要問你,指揮官的才能難道一點作用都不起嗎?他只管應用規則就行了嗎?有同等條件下會不會出現一些偉大的將領呢?就象有些偉大的外科醫生,面對兩個從客觀角度看完全相同的病例,也許憑著經驗,他們會感覺出一點細微的差異,并且作出不同的解釋,認為對這一病例應該作這樣處理,而對那個病例應該作那樣的處理,對這個病人最好動手術,而對那個病人最好用保守療法。”

    “當然有!你會看到拿破侖就是這樣。如果照搬兵法,他就必須進攻,可他就是不進攻,一種朦朧的預感在勸他放棄進攻。例如他在奧斯特利茨或一八○六年給拉納的指示。但你也會看到,有些將軍機械照搬拿破侖的某次戰役,結果適得其反。這樣的例子光一八七○年就可舉出十個。但是,甚至連敵人可能做的事也可以作出種種解釋。敵人做的事不過是一種跡象,可以有許多不同的目的,如果光講道理,或從科學觀點來看,這些不同的目的都有可能是真實的目的。這好比某些復雜的病例,當今世界的醫學還不能確定看不見的腫瘤到底是不是纖維瘤,要不要進行手術一樣。使偉大的將軍和偉大的醫生下決策的是德·底比斯夫人式的嗅覺和預感(我想你明白我這個意思)。因此,我在前面就給你舉例講了在戰役開始階段偵察可能起的作用。一次偵察可能有十種不同的解釋。例如,為了使敵人以為我方要攻擊某一個點,而實際上是要攻擊另一個點;為了布置一道偽裝物,使敵方看不清我方真實行動的準備工作;迫使敵方調遣部隊并把它鉗制在一個沒有必要死守的地方;摸清敵方兵力,掌握它的底細,迫使它亮出底牌。甚至有這樣的情況,在一次行動中投入了大量的兵力,但這并不表明行動是真的,因為可以假戲真做,使假戲具有更大的欺騙性。關于這一點,要是我有時間給你講講拿破侖戰爭,噯!我向你保證,當你通過戰爭中部隊的傳統行軍(我們正在研究和實踐,如果你有雅興,走去看看,小伙子——啊,對不起,你有病,不能去),感覺到了最高司令部的警惕性、推理和研究的深度,你就會象置身于一座燈塔那樸素無華的燈光前一樣激動無比,因為燈塔不僅是物質的光,而且還流溢出思想,搜索著空間,向航船報告險情。我也許不該光給你講戰爭的學問。其實,正如土壤的成份、風向和光照的方位能說明一棵樹朝哪一邊生長一樣,一場戰役在什么條件下進行,當地有什么特征,可以說決定并且限制了軍事將領對作戰方案的選擇。因此,在某些平原地區的山谷一帶,沿山而行,你可以預,部隊的行軍必定象雪崩那樣氣勢磅礴,蔚為壯觀。”——

    拉納(79—809),法國元帥,跟隨拿破侖南征北戰,深受器重。

    “現在你又否定你剛才談到的指揮官的選擇自由,否定敵軍對指揮官的作戰方案可能有的預見性了。”

    “絕對不是!你一定還記得我同你在巴爾貝克讀過的那本哲學書吧,可能的世界比真實的世界豐富多彩。噯!這又回到軍事藝術上來了。在一種特定的條件下,有四種方案擺在一個將領面前,他可以作出選擇,就象一種疾病可能會出現幾個病程,醫生必須早就料到一樣。這里,人的能力高低強弱是決定局勢的新因素。何以見得?比如說,一些不太重要的因素(如要達到的次要目的,或時間緊迫,或兵力不足,或后勤供應困難)迫使將領在四個方案中選擇了第一方案,盡管這一方案不如其他的理想,然而代價比較小,見效比較快,戰區比較富裕,能保障部隊的后勤供應。他起初實施第一對案。敵人開始不摸頭腦,但很快就會識破他的意圖。由于敵人阻力太大,他可能不成功——我把這叫做人的能力薄弱造成的偶然性。于是他放棄第一方案,試行第二、第三或第四方案。可是,他也可能佯裝試行第一方案——這就是我所說的人的高明——以便牽制敵人的兵力,而在敵人以為不可能挨打的地方對他突然襲擊。烏爾姆戰役就是這樣,奧地利將軍馬克在西邊等候敵人,不料敵人卻從他以為太平無事的北邊把他重重包圍。我舉這個例子也許不很恰當。烏爾姆戰役是包圍戰中較好的戰例,將來還可能發生類似的戰役,因為它不僅是將軍們效法的典范,而且可以說是一種必要的方式(尤其是一種“必要”的方式,這樣就可以有所選擇,也可以多樣化),一種結晶的形式。然而這一切都無關緊要,因為這些條條框框畢竟是人為的。還是回到我們的哲學書上來吧,它就好比是理論原則,或者說科學規律,現實與它基本相符,但是,你回想一下偉大的數學家普恩加來,他就不說數學百分之百的精確。至于我前面給你講的軍事條令,它們畢竟不那么重要,況且經常會有變化。就拿我們這些騎兵來說,我們正在搞一**五年軍事演習,可以說它過時了,因為它建立在陳舊的過時的理論基礎之上,認為騎兵的戰斗作用僅在于向敵人發起沖鋒,給敵人造成精神上的恐懼。但是我們團里最聰明的教官,騎兵部隊的精華,尤其是我給你講過的那個少校,他們的看法恰恰相反,認為勝負取決于一場真正的混戰,敵我雙方刀劍相對,誰堅持到底誰就勝利,不僅指精神上的勝利,指造成對方心理恐懼,而且指物質上的勝利。”

    “圣盧之有理,說不定下次軍事演習就可以看到這種發展的跡象了,”我的鄰座說——

    普恩加來(854—92),法國數學家。

    “你能贊同我的觀點,我感到很高興,因為你的意見似乎比我的更能引起我朋友的興趣,”圣盧笑著說。或許因為他的同事和我之間開始產生的好感使他有點不快,也可能因為他正式看到了這種好感,認為有必要予以確認。“我剛才也許貶低了條令的作用。條令不斷在變化,這是肯定的。但目前它們仍然左右著軍事局面、作戰計劃和部隊集結的方案。倘若它們反映了一種錯誤的戰略觀念,就可能成為失敗的基本原因,這一切對你似乎太專門了。”他對我說。“你好好想一想,最能加速戰爭藝術發展的,說到底還是戰爭本身。在一次戰役中,如果歷時較久,我們將看到交戰的一方會借鑒另一方的成敗來改進自己的方法,而敵方也會得到提高。但這已經成為歷史。現在炮兵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未來的戰爭——如果還有戰爭的話——將是速決戰,人們還沒來得及汲取教訓,和平就已經恢復了。”

    “你別太敏感了,”我對圣盧說,這是回擊他前面所說的話。“我聽你講話可專心致志呢!”

    “如果你不再生氣,如果你還允許的話,”圣盧的朋友又說,“我想對你剛才講的作一點補充。戰役的模仿和雷同不只是和指揮官的思想有關,指揮官的判斷錯誤(如對敵人的力量估計不足)也可能使他要求部隊作出重大的犧牲,有些部隊以一種極其崇高的忘我精神作出了這種犧牲,因而他們也就起到了某次戰役中某個部隊的作用,在歷史上會作為戰例被人們交替引用。就拿一八七○年來說,普魯士的先頭部隊在圣普里瓦,土耳其人2在維桑堡3和弗勒施維雷爾4就是這種情況。”——

    法國地名,870年8月8日普魯士第一、第二軍團在這里攻擊法軍;使法軍潰退。

    2這里的土耳其人指舊時在法**隊中當步兵的阿爾及利亞人,因為830年以前,阿爾及利亞一直是土耳其的殖民地。

    3法國地名。維桑堡戰役揭開了870到87年普法戰爭的序幕,普軍在這里突然襲擊法軍,法軍被迫撤退。

    4法國地名。維桑堡一戰,法軍慘敗,繼而集中在弗勒施維雷爾,但又被普軍戰敗。這次失敗導致敵軍占領阿爾薩斯。

    “啊!交替引用,太確切了!妙極了!你很聰明,”圣盧說。

    圣盧的朋友列舉的這幾個戰例我不是不感興趣,每當有人象這樣通過個別向我闡述一般時,我總是聽得津津有味的。然而,我最感興趣的還是指揮官的才能。我很想了解指揮官的才能指的是什么,在特定的條件下為什么沒有才華的指揮官會抵擋不住敵兵,而才華出眾的指揮官卻能扭轉危局,克敵制勝。按照圣盧的說法,這是很可能的,拿破侖就曾好幾次反敗為勝。我想弄懂什么叫軍事才能,因此我要他們在我知道名字的將軍之間作一個比較,告訴我誰最有指揮官的氣質和戰術家的天資。我知道這會讓我的新朋友感到厭煩,但他們至少沒有流露出來,而是不倦地、耐心地回答我的問題。

    我感到我同寒冷的黑夜隔開了,只是時而聽見火車的鳴叫——這聲音只會使我在這里感到更加愉快——或報時的鐘聲——幸而離這些年輕人拿起戰刀趕回營房還有一段時間;不僅如此,我甚至感到同外界的一切憂慮都隔開了,我差點把德·蓋爾芒特夫人忘得精光。這得歸功于圣盧,也得歸功于他的朋友們,他們的熱情似乎使圣盧變得更加殷勤;還因為這間小餐廳溫暖宜人,侍者端來的佳肴美味可口。這些佳肴激發了我的想象力和食欲;有時它們的母體,自然界的一小塊或一小段,如殘留著幾滴咸水的凸凹不平的牡蠣貝殼,殘存在一串葡萄上的疙里疙瘩的枯黃色蔓藤,仍然環繞在它們周圍,雖不能食用,但象一處風景那樣遙遠,富有詩意,使我在晚餐時心潮起伏,浮想聯翩,忽而在一棵葡萄樹下午睡,忽而在大海上漫游。有幾次,菜肴的新穎特色是由廚師精心設計出來的,他把菜肴當作藝術珍品,配以自然的環境端上餐桌;一條用葡萄酒奶油湯汁燴制的鮮魚放在一個長方形的陶瓷盤上,猶如躺在綠油油的草叢中,鮮艷奪目,永久存在,但因為是被活活地扔進滾開的開水中,故而顯得歪歪扭扭,周圍鑲滿了貝殼類動物、寄生動物,如螃蟹、蝦和貽貝等,看上去活象是繪在貝爾納·巴利西的陶瓷品上的彩圖——

    巴利西(50—589),法國著名的陶瓷工和學者,發現了瓷釉的秘密。

    “我好嫉妒,生氣,”圣盧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我說,影射我和他朋友沒完沒了的竊竊私語。“您認為他比我更聰明?您對他比對我更喜歡?您就這樣心中只有他了嗎?(那些特別喜歡女人、慣于在女人中周旋的男人,往往會開一些在別人看來有失大雅而不敢開的玩笑。)”

    當話題由個別轉入一般時,大家總避開德雷福斯案件,以免惹起圣盧的不快。可是,一個星期后,他的兩個同事挑起了話頭,說他生活在這樣一個軍人環境中,竟會站在德雷福斯一邊,幾乎成了反軍國主義者,實在令人費解。“這是因為環境的影響不如人們想象的那么重要……”我插了一句,并不想詳細討論這個問題。我本想到此為止,沒打算把前幾天我給圣盧談的看法再說一遍。但因為剛才那句話和我上次說的幾乎一字不差,我又為自己辯解似地補充說:“這正是前幾天……”然而,我忽視了羅貝對我和其他幾個人的發自內心的欽佩還有另外的一面。他在欽佩的同時還完整地吸收了我們的思想,以至四十八小時后,他竟忘記這些思想是從別人那里批發來的了。因此,對于我這個尋常的論點,圣盧認為應該向我表示熱烈的歡迎和贊同,似乎這個論點本來在他頭腦中久已存在,而我不過是在他的領地上狩獵而已。

    “對極了!環境并不重要。”

    他似乎怕我打斷他的話頭或不明白他的意思,緊接著又強調說:

    “真正的影響是思想的影響!人都要受思想觀點的束縛!”

    他稍停片刻,就象一個吃下食物很快就消化的人,心滿意足地微笑著,摘下單片眼鏡,用螺旋鉆般的目光盯著我:

    “持同一觀點的人都差不多,”他神氣活現地對我說。顯然,他全然忘了他頭腦中的這些想法是我前幾天同他講的。

    我晚上到圣盧的飯店時,心情并不都是一樣的。雖說我們的一個記憶,一種憂慮可能會暫時銷聲匿跡,不再糾纏我們,但是還會回來,有時久久縈繞在我們心頭。有幾個晚上,我穿過城市到飯店去時,一路苦苦思念德·蓋爾芒特夫人,連呼吸都感到很困難,仿佛我的胸腔被一個高明的解剖醫生切開,割除了一部分,補上了一塊同樣大小的非物質的痛苦,補上了等量的懷舊和愛情。盡管刀口縫合很好,但當對某人的思念代替了內臟時,我們總會有不舒服的感覺,它似乎比內臟占的位置更大,再說,不得不想著身體的一個部分,這種感覺說它象什么,它又不象什么。不過我們變得更嬌貴了。稍微有點微風我們就會嘆息,是因為氣悶,也是由于抑郁。我仰望天空。如果月光皎潔,星光燦爛,我便想:“也許她正在鄉下,和我瞻望著一樣的星星,說不定當我到飯店時,羅貝會對我說:‘好消息,我舅媽剛給我來了封信,她想見你,就要到這里來了。’”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思念不僅僅寄托在蒼穹。一陣溫馨的微風從我身邊掠過,會給我捎來她的信息,就象從前在梅塞格里絲的麥田里,微風給我捎來希爾貝特的信息一樣:人總是那樣,會在另一個人的感情中摻入許多并不屬于他的而僅僅是他喚醒的朦朦朧朧的感情。而這些特殊的感情,我們身上總有一股力量在使它趨向真實,也就是使它匯合到一種更普遍、為人類所共有的感情中去,而人、還有人給我們釀成的痛苦,只能使我們同這種普遍的感情溝通:當我知道我的痛苦是人類普遍愛情的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時,我在痛苦中也就感到了快慰。我現在感到的痛苦使我想起了我從前對希爾貝特的憂思,想起了在貢布雷,當媽媽晚上不在我房間時我感到的愁悶,同時也使我回憶起貝戈特小說中傷感的幾頁;德·蓋爾芒特夫人、她的冷漠和不在我身邊同我痛苦的關系不象是學者頭腦中的因果關系,但我并不就此下結論說,德·蓋爾芒特夫人不是我痛苦的根源。我們的身體不是會出現一種漫射狀疼痛嗎?疼痛滲透到患病部位以外的地方,但一個醫生壓住痛點時,這些地方就會失去疼痛的感覺。可是在這之前,由于疼痛到處滲透,我們說不清楚是怎樣的疼痛,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疼,以為這是命中注定,肯定治不好了。我朝飯店走去,心里想著:“已有十四天沒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了。”(十四天也只有對我才顯得漫長,凡是涉及德·蓋爾芒特夫人,我總是用分秒來計算時間的。)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思念已不限于臨風嘆息了,甚至連時間的數學刻度也呈現出痛苦,富有詩情畫意。現在,每一天都象是一個輪廓模糊的山峰,變幻無常:走下山坡我感到可以忘掉一切,走上山頂我又渴望再見到公爵夫人,因而內心煩憂。我時而下坡,時而上山,在上下坡之間搖擺不定。有一天我對自己說:“說不定今天晚上會收到一封信呢。”

    當我到飯店時,鼓足勇氣問圣盧:

    “隨便問一聲,你有沒有得到巴黎的消息?”

    “有的,”他回答我說,臉色看上去不太高興,“不愉快的消息。”

    當我明白是他有了煩心的事,他得到了情婦的消息時,我才松了口氣。但我馬上又意識到,這些不愉快的消息可能產生的一個后果是,他近來恐怕不能帶我到他舅媽家去了。

    我得知他和他情婦吵了一架,可能是在信上吵的,也可能她來過一次,早班車來,晚班車走。他們經常吵架,真真假假,好象總有解決不了的矛盾。她心情很不好,常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就跺腳,哭鼻子,就象那些把自己關在沒有窗戶的貯藏室里的孩子,不出來吃晚飯,也不說明緣由,當父母氣急了,動他們一下時,他們就益發哭得起勁。

    圣盧因為和情婦的關系出現裂紋內心異常痛苦。不過,這樣說未免太簡單,會使人曲解這種痛苦。他一個人呆著時,別的什么也不想,只想他的情婦。想到她看見他精力充沛而對他充滿了敬意,想到她是帶著這樣的心情離開他的,他起初感到的憂愁也就在不可挽回的局面前消散了,那時的滋味是那樣甘美,那樣令人愉快,因此關系破裂一經明確,也會象和解一樣使他陶醉。過些時候他再感到的痛苦便是繼發性的痛苦癥狀了:當他想到她可能很想同他接近,可能在等他的一句話,而此間,為了報復,她可能會在某個晚上某個地方做某件事,他只要給她打個電報說他要去找她,她可能就不會干這件事了;想到別人也許會乘機而入,過幾天再去找她會太晚,因為她可能被別人占有;想到這些,痛苦的波濤又會在他胸中翻騰。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無所知。他的情婦保持沉默,這使他的痛苦最后達到了失控的程度,他甚至懷疑她可能藏在東錫埃爾或者去了印度。

    有人說沉默是一種力量;從另一種意義上看,沉默被心愛的人利用,會發出一種可怕的力量。它會增加等待一方的相思。世界上最沒有比分離更能使兩個情人朝思暮想的了!還有什么比沉默更難跨越的障礙呢?也有人說沉默是一種酷刑,會使身陷囹圄、被迫受刑的人發瘋。可是,忍受心上人的沉默又是怎樣的酷刑啊!這比保持沉默還要難以忍受!羅貝心里嘀咕:“她干什么去了?怎么會杳無音信?她會不會欺騙我,同別人搞上了?”他還想:“我究竟哪里得罪她了,她居然這樣一點消息都不給我?她可能恨我了,永遠恨我了。”于是他拼命自責。沉默果然把他逼瘋了,一是由于嫉妒,二是由于內疚。而且,這種沉默本身就是座監獄,甚至比監獄還要殘酷。這個隔在兩人之間的空無一物、但被遺棄者的視線不能穿透的空氣隔板,是一堵非物質的、但又是難以逾越的圍墻。還有比沉默發出的光更可怕的嗎?它讓我們看見的不是一個,而是成千上萬個失蹤的女人,每一個都表現出對愛情的不忠誠。有時候,羅貝會突然心情舒緩,以為沉默即將打破,日夜盼望的信就要飛來。他看見它朝他飛來了,他留心著每一個聲音,他的渴望仿佛得到了滿足,他喃喃自語:“信!信!”他象這樣隱約看見了一塊想象中的溫情的綠洲后,又回到了無窮無盡的沉默這塊真實的沙漠中,焦急地等待著。

    他一無遺漏地想象著絕交后的各種痛苦,但在別的時候,他卻認為可以避免這樣的結局,就象那些不切實際地想要移居國外因而把所有的事務了結一清的人那樣,不知道明天該想些什么,心中煩躁不安,他們的思想已經脫離了他們的軀體,就象病人身上摘下的心臟,離開病人的軀體還在繼續撲撲地跳動。不管怎么說,他情婦會回到他身旁的希望,給了他堅持絕交的勇氣,正如堅信打仗能活著回來可以幫助人去迎擊死神。因為在人類種的植物中,唯有習慣這種植物最不需要肥沃的土壤,能第一個出現在表面看來最荒蕪的巖石上,因為如果提前設想同情婦斷絕關系,也許最后事到臨人也就完全習慣了。但是絕不絕交還不能肯定,這使他仍處在一種和戀愛相似的狀態中,心里牽掛著這個女人。可他強迫自己不給她寫信(也許他認為失去情婦的日子固然難熬,但同她湊湊合合地生活在一起更不好受,或者認為他們是吵架后分手的,必須等她來道歉,這樣他覺得即使不能維持她對他的愛情,至少也可以堅持她對他的尊敬),而只到電話局去打電話(東錫埃爾剛開電話業務不久),向他安插在他女友身旁的一個貼身女仆打聽消息或下達指示。這種電話聯系非常復雜,占據他很多時間,因為他的情婦不久前已搬到凡爾賽附近的一座小別墅去了。她租下這座房子是因為和她要好的文人學士不斷地向她宣傳首都丑惡論,但更是為了她的動物,為了她的狗、猴子、金絲雀和鸚鵡,她的巴黎房東再也無法忍受這些動物無休無止的噪聲了。可是圣盧在東錫埃爾卻是夜不成眠。有一次他到我那里,實在累得不行,就打了一會兒瞌睡。突然他又講話了,他想跑,他想阻止一件事發生,大聲喊著:“我聽見她的聲音,您不要……您不要……”他醒了。他對我說,剛才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鄉下,在上士家里。上士竭力阻攔他到屋子的一個角落去。圣盧猜到他家里藏著一個非常有錢又非常壞的中尉,他知道這中尉對他女友垂涎三尺。突然,他在夢中清楚地聽見他情婦在****時習慣發出的間斷而規則的呻吟。他強迫上士帶他到房里去。上士攔住不讓他進去,被這冒失的行為氣得滿臉憤怒。羅貝說,此情此景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我這夢太愚蠢了!”他又說了一句,仍然喘不過氣來。

    但我后來確實看到有幾次他想打電話給他的情婦,要求同她歸于好。我父親不久前倒是裝了個電話,但我不知道這對圣盧是否一定有用。況且,我覺得讓我的父母——即使僅僅通過裝在家里的電話——充當圣盧和他情婦的中間人是不妥當的,不管他情婦的情感多么高尚,多么純潔。圣盧的惡夢慢慢從他頭腦中消失了。在這嚴酷的日子里,他每天都來找我,魂不守舍,兩眼發呆。這些日子,一天接著一天,在我看來好象一排彎彎曲曲、漂漂亮亮、結結實實的鐵欄桿,羅貝待在欄桿后面,尋思他女友會作出怎樣的決定。

    她終于來信請求他諒解了。他剛意識到絕交已經避免,馬上又看到了和解帶來的種種不利。然而,他心里舒展多了,他幾乎情愿接受新的痛苦。他知道一旦歸于好,不消幾個月就會有新的痛苦來折磨他。他沒怎么猶豫。或者說,就是因為他終于確信能夠重新得到他的情婦他才猶豫的;既然能和好,那就和好吧。不過,她要求圣盧元旦不要回巴黎,好讓她恢復平靜。而他到了巴黎是絕對忍不住不去看她的。此外,她同意和他一起去旅行,可是要去旅行就必須有真正的假期,而德·鮑羅季諾上尉卻不準假。

    “這使我感到不安,因為去拜訪我舅媽的事得往后拖了。

    復活節我一定回巴黎。”——

    復活節日期無定,一般在3月22日到4月25日之間。

    “到那時我就不可能去拜訪德·蓋爾芒特夫人了,因為我要到巴爾貝克去。不能就不能吧,這無所謂。”

    “列巴爾貝克去?可您從來都是八月份去的呀!”

    “對,可是今年我身體不好,人家老早就會把我送去的。”

    他怕我聽了他的敘述后,會對他情婦產生不好的印象,于是又說:“她表現得粗暴僅僅是因為她太直率,感情太專。其實她心靈高尚得很。你想象不出她的感情多么細膩,多么富有詩意。每年她都要到比利時的布魯日去過死人節。這‘很好’是不是?以后如果你能認識她,你會看到她多么高尚……”他的講話充溢著這個女人周圍的文人學士使用的詞藻:“她真是燦爛輝煌,甚至有點神圣,你懂吧,她幾乎是個神甫般的詩人。”

    在吃晚餐的時候,我絞盡腦汁,想找到一個借口,能讓圣盧請求他的舅媽不等他來巴黎就先接見我。這個借口我終于找到了:我和圣盧在巴爾貝克時結識了大畫家埃爾斯蒂爾,我想再看看他的畫作。借口固然是借口,但也有幾分真實。從前我去拜訪埃爾斯蒂爾,是想讓他的畫引導我去理解和熱愛比畫更美的現實:比如說名副其實的冰雪消融的景致,外省一個真實廣場,海灘上栩栩如生的婦女(最多也就是讓他給我描繪象山楂樹叢生的小徑那樣無法深入欣賞的現實,不是要他為我保存而是要他幫我發現現實的美);然而現在恰恰相反,是這些畫的獨特風格和誘惑力激起了我的**,尤其是我想欣賞埃爾斯蒂爾的其他幾幅畫。

    況且,在我看來,就是他的最不成功的作品,與那些比他偉大的畫家的杰作相比,也是獨辟蹊徑,不落窠臼。他的作品宛若一個封閉的王國,有著不可逾越的邊界和獨一無二的內容。難得有雜志刊登研究埃爾斯蒂爾的文章,凡有這樣的雜志,我都如饑似渴地把它們收集起來。從那些文章中我了解到他畫風景畫和靜物畫的時間不長,他是從神話題材開始他的繪畫生涯的(我在他的畫室里有幸見過兩幅神話題材畫的照片),后來很長時間一直受日本藝術的影響。

    他的畫有各種風格,其中最具特色的幾幅流散在外省。在萊桑德斯的一間農舍里,珍藏著他最美的一幅風景畫。這幅畫就象磨石上鑲嵌有輝煌的彩繪玻璃的夏爾特爾的一個小村莊,在我看來異常珍貴,它會激起我想去旅行的強烈愿望。收藏者可能花了幾千法郎才買下這幅杰作,他如同星相學家,深居簡出,躲在大路旁他的陋舍里,向世界的一面鏡子——埃爾斯蒂爾的一幅畫——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我感到一種使那些在某個重要問題上看法一致的人心靈溝通、意趣相投的情感把我和這個人連結在一起了。但在我收藏的雜志中有一本提到,我心愛的畫家有三幅重要的作品可能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里。因此,在圣盧告訴我他女友將去布魯日那天晚上,在飯桌上,當著他朋友的面,我可以真誠地,出其不意地問他:

    “聽我說,可以嗎?還是我們談過的那個夫人,這是最后一次談她了。你還記得埃爾斯蒂爾吧,我在巴爾貝克認識的那個畫家?”

    “怎么啦?當然記得。”

    “你還記得我很佩服他嗎?”

    “記得,還有我們托人捎給他的那封信。”

    “嗯,這是我想結識前面談到的那個夫人(你肯定知道是誰吧?)的理由之一,不是最重要的理由,一個次要的理由。”

    “是啊!怎么那么多插入語!”

    “因為她府上珍藏著埃爾斯蒂爾的畫,至少有一幅很美的畫。”

    “啊!我怎么不知道?”

    “復活節埃爾斯蒂爾一定會在巴爾貝克的,您知道他現在幾乎一年到頭都在那里。我很想在動身去那里之前看一看這幅畫。我不知道您和您的舅媽關系好不好,您能不能求求她——您可以在她面前多給我美幾句,設法讓她不拒絕我的請求——讓我一個人——因為您不可能在那里——去看這幅畫?”

    “哪還用問?我擔保她會答應的,這事包在我身上。”

    “羅貝,我多么喜歡您啊!”

    “喜歡很好,要是用‘你’稱呼我就更好了,這是您答應過的,而且已經開始這樣做了。”

    “我希望您不至于打算離開這里吧,”羅貝的一個朋友對我說。“您知道,即使圣盧去休假也沒有什么關系,有我們在嘛。這對您也許少了些樂趣,但是我們會想方設法讓您忘記他不在您身邊的。”

    果然,就在大家都認為羅貝的女友只好一個人去布魯日的時候,聽說德·鮑羅季諾上尉改變了主意,批準圣盧士官到布魯日去度假,而且給的假期很長。事情是這樣的。鮑羅季諾親王的一頭濃發是他的驕傲,他是城里最有名的理發師的老主顧。這位理發師從前曾給拿破侖三世的理發師當過伙計。德·鮑羅季諾上尉同他關系很好,因為盡管他老擺出一副神氣的樣子,但對小市民倒也隨和。但是,親王在理發師那里至少有五年的欠帳沒有償清,葡萄牙牌香水、君王牌香水、燙發鉗、剃刀、磨剃刀的皮帶和香波或發式,使親王的欠賬越來越多,自然理發師就更看重當場付錢,而且還有車馬的圣盧了。熱心的理發師了解到圣盧因為不能和他的情婦一起去布魯日而悶悶不樂,便乘給親王刮胡須之機同他講了這件事。親王被一件白大褂裹住了手腳,頭仰著,動也不敢動,怕被剃刀割了喉嚨。理發師敘述的一個年輕人的風流韻事博得了上尉親王的微笑——波拿巴式的寬容的微笑。他當然不大可能想到他的欠賬,但是,理發師說的話可以使一個公爵發脾氣,也可以使他發善心。反正他下巴額上的肥皂還沒有擦凈,他就批準假了,而且讓圣盧當晚就動身。至于理發師,他平時是個吹牛大王,要吹牛就得會撒謊,用離奇的謊往自己臉上貼金,可這一次卻例外,他幫了圣盧的大忙,不僅閉口不提自己的功勞,而且以后再也沒對羅貝提這件事,好象虛榮心就要撒謊,既然不需要撒謊了,虛榮心也就變成了謙虛。

    羅貝的朋友們都對我說,不管我在東錫埃爾呆多久,也不管我什么時候再來,如果羅貝不在,他們的馬車、住房和業余時間都可歸我支配,我感到這些年輕人一心想用他們的奢侈品和青春活力來幫助我克服我的弱點。

    “再說,”圣盧的朋友們在懇求我留下后又說,“您為什么不每年都來呢?您不是也感到這里可愛的生活使您很快樂嗎?

    您甚至就象一個老兵,對團里發生的一切都感興趣。”

    他們把我稱作老兵,是因為看到我仍然興趣勃勃地要求他們根據自己的看法,把我知道名字的軍官按照他們的德才分一分類,就象從前讀中學時,我讓同學給法蘭西劇院的演員排一排隊一樣。如果圣盧的朋友在談到一個我從來都是聽人最先提到的將軍(如加利費或內格里埃什么的)時說:“內格里埃呀,是最平庸的將軍了”,繼而拋出一個完美無缺、饒有趣味的新名字,如博將軍或謝斯蘭·德·勃艮第將軍,我會感到又驚又喜,就和從前看到迪龍或法布夫爾的名字大勢已去,被一個聞所未聞但突然變得赫赫有名的阿莫里擊退時的心情完全一樣。“啊!甚至比內格里埃還要卓絕?在哪方面?請給我舉個例子。”我希望他們把團里的軍官甚至包括下級軍官作一個明確的區分,我想看他們是怎樣區分軍官的,從而掌握判斷軍人優劣的標準。在我最感興趣、最樂意聽人談論的軍官中,有一個是鮑羅季諾親王,因為我見到他的機會最多。可是,盡管圣盧和他的朋友無不公認這個漂亮的軍官管理他的騎兵中隊成績斐然,無與倫比,但他們誰都不喜歡他。當然,他們還是把德·鮑羅季諾先生同有些行伍出身并且是共濟會會員的軍官,那些獨善其身,與別人很少交往,保持軍士粗野外表的人區別對待,但似乎也不把他歸入貴族出身的軍官之列。不過,說實在的,即使在對待圣盧的態度上,他也和其他貴族軍官大不一樣。那些貴族出身的軍官知道羅貝還是個小小的士官,如果邀請他吃飯,他有權有勢的家庭會感到高興(要不是因為這點,他家才不會瞧得起他們呢),因此,當一個對年輕的中士可能有用的大人物到他們家作客時,他們會不失時機地邀請圣盧去赴宴。只有德·鮑羅季諾上尉例外。他和羅貝僅僅保持工作關系,而且關系很不錯。親王的祖父曾被拿破侖皇帝冊封為元帥和公爵親王,續而又同皇室聯姻,后來他父親也娶了拿破侖三世的一個表妹,政變后兩次出任部長,但他仍然感到圣盧和蓋爾芒特社交圈瞧不起他。既然和圣盧他們不志同道合,反過來他也就不把他們放在眼里了。他也知道,盡管他同霍思措勒皇族2有親戚關系,但在圣盧眼里他不是真正的貴族,而是莊園主的孫子;反過來他認為圣盧也沒什么了不起,他父親的伯爵領地是拿破侖皇帝給確認的(圣日耳曼區的人稱之為重新冊封的伯爵),向皇帝要了個省長的官位,后來又申請了另一個職位,但比起當國務部長的鮑羅季諾親王殿下低一大截,得聽從他的指揮,給他寫信時稱他為“閣下”。這個鮑羅季諾親王還是皇帝的外甥呢——

    指拿破侖三世于85年2月發動的軍事改變。此后拿破侖三世在法國實行獨裁,852年2月稱帝,建立法蘭西第二帝國。

    2德國古老的皇族。

    可能比外甥還要近。據說,第一位鮑羅季諾公主曾隨拿破侖一世流放厄爾巴島,因而很受皇帝喜愛,第二位公主深得拿破侖三世的歡心。在上尉那張安詳的臉上即使找不出拿破侖一世自然的臉部特征,至少也能發現同樣矯揉造作的威嚴;而他那憂郁而和善的眼神,長長的小胡子更能使人想到拿破侖三世。他和拿破侖三世是那樣驚人的相似,以致發生了一件趣事:色當戰役后,他要求和拿破侖三世關在同一個監獄里,他被帶到俾斯麥2跟前,普魯士首相開始一口拒絕,就象拒絕所有人的要求一樣,但他偶爾抬頭看了看這個正準備離開的青年,突然發現他和拿破侖三世十分相象,不由得驚呆了,于是改變主意,喊他回來,同意了他的請求——

    法國東北邊境馬斯河畔的城鎮。870年9月,法軍在此被普魯士軍打敗,拿破侖三世舉白旗投降,后被囚禁監獄。

    2俾斯麥(85—898),普魯士王國首相(82—890)、德意志帝國宰相(870—890)。任首相時,推行鐵血政策,發動丹麥戰爭、普奧戰爭和普法戰爭,通過王朝戰爭統一了德意志。

    鮑羅季諾親王不肯主動接近圣盧和團里另外幾名圣日耳曼社交圈的人(然而,他卻經常邀請兩個討人喜歡的平民出身的中尉),是因為他以皇帝自居,對他的下級一概不放在眼里,把他們區分成兩類。對于有自知之明的下級,他樂意同他們接近,因為他表面上雖然威嚴,其實脾氣隨和而開朗,而對于另外一些自以為比別人高貴的下級,他便很少同他們交往,他不能容忍他們以高貴自恃。因此,盡管團里所有的軍官都對圣盧殷勤、熱情,而鮑羅季諾親王因受某元帥關照,在工作中對圣盧倒也客氣(再說圣盧在這方面確實無可挑剔),但他從不把他請到家里。只有一次例外,出于無奈他邀請了圣盧,湊巧我又在東錫埃爾逗留,他要他把我也帶去。那天晚上,我看著餐桌上的圣盧和上尉,不費吹灰之力就從他們各自的舉止風度和優雅的儀表中分辨出了兩種貴族——舊貴族和帝國新貴族——之間的差異。舊貴族至少有一個世紀不行使真正的權力了,他們不再把待人接物的禮貌——這是教育給予他們的起保護作用的外衣——看作一回事,而只看作和騎馬、擊劍一樣,沒有認真的目的,純粹是為了消遣,他們瞧不起平民,不愿對他們熱情,免得他們得意,也不愿和他們不拘禮節,免得他們感到光榮;圣盧出身在舊貴族,他的血液里溶進了舊貴族的缺點,盡管他竭盡全部智慧,也沒有能把它們清除干凈,如果有人給他介紹一個平民,他甚至沒有聽說過他的姓名,也會親切地同他握手,和他聊天(翹著二郎腿,雙腿頻頻交替,頭向后仰著,手握著腳,一副落拓不羈、不拘小節的姿態),把他們稱為“親愛的”。相反,新貴族的各種爵位現在仍然沒有失去意義,爵位的繼承人仍然原封不動地享受著他們父輩因功受封的巨大財產,這世襲的財產使人想起他們所居的高位,所指揮的眾多人員,所結識的各式各樣的高級人物;鮑羅季諾親王出身于新貴族,他把他的門第看作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特權,即使在思想上沒有明確的意識,但至少在身體上通過他的舉止和儀表也有明顯的流露。圣盧對平民可能會拍拍他們的肩膀,挽起他們的胳膊,而鮑羅季諾親王卻會親切而不**份地同他們交談,語氣既和藹可親又帶有一種裝腔作勢的高傲,充滿威嚴的持重削弱了他那自然的微笑中蘊涵的淳厚。當然,這是因為他離大使館和宮廷比圣盧更近,他父親曾在那里充任最高職務,而圣盧那種胳膊肘撐在桌子上,腳握在手中的不拘小節的姿態在宮廷里肯定不會受到歡迎;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象圣盧那樣瞧不起平民,因為平民是新貴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人才寶庫,第一個皇帝從中汲取了他的元帥和貴族,第二個皇帝在里面又找到了富爾德和魯埃2。

    德·鮑羅委諾先生作為皇帝的子孫,除了指揮一個騎兵中隊便不再有其他事情可做,沒有努力的目標,當然他父親或祖父念念不忘的東西不可能全部封存在他的頭腦中。但是,正如一個藝術家雕刻一座塑像,完工多年了,他的思想仍繼續在造型,與此相仿,鮑羅季諾親王父輩念念不忘的東西已成為他軀體的一個組成部分,在他身上有了具體的體現,他的臉部表情恰恰反映了這些憂慮。當他斥責一個下士時,他那沖動的聲音使人想起第一個皇帝;當他吐出一口煙時,他那沉思而憂郁的神情又使人想起第二個皇帝。當他穿著便衣經過東錫埃爾的街頭時,從圓頂硬氈帽下的眼睛中射出來的光芒,使這個上尉的周圍閃爍著一個隱姓埋名的君王的光輝,當他帶著軍士和糧秣住宿先行官踏進上士的辦公室,上士會嚇得雙腿顫抖,因為這兩個隨從儼然象貝基埃3和馬塞納4——

    富爾德(800—87),曾在拿破侖三世統治下當過財政部長,參議員,國務部長,主張經濟自由發展。

    2魯埃(84—884),法國政治家,當過司法部長,商、農和公共交通事業部長以及國務部長。

    3貝基埃(753—85),法國元帥,拿破侖最親密的合作者。

    4馬塞納(75—87),法國元帥,在意大利戰爭中功績卓著,被拿破侖譽為“勝利女神寵愛的孩子”。

    當他為他的中隊選軍褲布料時,他盯住下士服裝師的目光足以挫敗塔列朗,迷惑亞歷山大2。有時候,他正在檢查內務,忽然會停下來,讓那雙奇妙的藍眼睛露出沉思,好象在謀劃建立一個新普魯士和新意大利。可是他馬上又會從拿破侖三世變回到拿破侖一世,指出士兵背包擦得不亮,或是嘗一嘗他們的伙食。在他的私生活中,如果他在家宴請平民軍官(當然他們不是共濟會會員)的妻子,他不僅要擺上一套只有大使才有資格享用的塞夫勒產的天藍色瓷餐具(是拿破侖饋贈他父親的禮品。這套餐具如果擺在馬伊河畔他那幢鄉間別墅里,人們會感到更加珍貴,正如旅游者來到一個古老城堡改裝成的興旺熱鬧的莊園,看見粗陋的衣柜里放著一些稀世瓷器,一定會倍加贊美),而且還要擺出皇帝其他的饋贈物:他那高貴而迷人的儀表(如果相信有些人的說法,一個人的出身不應該使他終生受到最不公正的排擠,那么,上尉這堂堂的儀表在某一外交職位上,定能使人贊嘆不絕),他那親熱的手勢,和藹的神態,優雅的風度,以及那神秘而炯炯有神的目光——這是皇帝遺傳給后世的珍品,在那天藍色的琺瑯般晶瑩的雙眸中保存了光輝的形象——

    塔列朗(754—838),歷任督政府、執政府、第一帝國和復辟王朝初期的外交大臣。他以權變多詐聞名,為十九世紀資產階級外交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

    2亞歷山大(777—825),指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一世。

    關于親王在東錫埃爾與平民的關系,有必要談談下面一件事。中校鋼琴彈得很出色,軍醫的妻子歌唱得很美妙,就好象在音樂戲劇學院得過一等獎似的。軍醫夫婦和中校夫婦每周都在德·鮑羅季諾先生府上進一次晚餐。這當然使他們很得意,因為他們知道,親王到巴黎度假,總在德·布達萊斯夫人、繆拉以及其他有地位人的府上吃晚飯。但他們對自己說:“他是一個普通的上尉,我們到他府上來他感到特別高興,再說他是我們真正的朋友。”后來,德·鮑羅季諾先生調到博韋任職(這是他長期活動的結果,他想離巴黎近一些),搬家的時候竟把這兩對音樂家夫婦忘得一干二凈,就象忘了東錫埃爾的劇院和他經常訂購午飯的小飯店一樣。尤其使中校和軍醫氣憤的是,盡管他們是親王餐桌上的常客,竟再也沒有得到他的任何音訊。

    一天上午,圣盧向我承認他給我外祖母寫了封信,給她談了我的情況,并且建議她和我通一次話,因為東錫埃爾和巴黎之間已經開辦電話業務了。總之。我外祖母當天要給我打電話,他叮囑我四點差一刻到郵局去。在那個時代,電話還沒有象今天這樣普遍。然而習慣只要用很少一點時間就能使我們初次接觸的神圣力量失去神秘性,我看到電話沒有馬上接通,就感到等的時間太久,使用太不方便。我差點想抱怨了。那時候我的心情和現在所有人的心情一樣,嫌那突然會出現的、令人贊嘆的奇境出現得太慢。其實我們想通話的人很快就會出現在我們身邊,雖然看不見,但確實在我們身邊。他呆在他居住的城市里(對我外祖母來說是巴黎),坐在他的餐桌旁,他那里的天空和我們這里的不一樣,天氣也可能不同,他的情況和思想我們全然不知,但他馬上就會把這些都告訴我們。就在我們心血來潮,要他出現的時候,他(他和他周圍的氣氛)突然被帶到了幾百里外的地方,帶到了我們的耳邊。我們仿佛成了童話故事中的主人公,女巫婆根據我們的意愿,讓我們的外祖母或未婚妻突然出現在我們眼前,然而又非常遙遠,在他們真正生活的地方,在看書,在掉淚,在摘花,那樣清晰,那樣逼真,簡直令人不可思議。要使奇跡出現,只消把嘴唇湊近神奇的小金屬板,呼叫——有時要等很久,但我樂意——值班女神,每天我們都聽到她們的聲音,但從來沒看到過她們的臉孔,她們是我們的守護天神,小心翼翼地監視著令人頭暈目眩的黑暗大門;我們呼叫萬能的女神,她們讓遠離我們的親人出現在我們身邊,卻不讓我們看見他們;我們呼叫看不見的達那伊得斯,她們日夜不停,把聲音的箱子倒空,注滿和傳遞;我們呼叫愛奚落人的復仇女神,當我們給女友講知心話不希望被人聽見時,她們會惡狠狠地喊著說:“我聽著呢!”這些電話女郎是神秘莫測、容易生氣的女侍,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疑心重重的修女!——

    希臘神話中埃及王達那俄斯的女兒,共50人,除一人外,其余49人奉父命在新婚之夜殺死丈夫,后來又遭殺害,死后被罰永遠在地獄中往一個無底的水槽里注水。

    我們的呼叫聲剛剛響起,在這到處都是幽靈,只有我們耳朵在凝神聆聽的黑暗中,一個輕微的聲音——一個抽象的聲音——消滅了距離的聲音——我們心上人的聲音就同我們講起話來。

    是她,是她的聲音在回我們說話。這聲音近在身邊!然而又那么遙遠!多少回我聽著聽著就憂從中來,好象我們即使走很遠很遠的路,也不可能見到這個聲音縈繞在我們耳畔的人;我們感到在這令人心馳意蕩的唇耳接觸中,在這似乎伸手就能擁抱我們心上人的時刻,實際上離她們有千里之遙,這是多么令人失望啊!這個真實的聲音似乎離我們很近,其實卻離得很遠!它還可能預示著永久的分離!常有這種情況,我聽得見聲音,卻看不見遠方跟我講話的人,就會感到那是從萬丈深淵里發出來的絕望的呼叫,一股惆悵憂慮之情就會涌上我的心頭;我還嘗過一種憂慮,當一個聲音,單獨一個聲音,離開了一個我可能再也見不到的軀體,又一次來到我耳邊竊竊私語的時候,我卻想順便從說話人的嘴唇上親吻這些話,但這兩片嘴唇早已化為塵土,這時,憂慮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唉!那天在東錫埃爾,奇跡沒有出現。當我到達郵局時,我外祖母已經打來電話了。我走進電話間,線被占了,有人在講話,顯然不知道沒有人回答他,因為當我拿起聽筒,就聽見那段木頭象木偶戲中的駝背丑角在尖聲尖氣地說話。我把它放回原處,它就不響了。可是我再拿起時,它又象駝背丑角喋喋不休地嘮叨開了。我無可奈何,只好掛上電話,不再去碰它,這段會說話的木頭這才停止痙攣,直到最后一秒鐘它還在嘮叨。我去找郵局職員,他叫我稍等片刻;然后我就講話了;開始沒有聲響,可是突然我聽到一個聲音。我以為自己一定熟悉這個聲音,其實不然,因為以前,當外祖母同我說話時,我總是邊聽邊看著她臉上的嘴巴和占據著很大一塊地方的眼睛,而她的聲音,今天我還是第一次單獨聽到。因為這個聲音成了一切,我感到它變形了。當它象這樣沒有臉部線條陪伴,單獨來到我身邊時,我發現它充滿了柔情。它可能從來也沒有象今天這樣溫柔過!可能我外祖母感到我離開了家,怪可憐的,認為完全可以向我抒發她的感情了;而在平時,這位女教育家總是恪守“原則”,克制自己,不讓這種感情流露出來。這聲音很溫柔,但也很憂郁。這憂郁的感覺首先是由溫柔引起的,因為它明凈純潔,幾乎一塵不染,任何冷酷、自私和同別人格格不入的東西都被洗滌一清,人類的聲音是很難達到這般純凈的。這聲音由于過分體貼而顯得脆弱,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被打碎,化作一串純凈的淚珠而消失。再說,這聲音單獨出現在我身邊,不再戴著臉孔這個假面具,我第一次發現它充滿了憂傷,而她一生的憂傷已使聲音出現了裂痕。

    此外,難道僅僅是因為我孤立地聽見了聲音才產生這種令人心碎的新感覺的嗎?不是的。更確切地說,聲音的孤獨似乎使我想起人的孤獨,我外祖母的孤獨(她第一次同我分離)。聲音的孤獨是人孤獨的象征和直接結果。平時,我外祖母一天到晚指揮我做這做那,不準我做這做那,服從的煩惱和抵抗的沖動抵消了我對她的溫情,此刻,這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將來也不會再現(因為我外祖母不再要我回到她的身邊,受她的統治了。她正在對我說,希望我干脆在東錫埃爾呆著不要回去,不行的話,無論如何也得盡可能多呆些時間,這于我身體和寫作都有好處)。此外,我在耳邊的聽筒下感覺到的是我們兩人相互的體貼。這種體貼擺脫了平時同它抗衡的相反力量,從此變得不可抗拒,這使我心潮起伏,感慨萬千。外祖母叫我留下來,這反倒使我渴望、并且使我感到迫切需要回到她身旁。我從沒想過她會同意我留下。從此我自由了。但是我驟然感到這自由充滿了傷感,就仿佛在我愛著她的時候,她猝然永遠離開了我。我喊著:“外婆,外婆。”我真想擁抱她,可是在我身邊只有這個幽靈般的聲音,和我外祖母死后來探望我的鬼魂一樣看不見摸不著。“同我說話吧!”可就在這時,聲音突然消失,我變得更加孤獨。外祖母聽不見我說話了,她把電話掛了,我們不再面對面呆著,互相聽見對方說話。我繼續在黑暗中摸索,大聲呼喊外婆,我感到連對她的呼喊也似乎迷失了方向。我憂心如焚。很久以前,在我孩提時代,一天,我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找不見外祖母時,也曾有過這揪心的憂慮,這感覺與其說是因為找不到外祖母引起的,毋寧說是由于我感到她在找我,感到她心里想著我也在找她;當我們同那些再也不會回答我們的人說話時,也會產生這種揪心的憂慮:我們多么想把過去沒有同他們講的話講給他們聽,多么想讓他們知道我們無災無難,無病無痛啊!我感到她已經成了一個心愛的亡靈了,剛才我沒能把它留住,它已消失在其它亡靈中。我孤孤單單,站在電話機前,不停地、徒然地呼喊著:“外婆,外婆”,就象俄耳浦斯孤零零地重復著亡妻的名字一樣。我決定離開郵局,回到飯店去找羅貝,告訴他我可能會收到一封催我回去的電報,想打聽一下火車的時刻。但是,在下決心離開之前,我本想最后一次求助于黑夜的女兒,傳話的使者,看不見臉的女神;可是喜怒無常的值班女神不再愿意——也可能是愛莫能助——為我打開神奇的大門;也許她們根據慣例,也曾不厭其煩地求助于年高德劭的印刷術發明人,叫喚過熱愛印象派畫的當司機的年輕親王(后者是德·鮑羅季諾上尉的侄子),但古騰堡2和瓦格拉姆3對她們的懇求置之不理。我知道,不管我怎樣請求,看不見的女神都將不為所動,于是我離開了郵局——

    希臘神話中的詩人和歌手,善彈豎琴。妻子歐律狄克死后,他追到陰間,冥后被他的琴聲感動,答應讓他把妻子帶回人間,但在路上不得回顧。當他快到地面時,回頭看了看妻子,結果歐律狄克又回到陰間。

    2古騰堡(生于393至400年間,卒于48年),德國人,完成了金屬活字的鑄造和金屬活字版印刷的研究,還用壓印原理制成木質印刷機械代替手工印刷。這里系指電報局職員。

    3指年輕的親王,上尉的侄子。

    回到羅貝和他朋友身邊后,我沒有實話告訴他們我的心已經不和他們在一起,也沒說我已下決心要離開他們。圣盧似乎信以為真,但我知道他一上來就明白我的猶豫決不是假裝的,他明白第二天就找不到我了。他的朋友讓他們面前的飯菜涼著,和他一起查閱火車時刻表,弄清楚我可以乘哪一趟車返回巴黎;機車的汽笛聲在滿天星斗的寒冷的夜空中嘶鳴,可是我此刻心潮翻騰,失去了平衡。在這里,朋友們的友誼和從遠處傳來的火車長鳴聲使我度過了多少個心境恬靜的夜晚啊!就是今天晚上,他們還在為我效勞,不過用另一種形式罷了。當我知道不再是我一個人為我動身問題煩惱的時候,當我感到我那些精力充沛的朋友——羅貝的同事——和另一些身強力壯的朋友——火車——都在充分調動積極性為我動身效勞的時候,我就感到心里踏實多了。火車每天早晚往返于東錫埃爾和巴黎之間,事后回想起來,這滾滾的車輪把我濃縮的、不可忍受的和外祖母長期分離之情壓得粉碎,壓成了每天都有可能踏上歸途的渺茫希望。

    “我相信你講的是真話,你還不打算離開這里,”圣盧微笑著對我說。“可是你還是作好走的準備,明天一大早就來同我告別,否則我可能見不著你了。我湊巧要到城里去吃午飯,上尉準假了。我得趕在兩點鐘前回到營房,因為我們要操練一整天。這沒問題,我吃飯的那家老爺會用車子把我按時送回營房的。他家離這兒三公里路。”

    圣盧剛說完,我下榻的旅館就有人來找我,要我到郵局去聽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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