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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第三部蓋爾芒特家那邊第一卷

    贈摯友萊翁·都德:

    謹致衷心的感激和敬意

    馬塞爾·普魯斯特

    清晨,鳥雀唧唧啾啾的叫聲在弗朗索瓦絲聽來覺得沒有趣味。“女傭”們說一句話都會把她嚇一跳;走一走路都會使她受到驚擾,會使她猜想是誰在走動,因為我們搬家了。其實,在我們舊居的“七樓”,仆人們來回走動的聲音也不算小,但她熟悉他們,聽到他們走來走去的腳步聲感到非常親切。現在,即使是寂靜無聲,她也會覺得難以忍受。我們的舊居門窗朝著一條熱鬧的林蔭大道,而我們的新居所在的地區卻很幽靜,只要有個過路人唱唱歌(哪怕歌聲非常微弱,遠遠聽來,也象管弦樂的主題曲那樣清楚),搬了家的弗朗索瓦絲聽了也會激動得流下眼淚。因此,雖然我曾嘲笑她為了不得不離開一幢“到處受到尊敬”的房子而內心憂傷(按照貢布雷的慣例,她在收拾行李時哭哭啼啼,口口聲聲說,到哪里也找不到比我們的舊居更好的房子),但是,當我看到我們家的這位老女仆因為初次見面的門房沒有向她表示必要的尊敬而幾乎垂頭喪氣時(因為尊敬對她說來是不可缺少的精神營養),我就向她走了過去。我這個人雖不留戀舊東西,但也難適應新環境。只有她才能理解我。自然,她的那個年輕的聽差決不會理解我的心情。他幾乎還不能算貢布雷的人。搬家,遷入新區,對他說來就象度假一樣,新鮮的事兒使他開心,有如作了一次旅行;他以為自己到了鄉下;他得了一次感冒,這就好似在沒有關嚴窗戶的車廂里吹來了一股“穿堂風”,使他產生了一種見過世面的奇妙印象;他每次打噴嚏,都為找到了一份如此稱心的差事而高興,因為他一直盼望能遇上一個經常旅行的東家。因此,我沒有想去找他,而是直接去找弗朗索瓦絲了。我曾對搬家滿不在乎,甚至見她傷心落淚還嘲笑她,因此,當她見我愁眉不展時,便故意裝出冷冰冰的樣子,更何況她也和我一樣沉悶憂郁呢。神經過敏的人越是“敏感”,就越自私;他們只許自己有痛苦,卻不讓別人在他們面前流露出半點不快。弗朗索瓦絲對她感到的痛苦,哪怕是最輕微的,都要一一仔細回味;要是我不高興了,她便故意扭過頭去,使我的痛苦得不到同情,甚至引不起注意。我剛想同她談我們的新居,她就把頭扭過去了。兩天之后,弗朗索瓦絲不得不回到我們剛搬離的房子去找幾件遺忘在那里的衣服,她顯示了女人的變化莫測,回來后竟說,她在我們過去的那條街上差點兒沒給憋死,她這次回舊居實在感到“不得其所”,她從沒見過那樣不方便的樓梯。她還說,“即使回去可以當上皇后”,她也不回那里去住了,哪怕給她幾百萬鈔票(反正這樣瞎說又不要她花錢!),我們新居的一切(也不過就是廚房和走廊)要比舊居“布置”得不知好多少。可那時,搬家后我的“燒”還沒有退,我就象剛吞下一頭牛的蟒蛇,感到自己痛苦地被一只箱子撐得變了形,凸得我連看一眼都覺得吃不消。然而,寫到這里,我該作個交待,我們的新居是蓋爾芒特府附屬建筑中的一套單元房間。我們搬來這里,是因為我的外祖母身體欠安,需要更潔凈的空氣,而這條理由,我們對她是避而不談了。

    我們把不可知給了名字,因而名字為我們提供了不可知的形象,同時,也給我們指明了一個實體,迫使我們把名字和實體統一起來,甚至我們可以動身去某個城市尋找一個為該城市所不能容納、但我們不再有權剝奪其名稱的靈魂。在這樣一個時代,名字不僅象寓意畫那樣使城市和河流有了個性,不僅使物質世界五光十色,絢麗多姿,而且使人類社會呈現出光怪陸離的畫面:每一個城堡、公館或宮殿,都有它們的女主人或仙女,正如森林有森林神,水域有水神一樣。有時候,仙女深深地隱藏在她的名字后面,受到我們想象力的滋養,隨著我們想象力的變化而變化。因此,盡管多少年來,德·蓋爾芒特夫人于我不過是一張幻燈片上或一塊彩繪玻璃窗上的圖象,但當完全不一樣的夢幻用急流濺射的泡沫把它弄濕了時,它也就開始失去光澤。

    然而,只要我們接近名字所指的真實的人,仙女就會消失,因為這個人一旦和她的名字統一,也就不再是仙女;如果我們離開她,仙女就會再現;但是,只要我們呆在她身邊不走,她就會最終消失,隨之名字也會消失,例如呂西尼昂家族,在梅呂西娜仙女離去的那天,也會黯然失色。名字不過是一張有照片的普通身分證,如果迎面走來一個人,我們就看一看這張身分證,好弄清楚我們認不認識這個過路人,該不該同他打招呼;名字經過我們一次又一次的想象而變了樣,但是,我們還能發現一個我們素不相識的女人的原始倩影。但是,盡管從前某年所產生的某種感覺,會象那些能保留不同藝術家的聲音和風格的自動錄音器那樣,使這個名字在我們記憶中重現,使我們重新聽見這個名字,而且聽上去仍然是從前的聲音,表面上沒有什么變化,但是,我們仍能感覺得到,相同的聲音在我們身上引起的一連串夢幻已經不相同了。有時候,在從前一個春天聽到的名字現在又聽見了,我們會象擠繪畫顏料管似的,從中擠出流去時光的神秘而新鮮的、被人遺忘了的細膩感情;當我們象一個蹩腳的畫家,把我們的過去整個兒地展現在同一張畫布上,任憑我們的記憶給予它傳統的、千篇一律的色彩的時候,我們以為對過去的每時每刻仍然記憶猶新。然而恰恰相反,過去的每一時刻,作為獨到的創作,使用的色彩都帶有時代特征,而且十分和諧,這些色彩我們已不熟悉了,可是仍會突然使我們感到心醉。我就有過這種體會。貝斯比埃小姐結婚已經多年,可是,一次偶然的機會,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又突然恢復了我在她喜慶之日所聽到的聲音,與今天的聲音迥然不同,此刻我心里高興得發顫,它使我又看到了年輕的公爵夫人佩戴的鼓鼓囊囊的領結,淡紫的顏色柔美悅目,光輝燦爛,新穎別致;還有她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閃爍著藍晶晶的微笑,宛若一朵永開不敗的不可采擷的長春花。那時候,蓋爾芒特的名字也象一個注入了氧氣或另一種氣體的小球:當我終于把它戳破,放出里面的氣體時,我呼吸到了那一年,那一天貢布雷的空氣,空氣中混雜有山楂花的香味。是廣場一角的風把這香味吹過來的。這預示著一場大暴雨的風使太陽時隱時顯,把陽光灑在教堂圣器室的紅羊毛地毯上,使它呈現出天竺葵的肉色,或象玫瑰花的粉色,光彩奪目,它又象盛大音樂會上演奏的瓦格納的樂曲,高雅華貴,輕松愉快,令人心曠神怡。此刻,我們會突然感到這個原始的實體在打顫,恢復了它在今天已不復存在的那些音節內部的形式和雕刻花紋。然而,即使在這樣難得的時刻,即使名字在令人眼花繚亂的日常生活的漩渦中,僅僅成了一種慣用的稱呼,失去了任何色彩,好似一個棱柱形的陀螺,飛速地、如醉似狂地旋轉著,可是,當我們在幻想中冥思苦想時,為了回溯以往,我們會力圖減緩和中止我們已被卷入的永恒的運動,漸漸地,又會重新看到某個名字在我們一生中向我們連續展開的斑斕色彩,層層疊疊,但各各相異——

    瓦格納(83—883),德國作曲家。

    當然,在我小時候,當我的乳母輕輕搖著我,給我唱《光榮屬于蓋爾芒特侯爵夫人》那首古老的歌謠的時候(也許,她也和我今天一樣并不知道這首歌是為誰而寫的),或者過了幾年,當年邁的德·蓋爾芒特元帥在香榭麗舍大街上停下來,夸我是漂亮的孩子,并從一只小糖盒里取出一塊巧克力給我吃的時候(為此,我的保姆感到十分自豪),我不知道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在我眼前顯示了什么樣的形象。孩提時候的事情我毫無印象,就象跟和我沒關系似的,我只能從別人那里聽到一些,仿佛是在我出生前發生的事。但后來,當這個名字在我腦際留下印象后,先后出現過七、八個迥然不同的形象,最先出現的形象最甜美:我的夢幻為現實所迫,逐漸放棄一個難守的陣地,后退一步,固守新的陣地,直到被迫作出新的退讓為止。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住所也象她本人一樣,在我的印象中發生著變化。她的住所也以蓋爾芒特命名,年復一年,我聽到的這樣或那樣的談話改變著我的幻想,使這個名字逐漸充實:這個住所,在它那些已經變得象云彩或湖泊那樣具有反射面的石頭中,映照出我的夢幻。起初是一座城堡的主樓,墻壁不厚,不過是一條橙色的光帶,領主和他的夫人在城堡頂端決定著他們附庸的生死,繼而城堡讓位于一片土地,土地上奔騰著一條湍流,就在“蓋爾芒特家那邊”的一端:多少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我和父母親一起凝望著維福納河;公爵夫人教我釣鱒魚,告訴我那些一串串掛在附近低矮的籬笆上的紫紅色和淡紅色的花兒叫什么名字。這是一塊世襲的土地,一座充滿著詩情畫意的城堡,高傲的蓋爾芒特家族,猶如一座經歷了漫長歲月、飾有花葉的古老蒼黃的塔樓,高高地矗立在這塊土地上。在這一家族興起的時候,法蘭西巴黎圣母院和夏爾特爾圣母院的上空還一無所有,后來才建造了這兩座教堂;朗市山2頂的圣母大教堂尚未問世,現在,那高高屹立的教堂中殿,就象停在阿拉拉山3上的挪亞方舟,墻上畫滿了族長和他們的家人,一個個憂心忡忡,俯身窗口,觀察上帝是否已經息怒;他們帶著各種各樣的植物,準備在大地上種植,還帶了各種動物——

    位于法國厄爾—盧瓦爾省的夏爾特爾縣,建于十三世紀初葉,是法國最享盛名的哥特式大教堂之一。

    2位于法國埃納省,俯瞰香巴尼平原。朗市山頂的圣母大教堂是法國著名的哥特式教堂之一,建于十二至十四世紀。

    3在土耳其東部高原上,是高大的死火山。據《圣經》中記載,洪水退落后,挪亞方舟就停在山頂上。

    這些壁畫上的動物象是要從鐘樓逃出去似的,牛在鐘樓的屋頂上安詳地閑步,居高臨下,眺望著香巴尼平原;那時,如果游客傍晚時分離開博韋,回頭一看,還看不見圣皮埃爾大教堂在殘陽的金色帷幕上展開它那多分支的黑翅膀,緊跟在他后面飛翔。蓋爾芒特家族就象一本小說的背景,一片虛構的風景,我很難想象得出它的面貌,但越是這樣,就越想去發現它。它是一塊飛地,周圍是真實的土地和道路。這些土地,這些道路,在離一個火車站兩里2路的地方,突然充滿了紋章的特征。我想起了鄰近幾個地方的名字,仿佛就在帕耳那索斯山3或赫利孔山4的山腳下,它們猶如會產生神秘現象的物質環境(就地形學而),對我來說十分珍貴。我又看到了畫在貢布雷彩繪玻璃窗底部的盾形紋章,經過好幾個世紀,這個顯赫的家族,通過聯姻或者購買,從德國、意大利和法國各個地方,獲得了許多領地,它們一一刻在了紋章四個縱橫等分的盾面上:北方的大片土地,南方有權勢的城邦,同蓋爾芒特家族合而為一后實質上已不再存在,只象征性地把它們綠色或銀色圖案的城堡刻入蓋爾芒特家族紋章的藍色底面上。我曾聽人談到過聞名遐邇的蓋爾芒特掛毯,藍色,有點粗糙,具有中世紀風格。我看見它們象一片云彩,在這古老的森林邊緣,在這深紫紅色的傳奇式的名字上空飄游,希爾德貝5常在這片森林里狩獵。這深邃而神秘的土地,這遙遠的年代,只要我和這個女領主,湖泊的仙女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巴黎接觸過一次,我就可以象進行了一次旅行那樣洞察到它們的秘密,仿佛在她的臉上和談中具有老樹和湖堤的魅力,象她檔案室那本破舊的習俗匯編那樣刻有世紀的特征。可就在那時候,我認識了圣盧。他告訴我,他們家是在十七世紀買下這座城堡的,僅僅從那時起它才取名蓋爾芒特。在這以前,他們家住在附近的地方,封號不是在這個地區獲得的。后來,城堡周圍建起了村莊,也以蓋爾芒特命名。為了不使城堡的景致遭受破壞,頒布了地役法,規定道路的走向和限止房屋的高度。至于掛毯,底圖全都出自布歇之手,是蓋爾芒特家的一個藝術愛好者于十九世紀購置的。它們張掛在一個到處蒙著紅棉布和長毛絨布的非常俗氣的客廳里,并排掛著幾幅拙劣的狩獵圖,是那位藝術愛好者親手畫的。圣盧向我揭示了與這座城堡的名字不相關的東西,這樣一來,我就不再象從前那樣,只根據蓋爾芒特這個名字的響亮的音節來看這座城堡了。于是,在名字的深處,我看到的不是這個城堡在湖面上的模糊不清的倒影。對我來說,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住所就是她在巴黎的府邸,蓋爾芒特府,它象她的名字一樣清澈可鑒,因為它還沒有受到任何庸俗的、不透明的物質的侵擾。正如教堂不僅意味著禮拜堂,而且還包括全體信男信女一樣,蓋爾芒特府也同樣包括所有分享公爵夫人生活的人。可是她那些摯友,我與他們素未謀面,他們與我不過是一些知名的富有詩意的名字;知其名而不知其人,這就只會增加和保護公爵夫人的神秘色彩,在她周圍加上一圈很大的光輪,這圈光輪最多不過是會逐漸減弱罷了——

    法國瓦茲省內的一個縣城,那里有圣皮埃爾大教堂。

    2系指法國古里,一古里約合四公里。后面譯文中的“里”都指古里。

    3古希臘山峰名,神話中太陽神阿波羅和文藝女神繆斯的靈地。

    4古希臘山峰名,神話中繆斯的居住地。

    5希爾德貝(495—558),巴黎國王。

    布歇(703—770),法國畫家。洛可可風格的主要代表。以熟練的筆法,浮華的色調,作牧歌、神話題材的富有裝飾性的繪畫,反映了沒落貴族的生活情調。

    因為我絲毫也想象不出應邀出席公爵夫人晚宴的賓客長著怎樣的身子,蓄著怎樣的小胡須,穿著怎樣的半統靴,怎樣用一種合乎人情和理性的方式講著乏味的甚至是別出心裁的話語,所以,這些急速旋轉著的名字,不會比圍著德·蓋爾芒特夫人這個薩克森瓷像舉行的幽靈宴會或舞會帶給我更多的信息。它們使她的玻璃府邸保持著玻璃櫥窗的透明性。后來,圣盧又給我講了他這位舅媽的園丁和小教堂神甫的幾件軼事,蓋爾芒特府就變成了一座城堡,就象從前的盧浮宮,位于巴黎市中心,周圍是它的世襲領地,是根據一個奇怪地殘存下來的古老權利繼承的領地,德·蓋爾芒特夫人還在對它行使封建特權。但是,我們搬來這里,住進了這座公館一個側翼的一套單元房間里,與德·蓋爾芒特夫人為鄰,緊挨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這時候,上面所說的城堡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是一幢舊住宅。象這樣的住宅現在興許還能看到。也許是民主的巨瀾形成的沖積層,或者是歷史的遺贈物(因為在比較古的時候,各種行業都聚集在領主周圍),在這類住宅的主院兩側,常有商店的后間和工場,甚至還有鞋匠或裁縫的木屋小店(這種小店在教堂的兩旁也能看見,建筑工程師的審美觀未能把它們徹底清除);一個補鞋匠兼門房在院子里養雞種花;院子深處,在被稱作“公館”的府內,住著一位“伯爵夫人”,當她帽子上插著幾朵旱金蓮花(大概是從門房的小花園里摘來的),坐著她那輛破舊的由兩匹馬拉套的敞逢四輪車出門的時候(馬車夫身旁坐著一個聽差,他到本區的各家貴族公館去投折了角的名片),一視同仁地朝門房的孩子和此刻正巧同她迎面而過的中產房客頷首微笑,揮手致意,和藹之中露出輕視,平等之中藏著高傲。

    在我們剛剛搬進的這幢房子里,住在院子深處的高貴主婦是一位公爵夫人,舉止優雅,看上去還很年輕。她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多虧弗朗索瓦絲,我不久就掌握了這座“公館”的情況,因為蓋爾芒特家的人從早到晚都掛在她的嘴邊。她常用“樓下”,“底下”稱呼他們。早晨,她給媽媽梳頭時,禁不住朝院子里瞟一眼,說:“瞧!兩個嬤嬤。肯定是到樓下去的。”或者說:“啊!廚房的窗口上掛著漂亮的野雞,不用問是從哪里來的,公爵去打過獵了。”到了晚上,她給我準備睡衣的時候,如果聽到鋼琴聲或一曲小調,她就推斷說:“他們底下請客啦,真快活!”這時,在她端正的臉龐上,在她滿頭的銀發下,綻出動人而得體的笑容。這個煥發著青春的笑容,把她臉部的每根線條暫時放到了適當的位置上,顯得協調和諧,但也有點矯揉造作,就象人們跳四對舞之前的臉部表情。

    然而,蓋爾芒特一家的生活中最能引起弗朗索瓦絲興趣,最令她高興同時又最使她痛苦的時刻,是過車輛的大門打開,公爵夫人登上她的敞篷馬車的時刻,一般在我家傭人剛吃完午飯之后。他們每日的午餐,象猶太人過逾越節那樣神圣,誰也不能打擾,這成了如此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忌”,就連我父親也不敢搖鈴使喚他們。他知道,搖五次鈴和搖一次鈴的效果一樣,都不會有人來聽他使喚。再說,干這種不知趣的事兒,不僅白費力氣,而且對他一無好處。因為弗朗索瓦絲會一整天都板著臉,給他顏色看。自從上了歲數以后,她的臉簡直象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長期積壓的牢騷和她內心不高興的緣由都寫在她那張布滿了紅兮兮的楔形細皺紋的臉上,既明顯,又令人捉摸不透。此外,她大聲訴說她的不滿,不過,我們誰也聽不清她在說些什么。她把這稱作給我們做一整天的“小彌撒”,以為這會使我們喪氣,“難過”或者“惱火”——

    猶太民族的主要節日。猶太歷以此節為一年的開始,約在陽歷三、四月間。據圣經記載,摩西率領猶太人擺脫埃及的奴役,上帝命猶太人宰羊涂血于門楣,天使擊殺埃及人時見有血記的人家即越門而過,稱為“逾越”。

    最后的儀式結束后,弗朗索瓦絲猶如早期基督教堂主持彌撒的神甫,同時又是做彌撒的信徒,給自己斟滿最后一杯酒,從脖子上解下餐巾疊起來,用它擦了擦嘴唇(因為上面殘留著咖啡和摻了大量水的紅葡萄酒),然后把它放進飯桌上束餐巾的圓環中,以憂郁的眼神看了看“她”的年輕的聽差以示感謝,因為這個年輕人過分殷勤地對她說:“太太,再來一點,怎么樣?這酒味道不錯。”然后,她趕緊去把窗子打開,借口說“這該死的廚房”太熱。她轉動窗把,透了口氣,一面敏捷而又漫不經心地朝院子深處瞥了一眼。這偷偷的一瞥使她確信公爵夫人還沒有準備停當,于是她非常想看卻又裝出不在乎的樣子看了看套好的馬車。她的眼睛專注地看過地上的東西后,又抬頭望了望天空。她早就猜到天空萬里無云了,因為她感覺到空氣甜絲絲的,太陽暖融融的。她凝視屋頂的一個角落,恰好在我臥室壁爐的上方,每年冬去春來,鴿子都到那里來做窩。在貢布雷,弗朗索瓦絲的廚房里也有這種鴿子咕咕地叫個不停。

    “啊!貢布雷,貢布雷。”她叫了起來。(她誦讀這一祈求時的那種近乎唱歌的聲調以及她臉上洋溢著阿爾人的純正的表情,會使人懷疑弗朗索瓦絲是南方人,而她的故鄉——她常常為離開她的故鄉而惋惜——不過是她的第二故鄉。但是,也許人們搞錯了,因為沒有一個省沒有它的“南方”,我們不是能碰到不少薩瓦2人和布列塔尼3人,他們說話時也象南方人那樣,總是很容易把長元音和短元音顛倒。)“啊!貢布雷,可憐的故鄉,什么時候我能再見到你!什么時候我能在你的山楂花和我們可憐的丁香花下過上一整天,聽金絲雀唱歌,聽維福納河象人那樣悄悄說話,而不是象現在這樣,不停地聽見我們小少爺的討厭的鈴聲。他不到半小時就要害我沿著這可惡的走廊跑一趟。而且,他還嫌我去得不及時,好象我應該在他拉鈴前就聽見鈴聲,你要是晚了一分鐘,他‘又會再發’可怕的脾氣。唉!可憐的貢布雷!興許要等我死后才能見到你了,他們會象扔一塊石頭似地把我扔進墳坑里。到那時,我就再也聞不到山楂花的香味了,你那些美麗而潔白的山楂花。不過,我想,我活著時已經讓我吃足苦頭的三聲鈴聲,我在九泉之下還會再聽見的。”——

    法國南部地區名。

    2法國東南部地區名。

    3法國西部地區名。

    可是,院子里那個專做背心的裁縫在向她打招呼了,她停止了絮叨。從前有一天,我外祖母去看望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這個裁縫很感興趣,可是弗朗索瓦絲對他卻沒有什么好感。他聽到開窗的聲音就抬起了頭,一直在設法引起他的女鄰居的注意,以便向她問好。弗朗索瓦絲向絮比安扮出少女的嬌態,這使我們家這個愛咕噥的老廚娘的那張被年齡、壞脾氣和爐灶的熱氣弄得死板的臉變得好看了。她含蓄、親昵而又靦腆地,動人地向裁縫揮手致意,但沒有同他說話。因為她即使敢違背媽媽的囑咐朝院子里張望,也不敢在窗口同人交談;弗朗索瓦絲想,這會惹起太太的“一番申斥”。她指了指套好的馬車,仿佛在說:“那匹馬真漂亮,是不是?”可嘴里卻嘀吐說:“瞧那破家伙!”她知道他會回答她的。他把手放在嘴邊,好讓他那壓低了聲音傳到她的耳朵里:“你們想要,也會有的,甚至會比他們更多,只是你們不喜歡這些東西罷了。”

    弗朗索瓦絲高興、謙遜而又含糊地向他回了個手勢,意思是說:“各有各的派頭。在這里,一切得從簡。”然后關上了窗子,怕媽媽會突然闖進來。絮比安所說的“你們會比蓋爾芒特家有更多的馬”中的“你們”,實際上應該指我們,當然他用“你們”也不無道理,因為除非為了滿足某種純個人的自尊心(譬如,當她整天咳嗽不止,使全家人擔心會被她傳染上感冒時,她會帶著討厭的冷笑說,她沒有感冒),弗朗索瓦絲已同我們合為一體了,就象那些植物,它們和動物緊密相連,動物為植物捕捉食物,吞食和消化食物,最后把它們變成可吸收的糞便,提供給植物作養料。應該由我們,按照我們的道德,我們的財產,我們的生活方式和地位,來計劃滿足我們自尊心的小奢侈,對于滿足她生活上的必不可少的部分,這必須服從我們的需要。另外,我們承認她有權按照傳統的習慣,自由地吃她神圣不可侵犯的午餐。餐后可以在窗口透透空氣,有權上街逛逛,買點東西,星期天去探望她的侄女。

    讀者這下該明白,為什么弗朗索瓦絲在搬家后的頭幾天里會那樣無精打采。我父親的各種榮譽頭銜還沒有被我們新居的居民知道,她感到渾身不舒服。她自己稱這種不舒服為煩悶。這種煩悶,就是高乃伊作品中這個詞所表達的強烈意思,或者是那些對他們的婚后生活、對他們的家鄉深感“厭煩”從而想自殺的士兵筆下所表達的意思。弗朗索瓦絲的煩悶很快就治愈了,恰恰是被絮比安治愈的,因為他一上來就講了一句使她高興的話,就跟我們決定要買一輛車子時使她產生的愉快一樣強烈,甚至更為高雅。“真是好人哪,這些朱利安(弗朗索瓦絲樂意把新詞和她已經掌握的詞混用),是正直的人,一看就知道。”絮比安果然善解人意,他逢人便講,我們沒有馬車,是因為我們不想要。

    弗朗索瓦絲的這個朋友很少呆在家里,他在某個部謀得了一個職業,在那里當雇員。這個做背心的裁縫起初和一個“頑皮的女孩子”一起生活,我外祖母曾誤以為他們是父女。幾年前,我的外祖母曾去拜訪過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那時候女孩子還很小,可是裙子做得很象樣了。當她轉做女裝,成為女裙裁縫時,絮比安再干他的老本行就無利可圖了。她先在一個專做女裝的女裁縫鋪子里當“藝徒”,繰繰邊兒,縫縫邊飾,釘釘紐扣或“撳紐”,用別針固定腰身,但很快就晉升為二級繼而是一級技工了。她的顧客都是上流社會的貴婦。她上顧客家,也就是說,上我們院來做活,常在鋪里的一兩個小姐妹陪她來,她們是她的徒弟。從此,絮比安在她身邊就用處不大了。固然,小姑娘長大后,還常要給人縫背心,但是有朋友們當幫手,就不需要別人了。于是,姑娘的叔父絮比安申請了一份工作。起初他只是給人當助手,每天中午可以回家,后來他取而代之,到晚餐時候方能回來。幸好,我們搬到這里后過了幾個星期,他才被“正式任用”,因此,他有足夠的時間向弗朗索瓦絲獻殷勤,幫助她不太痛苦地度過這開始階段的異常難熬的時光。盡管我不否認絮比安作為“過渡藥劑”對弗朗索瓦絲所起的作用,但我不得不承認,初接觸時,我并不喜歡他。從近處看,會發現他的眼睛充滿憐憫、憂傷和迷惘。這種眼神徹底摧毀了他那肥大的雙頰和紅潤的膚色可能產生的效果,會使人感到他病得厲害,或剛死了親人,精神受到了打擊。其實,他既沒有生病,也沒有喪事,而且能說會道,說起話來總是冷冰冰的,愛嘲笑人。這種在眼神和講話語氣之間的不一致,產生了某種虛假的現象,非但不會引起人好感,甚至使他本人也似乎感到很尷尬,就象一個穿著短上衣出席晚會的來賓,看到別人都穿燕尾服而感到難堪,或象一個必須回答某殿下的問話,卻又不知從何答起的人,只好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話來擺脫困境。我不過打個比方罷了,相反,絮比安講話總是娓娓動聽,我很快就發現,他身上蘊藏著一種非凡的才智,這也許同漫布在他臉上的憐憫、憂郁和迷惘的眼神相吻合(同他混熟后,就不再去注意他的眼神了)。他這種非凡的才智,是我所認識的最有文學天賦的人所具有的才智,也就是說,他雖然文化不高,但只要瀏覽幾本書,便能精通或者掌握語的最瑰麗的表達法。我認識的最有天賦的人,都是風華正茂就去世了。因此我斷,絮比安很快也會死的。他心地善良,富有憐憫心,感情細膩而豐富。

    他在弗朗索瓦絲生活中的作用很快就不那么重要了。她學會了替代他演出他的角色。甚至,當一個供貨人或一個仆人登門送貨時,弗朗索瓦絲會巧妙地利用他們到廚房等候媽媽回話的片刻,裝出不屑理睬的樣子,繼續干她的活,只是神態冷漠地指給他們一張椅子,示意他們坐下。這樣,當這個供貨人或仆人離開的時候,他們的腦海里一般都會深深刻下這個印象:“我們沒有,是因為我們不想要。”此外,她如此堅持要別人知道我們有錢(她把“我們有點錢”說成“我們有錢”,因為她不會使用圣盧所說的部分冠詞,而只會說“有錢”,拿水來”,不會說“有點錢”,“拿點水來”),要別人知道我們很富,并非因為在她眼里財富是至高無上的東西,有了財富就不再需要別的,道德也不要了,而是因為光有道德,沒有財富也不是她的理想。在她看來,財富是必需條件,沒有財富,道德也就沒有價值,沒有魅力。她很少把財富和道德分開,久而久之,最終把它們混為一談,以為道德會使人舒適,認為財富會給人啟發教育。

    窗子關上后,弗朗索瓦絲嘆口氣,很快開始收拾廚房的桌子,要不然,媽媽什么樣的罵人話都會說出口來。

    “在椅子街還住著蓋爾芒特家的人哪,”貼身男仆說,“我有個朋友曾在那里干過,是他們家的第二馬車夫。我認識一個人,這個人可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朋友的內弟,他和蓋爾芒特男爵的一個馬夫在同一個團里服過役。”“得了,管他呢,又不是我的父親?”貼身男仆接著開了句玩笑。當他嘮叨他的陳谷子爛芝麻的時候,中間總要插進一兩句新鮮的玩笑話。

    弗朗索瓦絲上了年歲,視力減退了,但還能看見貢布雷天邊的東西,可是貼身男仆這句話中的玩笑她卻聽不出來。不過,她覺得這里應該有一句玩笑,因為它和下面的話沒有聯系。而且,她知道說出這句有份量的話的人平時很愛開玩笑。于是她寬厚而又贊嘆地笑了笑,仿佛在說:“這個維克多,還是那個脾氣!”況且,她心里也很高興,因為她知道,能聽到這一類俏皮話,跟社交界有教養人的樂趣多少挨了點邊。為了得到這份快樂,社會各階層的人爭先恐后地梳妝打扮,甚至冒著傷風的危險。再說她認為這個貼身男仆是她的一個朋友,因為他常在她面前忿忿不平地揭露共和國對神職人員將要采取駭人聽聞的措施。弗朗索瓦絲還不懂得,最殘忍的敵手,并不是那些和我們持不同看法,并且試圖說服我們的人,而是那些火上加油、無中生有、用一些壞消息使我們心里難受的人。他們還唯恐我們有一絲一毫的理由可以減輕痛苦,可以對勝利的一方產生微弱的好印象,為了使我們遭受最痛苦的折磨,他們硬要向我們證明,對方不但是毫不留情,而且是得意洋洋。

    “公爵夫人和那些人可能有姻親關系。”弗朗索瓦絲又回到了椅子街的蓋爾芒特這個話題上,就象在重奏一段行板樂曲。“我記不清是誰跟我講的,反正他們中有人把一個表妹嫁給公爵大人了。不管怎樣,他們都是在同一個‘括號’內的。蓋爾芒特可是個‘大家族’哪!”她極其崇敬地補充說。她根據這個家族的人口和響亮的聲譽,斷這是個“大”家族,正如帕斯卡爾依據理性和《圣經》的權威性確定宗教的真實性一樣。因為,既然這兩樣東西只能用一個“大”字來形容,那么,在她看來,它們也就合而為一了。這樣一來,她的詞匯也就象某些寶石那樣,有些地方出現了瑕疵,甚至在弗朗索瓦絲的思想上投下了陰影——

    帕斯卡爾(—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散文家。晚年興趣轉向神學,從懷疑論出發,認為感性和理性知識都不可靠,從而得出信仰高于一切的結論。

    “我尋思,也許就是‘她們’在蓋爾芒特村有一座城堡,離貢布雷有十里路。要是這樣,她們和蓋爾芒特家那個阿爾及爾表姐就沾上親戚了。”這個阿爾及爾表姐會是誰?我和我母親捉摸了好久。后來,我們到底弄明白了,弗朗索瓦絲所說的阿爾及爾,原來是昂熱市。遠處的地方可能比近處的地方更有名。弗朗索瓦絲不知道昂熱,卻知道阿爾及爾,是因為元旦那天我們收到了一包樣子十分難看的阿爾及爾椰棗。她的詞匯,尤其是她的地名詞匯,也象法蘭西語本身,到處是錯誤。“我早就想同他們家的膳食總管聊一聊……大家叫他什么來著?”她頓了一下,似乎在給自己提一個禮節性問題,接著她又自己作了回答:“啊,想起來了,大家叫他安托萬。”好象安托萬是一個爵位似的。“他本來可以同我們聊一聊的,可是他擺出貴族老爺的派頭,象是有學問的人,舌頭好象被人割掉了,要不,他就是忘記學說話了。你同他講話,他總是愛理不理的樣子,”弗朗索瓦絲補充說,她象是賽維尼夫人那樣,用“愛理不理”這個詞語。“但是,”她又真誠地說,“既然我知道我有下鍋的東西,也就不去管別人的閑事了。反正這個人不怎么樣。再說他也不是個勇敢的人。(這個評語會使人覺得弗朗索瓦絲對勇敢的理解和過去不同了。在貢布雷時,她認為象野獸般勇猛的人才算勇敢,可是,這里她說的勇敢就是勤勞。)還有人說他是慣偷。不過,聽說的不一定可靠。由于看門人愛嫉妒,常在公爵夫人面前搬弄是非,這院里的雇工都**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個安托萬是個大懶鬼,他的‘安托萬納斯’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弗朗索瓦絲為了給安托萬這個名字找到一個陰性形式,用來指膳食總管的妻子,根據語法規則創造出“安托萬納斯”這個新詞時,也許她無意識地參照了夏努瓦和夏努瓦納斯2。她是有根據的。如今在巴黎圣母院附近,還有一條街叫夏努瓦納斯街,因為從前這條街上住的全是修女,所以當時的法國人給它起了這個名字。事實上,弗朗索瓦絲是那些法國人的同代人。再說,我們馬上就會看到,還有一個名詞,它的陰性形式也是用這種方式構成的,因為弗朗索瓦絲接著又說:“不過,可以絕對肯定,蓋爾芒特城堡是公爵夫人3的,她是當地的女鎮長哪,夠了不起的啦。”

    “我明白了,確實了不起。”聽差深信不疑地說,卻沒有聽出她話中的諷刺意味——

    賽維尼夫人(2—9),法國作家。出身貴族,接近路易十四宮廷。所寫《書簡集》反映當時宮廷和上層貴族的生活,為十七世紀法國古典主義散文的代表。

    2夏努瓦和夏努瓦納斯分別為haoie和haoiesse的音譯。前者意為“議事司鐸”,后者是前者的陰性形式,是在前者上加了陰性后綴—esse而成,意為修女。

    3“公爵夫人”在法語中是duhesse,由(公爵)加表示陰性名詞的后綴—esse變來。

    “我的孩子,你真以為這了不起嗎?可是,對于象他們這樣的人,當個鎮長和女鎮長,太有**份了。啊!要是蓋爾芒特城堡是我的,我才不常在巴黎呆著呢。象我們家先生和太太這樣有錢的東家,這樣有錢的人,腦袋瓜里也不知想的什么,會愿意呆在這個悶氣的城市里,不回貢布雷去。他們現在自由自在的,誰也不會留他們。他們什么也不缺,干嘛非得等到退休呢?等死了以后再回去呀?啊!要是我有干面包啃,冬天有木柴取暖,我早就回貢布雷我兄弟的窮屋子去了。在那里,至少我覺得是在過日子,面前沒有這些房子擋著,四周靜悄悄的,夜里能聽見兩里以外的青蛙呱呱唱歌的聲音。”

    “這真是太美了,太太。”年輕的聽差贊嘆地叫了起來,仿佛這最后一個特征是貢布雷固有的,正如水上輕舟是威尼斯城一大特征一樣。

    再說,聽差來我家的時間比貼身男仆晚一些,他和弗朗索瓦絲談話的內容,他自己不感興趣沒關系,只要弗朗索瓦絲感興趣就行。弗朗索瓦絲看到有人把她當廚娘看待,總會不高興地蹙眉撅嘴,可是,聽差談起她時,總稱她為“女管家”,因此,她對他總是特別親切,有如一些二流親王,當他們看到誠心誠意的青年稱他們為殿下時,也會流露出這種好感。

    “至少,人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是什么季節了。哪象這里呀,復活節和圣誕節沒什么兩樣,連個花骨朵兒都看不見。早晨,當我撐著這副老骨架起床時,連祈禱的鐘聲都聽不見。在貢布雷,每個小時都敲鐘,雖然只有一只可憐的鐘,但是,你到時候就會說:‘我兄弟該從地里回來了。’你看著日頭落山,人們敲鐘祈禱人間幸福,你在掌燈之前能回到家里。這里,過完白天,就是黑夜,天黑了你就去睡覺,白天你干了些什么,你不見得會比畜生說得更清楚。”

    “太太,好象梅塞格里斯也很美,是不是?”年輕的聽差無意中想起了我們在飯桌上談起過的梅塞格里斯教堂,打斷她說。按照他的意愿,談話轉入了抽象的主題。

    “啊!梅塞格里斯!”弗朗索瓦絲高興得滿臉笑容。每當有人提起梅塞格里斯教堂、貢布雷和當松維爾,她總會笑得合不攏嘴。這些名字是她生活的組成部分。每當她在外面碰到或在談話中聽到這些名字,甜蜜的感覺便油然而生,就象學生聽到一個教員在講課中隱射當代的一位名人,深感出乎意外,好象開了鍋似的歡騰起來。弗朗索瓦絲有這種快感,還因為這些地方有些東西只屬于她一個人,而不屬于別人,它們是她的老朋友,她和它們在一起玩過。她向它們微笑,仿佛它們是有靈魂的人,因為她在它們身上找到了她自身的許多東西。

    “是的,我的孩子,你可以說,梅塞格里斯相當漂亮,”她狡黠地笑了笑,又說。“可是,你怎么會知道梅塞格里斯的,你?”

    “你問我怎么會知道的?它不是很出名嗎?有人跟我談起過,談過好幾次呢。”他回答時,說得含含糊糊,很不明確,就象吞吞吐吐地提供假情況的人一樣,每當我們想客觀地了解一樁與我們有關的事情同別人有沒有重大關系時,他們總不可能給我們滿意的答復。

    “啊!我向你們保證,那里櫻桃樹下的空氣新鮮極了,哪象這里爐灶旁哪。”

    她甚至給他們講起歐拉莉來了,說她是個好人。歐拉莉在世時對弗朗索瓦絲很不好,可是在她去世后,弗朗索瓦絲早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了。歐拉莉對她,就象對任何缺衣少食,“餓破肚子”,一無所長,卻依仗富人的施舍,到他們家里來“裝腔作勢”的人一樣,是不大喜歡的。她每個星期都要巧施計謀,讓我的姨婆給她零用錢。現在,弗朗索瓦絲再也用不著容忍她了。至于我的姨婆,她也不停地為她唱贊歌。

    “您那時候就在貢布雷,在太太的一個表姐妹家里嗎?”年輕的聽差問。

    “是的,在奧克達夫太太家。嗯,她可是圣女哪,我的孩子們。她家里總有好東西招待你,盡是些高級東西,好東西。真是個好心腸的女人哪,你們可以這樣說,她對小鷓鴣呀,野雞呀,從不憐惜,她對什么都不憐惜,你們可以五個一群,六個一伙地到她家里作客,肉有的是,都是上等貨,還有白葡萄酒,紅葡萄酒,要什么有什么。(弗朗索瓦絲有“憐惜”這個動詞,和拉布呂耶爾用“吝惜”的意思一樣。)一切費用都由她負擔,即使來作客的是一家人,一住就是幾個月,甚至幾年。(她這句話絲毫不會得罪人,因為在弗朗索瓦絲那個暴露路易十四時期上層社會的罪惡,描寫農民的痛苦生活。時代,“費用”并不限于法院的“訴訟費”,而是表示一般的“費用”。2)啊!我向你們保證,客人不會餓著肚子離開她家。本堂神甫多次對我們說,如果有一個女人可以到仁慈的上帝身邊去的話,那肯定是她。可憐的太太,我現在還好象聽見她用細嗓門對我說:‘弗朗索瓦絲,您知道,我是吃不下的,但是,我希望您只當我也在吃一樣,為大家把飯菜做好。’當然不是為她做的。你們要是在,也肯定會看到,她的體重還不如一袋櫻桃重,沒有人會象她那樣輕。她不愿意相信我,她從來不愿意找大夫。啊!那里吃飯才不匆忙呢。她希望她的仆人都能吃飽吃好。哪象這里呀,今天早晨,我們匆忙得連吃點心的時間都沒有。干什么都是匆匆忙忙的。”——

    拉布呂耶爾(45—9),法國作家。擅長散文,著有《性格論》一書。

    2原文中用了“depese”一詞,有“訴訟費”之意,一般由輸方負擔。在法語中,“etreauxdepesdeq”,可以理解為由某人負擔訴訟費,也可理解為由某人負擔一般費用。

    她對我父親吃烤面包干尤其惱火。她確信,我父親是在擺主人的架子,是為了“隨意差遣可以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等事,”年輕的聽差隨聲附和道,好象他無所不知,有千年的閱歷,對世界各國,對它們的風俗習慣了如指掌;好象跑遍世界,也找不到烤面包干這個習慣。“是的,是的,”膳食總管喃喃地說。“不過,這一切都會改變的。加拿大工人可能罷工了。有天晚上,部長對我們家先生說,為這事他拿到十萬法郎呢。”膳食總管對部長毫無責備之意。倒不是因為他自己為人正直,而是他認為從政的人沒有一個不**。他覺得,貪污罪還不如最輕的盜竊罪嚴重。他也不問問自己,這句頗有分量的話會不會聽錯了,由罪犯親口告訴我父親,而我父親卻沒有把他攆出門去,這合不合情理。但是,貢布雷的哲學束縛了弗朗索瓦絲的手腳,她不可能希望加拿大的罷工對烤面包干的習慣產生影響。她說:“只要世界還是世界,你們瞧好了,總有主人把我們使喚得團團轉,也總有仆人隨心所欲,自行其事。”弗朗索瓦絲說是忙得團團轉,可是,我母親嘮叨已有一刻鐘了:“他們都在干什么?他們在飯桌上呆了兩個多小時了。”大概我母親用來測定他們用飯時間的單位和弗朗索瓦絲的不一樣。她猶猶豫豫地搖了三、四回鈴。弗朗索瓦絲、她的聽差和膳食總管聽到鈴聲根本沒把它當回事,沒想去應差,而是把它當作樂器定弦時發出的頭幾個音,音樂會即將重新開始,幕間休息只剩幾分鐘了。因此,當鈴聲不斷重復,而且越來越堅決時,我們的仆人這才留意,他們看到時間不多了,又要開始干活了。當又一聲“丁鈴”響起,而且比前面的幾聲更響,他們這才嘆口氣,各自下了決心,聽差去門口抽煙,弗朗索瓦絲上她的七樓整理衣物,膳食總管到我的房間找信紙,迅速地寫了封私信發走了。

    盡管蓋爾芒特家的膳食總管神氣傲慢,不可一世,可是不幾天,弗朗索瓦絲便打聽清楚,并告訴我說,蓋爾芒特家不是根據什么古老的權利,而是根據不久前簽訂的一項租約住進這座公館的。公館的花園——那地方我還沒有去過——跟所有鄰接房屋的花園一樣,小得可憐。我終于探聽到,在蓋爾芒特府,看不見領主的絞架,防衛的風車,逃命的暗門,支柱上的鴿舍;公用的烘爐,帶甬道的谷倉,小型的城堡,橋梁、吊橋、或便橋,收過橋稅的人;鐘樓的尖頂,刻在墻上的憲章或用作路標的石堆。記得當巴爾貝克海灘在我眼里失去昔日的神秘,變成地球浩瀚咸水的一個部分,可以同隨便哪個咸水域互換的時候,埃爾斯蒂爾曾對我說,這是惠斯勒畫筆下的乳白色的海灣,銀藍兩色協調有致,他這句話使巴爾貝克海灘陡然恢復了個性。與此相仿,一天,正當蓋爾芒特這個姓氏看到它最后一幢住宅在弗朗索瓦絲的猛烈打擊下就要坍塌的時候,我父親的一個老朋友談起了公爵夫人,對我們說:“她在圣日耳曼區享有最高的地位,她在圣日耳曼區有第一流的房子。”誠然,圣日耳曼區第一流的沙龍,第一流的房子,同我前后夢見過的他們的住所相比,算不了什么,但是,這幢房子——也許是最后一幢了——盡管簡陋異常,仍不失其價值,它超越自身的物質,成了一種秘密的區別標志——

    惠斯勒(834—903),美國油畫家和版畫家。主張“為藝術而藝術”,強調線條與色彩的和諧。

    當德·蓋爾芒特夫人上午步行,下午坐車出門的時候,我在她身上總找不到她的名字的奧秘,因此,我必須到她的“沙龍”里,在她的朋友中去尋找。誠然,從前在貢布雷的教堂里,她就以光輝燦爛的化身出現在我面前,代替了我那破滅的夢幻,蓋爾芒特姓氏的絢麗色彩以及維福納河畔下午的斑斕陽光,照不透她的臉頰,她宛若天神或仙女下凡變成的天鵝或垂柳,臣服于大自然的法則,在水中滑翔或隨風搖曳。然而,我剛離開她,那些已經消逝的映象,立即又在把它們搗碎的船槳后面復現,宛若殘陽玫瑰色和綠色的倒映。這時,在我孤獨的思想中,名字很快就占據了面孔的地位。可是現有,我經常看見她,在她居室的窗口,在院子里,在街上;即使我不能將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和她合為一體,想象不出她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但至少我可以怪我的思想沒有能力,不能把我要求它做的事情做到底。但是她,我的鄰居,似乎也和我犯了同樣的錯誤。更有甚者,她做了錯事還若無其事,不象我那樣忐忑不寧,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是個錯誤。這樣,德·蓋爾芒特夫人穿著新穎別致的衣裙,顯示出對時髦的追求,似乎她確信自己和別的女人沒有兩樣,渴望把自己打扮得優美雅致,可是在這方面,任何一個女人都能同她平分秋色,甚至可以略勝她一籌。我曾看見她在街上,盯著一個穿戴入時的女演員瞧個不停,流露出羨慕的神情。早晨,在她步行出門前(仿佛行人的評價是對她的裁判,當她不拘禮節地把她神秘莫測的生活向他們展示時,她的高雅仿佛能襯托出他們的粗野),我可以遠遠地看見她對鏡梳妝,就象將要在一出宮廷喜劇中扮演女仆的王后,滿懷信心地,誠心誠意地,狂熱而自尊地,心煩意亂地扮演著與她的身分極不相稱的風雅女人的角色。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完全忘記了自己的高貴出身,她瞧一瞧短面紗是否拉直,把袖管上的皺折撫撫平,把大衣整一整,象天神變成的天鵝,做著它那一類動物的種種動作,兩只化了裝的眼睛守在嘴喙兩旁,她忽然向前抓住門把或雨傘,完全是天鵝的動作,忘記了自己是天神,而不是天鵝。但是,正如一個游客到了一個城市,對它的外貌大失所望,這時,他會安慰自己說,不妨進去參觀一下博物館,了解一下市民,光顧一下圖書館,也許會深刻地感受它的魅力;我也象這位游客,對我自己說,如果我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家作過客,如果我是她的一個朋友,如果我深入到她的生活中去,我肯定會了解到,在她光彩奪目的橙色軀殼下她的名字對于別人包含著怎樣真實而客觀的內容。因為我父親的那位朋友說過,蓋爾芒特家的環境在圣日耳曼區可稱得上與眾不同。

    我想象中的這個環境里的生活,與常人的生活截然不同,我覺得它應該別具一格,因此,我不能設想,在公爵夫人的晚宴上,會出現我從前經常來往的那號人,一些真實的人,因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們在那里只會吐出一些平淡無奇的我聽慣了的語;他們的交談者必須屈尊俯就,用他們這號人的語同他們交談。怎能設想,在圣日耳曼區這個第一流的沙龍里,有天晚上會出現我從前所經歷過的那些時刻呢?確實,我的腦子不管用了。耶穌基督的圣體在圣餅上顯靈時對我來說夠神秘莫測的了,可是比起右岸圣日耳曼區第一流的沙龍來,卻是小巫見大巫,每天一清早,我在臥室里能聽到他們拍打家具的聲音。但是,那條把我同圣日耳曼區隔離的分界線,盡管是想象出來的,對我卻因此而更加真實;我確確實實地感到,橫在赤首線那邊的蓋爾芒特家的那張草墊就已經是圣日耳曼區了。一天,他們家的門敞開著,我母親也遠遠地看見了這張草墊,她竟說它太舊了。此外,他們的餐廳和擺著紅長毛絨家具的光線暗淡的走廊(我從我們家廚房的窗口有時能看見),又怎能不使我相信它們具有圣日耳曼區的神秘魅力,是這個區的主要組成部分,而且從地理位置上講就在這個區里呢?因為在這間餐廳里受到接待,無異于去了一趟圣日耳曼區,呼吸了它的空氣;因為就餐前挨著德·蓋爾芒特夫人坐在長沙發上的都是圣日耳曼區的常客。當然,在圣日耳曼區以外的地方,在有些晚宴上,偶爾也能看到一兩個這樣的人,混跡于一群俗不可耐的風雅人中間,顯得舉止莊嚴,他們不過是些名字,當我們力圖想象他們的模樣,他們時而象一場比賽,時而象一片公有森林。但在這里,在圣日耳曼第一流的沙龍里,在昏暗的走廊里,除他們之外別無他人。他們是由珍貴的材料做成的支撐著教堂的柱子。即使是小型聚會,德·蓋爾芒特夫人也只能在他們之間挑選她的賓客,十二個人圍坐在鋪著桌布、擺滿佳肴的桌子上歡宴,宛若圣堂圣桌前的耶穌十二信徒的金塑像,行祝圣禮的象征性的支柱。至于那伸展在公館后面,高墻中間的小花園,夏天,晚宴結束后,德·蓋爾芒特夫人命人在那里擺上利口酒和橙子水,對此,我禁不住會想,晚間九點至十一點,坐在花園的鐵椅子上——鐵椅子也具有皮長沙發的神奇威力,怎能不同時呼吸圣日耳曼區特有的和風,正如在菲吉格綠洲2睡午覺怎能不置身于非洲?唯有想象和信仰才能區分其他一些物和人,才能創造一種氣氛。唉!圣日耳曼區絢麗多彩的景色,高低起伏的天然地勢,具有地方色彩的古玩,藝術珍品,大概我一輩子都無緣涉足于它們中間了。我只要能遠遠地望見那張破舊的草墊,就象航海人在大海上遠遠望見岸上清真寺的尖塔,第一棵棕櫚樹,異國情調的工廠煙囪和植物,即使永遠不能接近,我也心滿意足了,喜不自勝了——

    巴黎的教堂,陳放耶穌受難圣物的地方。

    2位于摩洛哥,撒哈拉大沙漠中的綠洲。

    對我而,蓋爾芒特府始于它前廳的門口,可是,按照公爵的看法,它的屬地應該延伸到很遠的地方。公爵把他的房客都看作佃農,平民,國家財產的買主,認為他們的意見微不足道。一清早,他穿著睡衣在窗口刮胡須,然后下到院子里,根據他的冷熱感覺,有時著襯衫,有時穿睡衣,有時罩一件顏色少見的蘇格蘭長毛格子花呢上衣,有時披一件比他的上衣還要短的淺色短大衣,讓他的一個馬夫在前面牽著他剛買來的一匹馬在院子里小跑,馬不止一次地撞壞了絮比安的鋪面,絮比安要求賠償損失,公爵大光其火。德·蓋爾芒特先生說:“公爵夫人在本公館和本教區行了那么多善,可這家伙還要我們賠錢,實屬卑鄙!”但是絮比安寸步不讓,似乎根本不知道公爵夫人行過“善”。然而,她確實是在行善,不過,正如不能強求人人都行善那樣,一個人感到得意的事情,絕不能在別人面前炫耀,以免引起反感。況且,從行善之外的其他觀點看,公爵大人從來都把他所在的地區看作是他院子的延伸——延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是他的馬的廣闊跑道。讓他的新馬獨自跑了一陣后,他就叫馬夫把它套上車,到鄰近各條街上走一走。馬夫手執韁繩,繞車奔跑,馬在公爵面前來回經過;公爵站在人行道上,他身高體胖,穿著淺色的衣服,嘴里叼著雪茄,昂著頭,戴一副奇特的單片眼鏡。接著,他跳上馬車,想親自試一試,駕著他這副新套車,到香榭麗舍大街找他的情婦去了。德·蓋爾芒特先生在院子里向兩對夫婦問了安,他們多少同他那個圈子沾點邊:其中一對是他的表親,和那些做工的夫婦一樣,他們從來不在家中照管孩子,因為一清早妻子就得到“音樂學校”去傳授旋律配合法和賦格曲,而丈夫要去雕刻室干活,在木頭和壓出凸紋飾的皮革上雕刻;另一對是諾布瓦男爵和男爵夫人,兩人總是穿一身黑衣服,妻子的打扮象出租椅子的婦人,丈夫象承辦喪葬的男人,一天要去教堂好幾次。他們是一位前大使的侄子。這位前大使是我們家的老相識。有一次,我父親恰好在樓梯的拱門下遇見他,心里納悶他怎么會上這里來。因為我父親認為,象這樣一個要人,過去經常同歐洲最杰出的人物打交道,想必對貴族虛浮的榮譽不會發生興趣,不應該同這些默默無聞、目光短淺、擁護教權的貴族來往。男爵夫婦來這幢房子不久,就在丈夫同德·蓋爾芒特先生打招呼的時候,絮比安走到院子里同他搭訕,稱呼他“諾布瓦先生”,因為不知道他的確切姓名。

    “哈!諾布瓦先生。哈!這個名字真妙!耐心點!待會兒這個人要叫您諾布瓦公民了!”德·蓋爾芒特先生轉向男爵,大叫大嚷。他總算有機會在絮比安身上出出氣了,誰讓他只稱呼他“先生”,而不喊他“公爵先生”的呢。

    一天,德·蓋爾芒特先生需要了解我父親的職業,便親自登門,擺出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從此,他常常有事沒事總來找我父親談談。一看見我父親從樓梯上下來(其實我父親在考慮一件工作,不希望碰見任何人),公爵便離開他的車馬侍從,到院子里來迎我的父親,替他把大衣領子整一整,象從前國王的侍從那樣服務悉心,然后拉住他的手,輕輕撫摩著,猶如一個高級妓女,厚顏無恥地想向他證明他隨時準備奉獻自己寶貴的**。他把他一直送到通車輛的大門才松手,可是我父親對他厭煩透了,心里直想著要把他擺脫掉。一天,他和他妻子一道乘車出門,碰見了我們,便熱情地同我們打招呼,并把我介紹給他的妻子。要是她能記住我的名字和面孔,那我真是三生有幸了。況且,我不過是作為她的一個房客被介紹給她的,這樣的介紹別提有多寒磣!要是我能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遇見并被介紹給公爵夫人,那該有多好!況且,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已通過我外祖母,邀請我上她家作客。當她知道我立志從事寫作時,還特別關照地說,我在她家可以結識一些作家。可我父親卻認為我年紀尚小,不宜進入社交界,再說我的身體狀況著實令他擔憂,他不愿意為我提供無益的外出機會。

    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個仆人經常跟弗朗索瓦絲聊天,我聽見他提到幾個她常光顧的沙龍,可是,這些沙龍是什么樣子,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來。既然它們是她生活的組成部分,而我又只能通過她的名字窺見的她的生活,它們不也就不可揣測了嗎?

    “今晚帕爾馬公主那里有盛大晚會,演皮影戲,”仆人說道。“但是我們去不成啦。因為夫人要趕五點鐘的火車去尚蒂伊,到奧馬爾公爵家去住兩天,貼身女傭和男仆跟著去。我留下來。帕爾馬公主要不高興啦,她給公爵夫人寫了四、五封信了。”——

    法國地名。

    “那么,你們今年不再回蓋爾芒特城堡了嗎?”

    “去不成了,這還是第一次哩,就因為公爵先生得了風濕病。大夫說,那里不安裝好暖氣設備,我們就不能去。可是以前我們每年都去,呆到一月份才回來。要是暖氣設備沒安裝好,可能夫人要到戛納的吉斯公爵夫人家去小住幾天,還沒有定下來。”

    “那么戲院你們常去嗎?”

    “有時去看歌劇,有時去參加帕爾馬公主舉辦的晚會,一個禮拜一次,票都是預訂的。在那里可是一飽眼福,話劇、歌劇,應有盡有。公爵夫人不愿意預訂戲票,不過,我們還是去了幾次。一次坐在夫人一個朋友的包廂里,還有一次坐在另一個包廂里,多數是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樓下包廂里,她是公爵先生一位堂弟的妻子,是巴伐利亞公爵的姐妹……您這就上去嗎?”仆人說。盡管他算是蓋爾芒特家的人了,可是他對于主人的概念通常是政治性的,因此他對弗朗索瓦絲總是彬彬有禮,好象她也在某個公爵夫人家呆過似的。“您身體挺硬朗哪,太太。”

    “唉!沒有這該死的腿就好了!在平原上走路還湊合。(弗朗索瓦絲所說的平原,實際指院子和大街,她總喜歡在那些地方散步。總而之,是平地。)可是,這些討厭的樓梯我就對付不了啦。待會兒見,先生,沒準晚上還能見到您。”

    蓋爾芒特家的這個仆人告訴過她,公爵的兒子常常被授予親王爵位,直到他們的父親去世。因此,弗朗索瓦絲還想同他聊一聊。也許,在法國人民對貴族階級的崇拜心理中,還混雜有一種反抗精神。這種從法國的采邑世襲下來的對貴族既崇拜又反抗的心理大概是根深蒂固的。因為如果有人在弗朗索瓦絲面前談論拿破侖的天才或無線電,她會不加理會,照樣出她壁爐里的灰燼,擺她餐桌上的餐具,動作絲毫不會放慢,可是,只要聽到談論貴族的這些特殊問題,聽到蓋爾芒特公爵的小兒子通常叫奧萊龍親王,她便會嚷起來:“嘖嘖,太好了!”她會目眩神迷,仿佛置身于一塊彩繪玻璃窗前。

    德·阿格里讓特親王的貼身男仆常來公爵夫人家送信,同弗朗索瓦絲混得很熟。他告訴弗朗索瓦絲,他確實聽到社交界在議論圣盧侯爵和德·昂布勒薩克小姐的婚事,這差不多已經定了。

    德·蓋爾芒特夫人把她的生活注入那幢別墅和那間樓下包廂里,因此,在我看來,它們同她的居室一樣神奇如夢境。帕爾馬、蓋爾芒特—巴伐利亞和吉斯這些名字使公爵夫人前往度假的別墅不同于其它所有的別墅,使她每天從公館乘坐她的馬車前去參加的晚會不同于其它所有的晚會。但是,即使這些名字告訴我,德·蓋爾芒特夫人在生活連續不斷地存在于這些度假別墅和晚會中,但它們卻不可能向我提供有關她本人的任何情況。每幢度假別墅,每次晚會,都給予公爵夫人的生活以一次不同的確定,但是,它們僅僅使它換上一層神秘的色彩,卻不能使它有半點泄露,它被一塊壁板擋住,被裝進一只壇子里,只是隨眾人的生活波濤而流動。狂歡節,公爵夫人可以面朝地中海用午餐,但這是在德·吉斯夫人的別墅里,巴黎社交界的女王身穿白凸紋布連衣裙,在眾多的親王夫人中間,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賓,和別的女賓沒有差別,這就更令我神往,而她自己也象一個舞蹈明星獲得了新生,在一場奇特虛幻的芭蕾舞中,她的女舞伴一個個都被她取而代之;她可以觀看皮影戲,但這是在帕爾馬公主的一次晚會上;她可以聽悲劇或歌劇,但這是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包廂里。

    我們往往把一個人生活中的各種可能性,把對他將要離開或將去會見的熟人的記憶,都集中于他的身上,因此,當我從弗朗索瓦絲那里得知,德·蓋爾芒特夫人要步行去帕爾馬公主家赴午宴,而在將近中午時分,當我看見她從家里出來,穿一條粉紅色的緞子連衣裙,裙子上方露出相同色彩的臉蛋,猶如夕陽下的一片彩云,這時候,我看見圣日耳曼區的所有的快樂都呈現在我面前,集中在她的矮小的身軀下,就象集中在一只貝殼里,夾在玫瑰色珍珠層那發光的殼瓣中間一樣。

    我父親在部里有一個朋友,叫·j·莫羅。為了區別于其他莫羅,他總留意在他的姓前加上他的名的兩個首字母,久而久之,大家干脆叫他·j了。可是,我不知道這位·j是怎樣弄到一張歌劇院盛大演出會的池座票的。他把這張票寄給我父親了。因為貝瑪要演出《費德爾》中的一幕(從我第一次對她的演出感到失望以來,再沒有看過她演戲),我外祖母讓我父親把這張票給我了——

    法國十七世紀著名劇作家拉辛(39—99)的名著。

    說實話,這次能不能去聽貝瑪演戲對我倒無所謂,可是幾年前,她曾使我神魂顛倒,如醉如癡。當我看到我從前迷戀的,甚至比健康和休息還要珍視的東西,現在卻引不起我的興趣時,我也有悵然若失之感。我何嘗不想離得近一些去靜觀我的想象力朦朧地看到的、被分割成一片一片的寶貴的現實呢?而且這種熱情不減當年。但是現在,我的想象力不再把它們置于一個名伶念臺詞的技巧之中了。自從我到埃爾斯蒂爾家去過幾次后,我從前對貝瑪的朗誦技巧,對他的悲劇藝術的迷信,已轉移到某些地毯和現代畫上了。既然我的信念,我的愿望不再能使我對貝瑪的朗誦和姿態保持永恒的崇拜,它們在我心中的“映象”也就漸漸萎謝了,正如古埃及死人的“映象”,必須不斷地為它提供食糧,才能維持它的存在。這一藝術如今變得稀薄如紙,一撕就破,已經失去了內在的生命力——

    古埃及人認為,人死后會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映象留在尸體附近;人們給它供奉祭品以維持其生存。

    我利用我父親收到的那張票,登上了歌劇院的大樓梯。我瞧見前面有個人,開始我把他當成德·夏呂斯先生,他的背影看上去很象德·夏呂斯先生。當他回頭向劇場的一個職員打聽什么事情時,我發現我弄錯了。但是,我根據這個陌生人的衣著以及他同男檢票員和女引座員——他們沒有馬上答腔——講話的姿態,毫不猶豫地把他歸入德·夏呂斯先生那個階層中。因為盡管各人有各人的特征,可是在那個時代,在富有的、服飾華麗的爵爺和富有的、服飾華麗的金融家或大工業家之間,總存有非常明顯的差別。金融家或工業家對下級講話口氣傲慢,不容置辯,并以為這就是他的瀟灑風度。可這們爵爺卻笑容可掬,和藹可親,露出謙遜而耐心的神態,裝成一名普通的觀眾,并把這看成是他良好教養的一個特征。當一個銀行家的闊少爺此刻走進劇院,看見這位爵爺滿臉微笑中透著善良,掩蓋了他那個特定的階層在他身上劃下的不可逾越的界線,要不是他發現他的相貌和最近報上刊登的現在正在巴黎逗留的奧地利皇侄薩克森親王肖像十分相象,真會把他當作一個出身寒微的平民。我知道他是蓋爾芒特家的摯友。當我走到檢票員身邊時,聽見薩克森親王(或者是假定的那位親王)笑吟吟地說:“我不知道是幾號包廂,我表姐跟我說,我一打聽就會知道的。”

    也許他就是薩克森親王。當他在說“我表姐跟我說,我一打聽就會知道的”這句話時,他的眼睛通過想象而看見的也許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她要是真在,我就能一睹她在她堂弟媳的樓下包廂里的生活片斷了,她的生活總是令我難以想象)。因此,這個與眾不同的微笑的眼神,這些極其普通的語,用可能有的幸福和靠不住的聲譽這兩根觸須,交替地撫摩著我的心,它們帶給我的溫情遠非一個抽象的夢幻所能比擬。至少,他向檢票員講這句話的時候,把一條可能通往一個新世界的道路,連接到我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平凡的夜晚上來了。檢票員說了句“樓下包廂”,并用手指了指走廊,他便走了進去。走廊潮濕異常,墻壁裂縫累累,仿佛通往海底巖洞,通往神奇的海洋仙女的王國。我前面只有一個漸漸遠去的穿晚禮服的先生,可是,我不停地在想,他是薩克森親王,他要去看望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這個念頭就象一個不靈便的反射鏡,圍繞著他轉動,卻不能把光線正確無誤地投射到他身上。雖然他孤身一人,但是這個和他毫無關系的、摸不到的、無邊無際的、象投影那樣不連貫地跳動著的念頭,仿佛走在他的前頭,在給他引路,它象雅典娜女神,寸步不離她的希臘士兵,而別人卻看不見她——

    雅典娜為希臘神話中的智慧女神;是古希臘雅典城的保護神。

    我來到座位上,一面竭力回憶《費德爾》劇中的一句詩,可我記不確切了。按照我背出來的這句詩看,它的音步數跟規定的數目不一樣,但是因為我不想去數音節,所以我認為要衡量它的平衡是否失調,要衡量它是否是一句古典詩,這之間并不存在任何共同的標準。它顯得那樣冗長,哪怕去掉六個甚至更多的音節,以改成一句十二音節的詩,我都不會感到吃驚。但我驀地回憶起這句詩來了,驟然間,一個不通人性世界的那些難以鏟平的凸凹不平,竟魔術般地煙消云散了,詩句的音節頓時符合十二音節詩的韻律,多余的音節猶如一浮出水面就破的氣泡,輕松而靈巧地消失了。我白費了半天腦筋,其實它才多出一個音步。

    池座的一些票是在劇院售票處零售的,賣給假充高雅的人或好奇的人,他們想盡情觀望那些他們平時沒有機會從近處看到的人。的確,在這里,他們可以公開觀察這些人的通常是隱秘的社會生活的真實面,因為帕爾馬公主把二樓、樓下以及樓廳的各個包廂全都分給了她的朋友,劇場仿佛成了沙龍,每個人隨意離開座位,到這個或那個女友身邊去坐一坐。

    我周圍盡是些庸俗之輩,他們并不認識預訂戲票的觀眾,卻想表明自己認出了他們,便大聲喊著他們的姓名。他們還說,這些預訂戲票的人來這里猶如進了他們的沙龍,下之意,他們是不會專心看戲的。可是恰恰相反。一個有才氣的大學生,為了聽拉貝瑪演唱而買了張池座票,一心想的是不要弄臟他的手套,不要妨礙別人,同機遇賜與他的鄰座搞好關系,不時微笑著追蹤一個稍縱即逝的目光,不禮貌地避開一個相遇的目光,一個熟人的目光,當他在劇場里發現這個熟人時,他心慌意亂,不知所措,但還是決定去同她打個招呼,他還來不及走近她身邊,就聽得三下鈴響,就好象希伯來人在紅海中逃跑那樣,從男女觀眾組成的兩股洶涌澎湃的浪峰中間逃跑了,他要他們站起身,他踏破了她們的裙子,踩臟了他們的半統靴,這說明他是專心要看戲的。恰恰相反,唯有上流社會的人才會有閑情逸致看戲(當然還得有才智才能看懂戲),因為他們坐在樓廳欄桿后的包廂中,就象坐在懸空的揭掉了隔板的小沙龍里,或者象在供應牛奶和鐵線蕨糖漿濃茶的小咖啡館里一樣,不會被這座那不勒斯風格建筑物的金框鏡子和紅椅子嚇壞,——因為他們滿不在乎地把一只手放在支撐這個歌劇藝術殿堂的鍍金柱子上,——因為他們對兩個張開雙臂的雕像把棕櫚和桂花獻給他們的包廂這種過分的榮譽并不感到受之有愧——

    據《圣經》記載,希伯來人在摩西率領下逃離埃及。行至紅海,發現埃及法老帶人追蹤而至。上帝使出強烈東風;刮開海水,出現一條旱道,希伯來人就從這條旱道上過了海。埃及人追至海中,海水合攏,把他們全部吞噬掉。

    起初周圍只是一片昏暗。突然,人們的目光遇到從黑暗中發出的磷火似的光線,那是一位知名人物的眼睛發出的閃光,猶如一塊看不見的寶石;人們看見奧馬爾公爵彎著身子的側影,就象清晰地呈現在黑底徽章上的亨利四世的頭像。一個隱蔽在黑暗中的貴婦人大聲地在跟他說話:“請親王殿下允許我給您脫大衣。”可是親王卻回答說:“不敢當,怎么好勞駕呢,德·昂布勒薩克夫人。”盡管親王委婉拒絕,她還是堅持給他脫下了大衣,而她也因得到這份殊榮而受到眾人艷羨。

    但是,在其他包廂內,那些坐在這些昏暗的神龕中的白衣女神,全都靠在內壁上隱蔽起來了,誰也看不見她們。然而,隨著演出的進行,她們那模糊的人影從容不迫地,一個接一個地從鋪滿了她們影子的深暗中浮現出來,向著亮光升起,露出半裸的軀體,停留在包廂那垂直的邊界和半明半暗的海面上。她們的臉光輝燦爛,羽毛扇在她們面前搧出滾滾波濤,輕盈,歡快,泡沫四濺;她們的頭發絳紅色中閃著珠光寶氣,似隨海潮波動。接著,池座開始顯現。這是凡人的所在地,和那昏暗而透明的海上王國永遠隔離,海洋女神明澈的雙眸反射的光焰散布在平展的海面上,為這個王國確立了邊界。海岸上的活動椅子,池座中的奇形怪狀,根據透視法的唯一法則和不同的入射角映入她們的眼簾,正如對于外部世界的兩個部分,即對于礦物,對于同我們毫無交往的人,我們并不屑朝他們微笑或看他們一眼,因為我們深知,他們根本沒有和我們一樣的靈魂。相反,在海上王國的疆域內,容光煥發的海洋的女兒不時地回頭,沖著吊在曲折邊界上的蓄著胡須的半人半魚神,或朝著一個一半是人的海神嫣然微笑。這個半人半神,頭蓋象一塊光溜溜的鵝卵石,上面沾著一根被海潮卷來的柔滑的海藻,眼睛宛若大水晶石做成的圓盤。她們向他們俯下身子,給他們遞送糖果。有時,海潮讓出一條干道,迎來一位仙女,她姍姍來遲,面帶笑容和羞色,似一朵怒放的鮮花,剛剛浮出黑暗。一幕劇演完了,被凡間悅耳喧嘩聲吸引到海面的眾仙女此刻不再希望聽到這些聲音了,一起潛入海底,消失在茫茫黑暗中。這些好奇的女神是為了稍微看一看凡人的作品才出現在她們隱蔽所的門口的,而凡人卻無法走近。在所有這些隱蔽所中最負盛名的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名下的正廳包廂,那塊半明半暗的大礁巖。

    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儼然是一位偉大的仙女,從遠處主持眾仙女的娛樂活動。她故意退縮在后,坐在側面的長沙發椅上,鮮紅奪目的長沙發猶如露出海面的紅珊瑚巖礁。旁邊有一道巨大的玻璃反光,大概是一面鏡子,好似一束光線射在晶瑩奪目的水面上形成的切面,垂直,暗淡,流動。一朵碩大的白花,毛絨絨的象翅膀,從親王夫人的額頭沿著臉頰的一邊垂下,似羽毛,似花冠,又似海花,妖艷,輕柔,生機勃勃,情意綿綿,隨臉頰的曲線波動,遮住了半個臉蛋,象一枚肉色的翠鳥蛋,藏在柔軟的窩里。親王夫人頭上的發網直垂眉際,繼而又在下面的喉部復現,是用南半球的一些海洋上捕捉到的白貝殼做成的,點綴著一顆顆珍珠,猶如一件剛剛浮出波濤的海上鑲嵌畫,不時地沉入黑暗中。即使在黑暗中,親王夫人那雙晶瑩閃光的眸子仍然表明她的存在。她天香國色,美貌絕倫,盡管在半明半暗中的少女一個個花容月貌,秀色可餐,卻難以同她媲美爭輝。她的美不單單表現在她的**上,即她的頸背、肩膀、胳膊和腰部。她那妙不可、引人入勝的身段線條是無數看不見的線條的準確和必然的出發點,這些看不見的線條從公主周圍四散展開,猶如一尊理想的塑像在半明半暗中投下的光譜,光怪陸離,使人幻覺叢生,想入非非。

    “那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我的鄰座對同她一起來的先生說,故意把“親”字拉長,使這一稱呼顯得滑稽可笑。“她滿身都是珠寶。我想,要是我有這么多珠寶,我絕不會象她那樣擺闊。我認為那有失體統。”

    然而,那些到處打聽有誰來看戲的人,一旦認出親王夫人,就會感到美的寶座非她莫屬。的確,象盧森堡公爵夫人,德·莫里安瓦爾夫人,德·圣德費爾特夫人以及其他一些貴婦人,她們的面部特征是,一張兔唇和一個大紅鼻子離得很近,或者上唇又細又密的汗毛和滿臉皺紋難解難分。再說,這些特征已經夠迷人的了,因為它們雖然象一個簽名一樣只有約定的價值,卻能使人讀到這個大名時肅然起敬;不僅如此,它們最終會使人相信,長相丑陋乃是貴族特有的一大標志。一個名門貴婦,她的臉只要能顯出尊貴就行,美不美倒無所謂。但是,有如某些畫家,他們在畫布下端不是署上自己的名姓,而是畫上一個美麗的圖案,一只蝴蝶,一只蜥蜴,,或是一朵花;同樣,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也在她的包廂的一角藏下了一個美妙的軀體和一張動人的臉蛋,以此表明美也許是最高貴的簽名。因為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帶到劇院來的,都是她生活圈里的人,她的光臨,在那些崇拜貴族的人眼里,無疑最有力地證明了她的包廂所展示的畫圖具有雄辯的真實性。這個包廂展現了親王夫人在她慕尼黑和巴黎府邸中那與眾不同的生活畫面的一個側影。

    我們的想象力好比一個出了故障的手搖風琴,彈出的調子總跟指定的樂曲不一樣。每當我聽到有人談起蓋爾芒特—巴維埃爾公主,總會聯想到十六世紀的某些作品。現在她就在我面前,正在請一個穿燕尾服的胖男人吃冰糖果點,因此,我必須竭力擺脫她在我身上引起的這些聯想。誠然,我還不能由此得出結論,說她和她的客人同旁人沒有兩樣。我深深懂得,他們在這里所做的一切,不過是逢場作戲;為了拉開他們真實生活的序幕(當然,他們生活中的最重要的一幕并不在這里演出),他們約好按照他們的禮節行事,而我對他們這套禮節卻一竅不通。他們一個佯裝請吃糖果,一個佯裝拒絕。這樣的舉動毫無意義,是事先規定好了的,就象舞蹈演員的舞步,時而踮起足尖,時而圍著一條披肩旋轉。誰知道呢?說不定女神在遞糖果的時候,會以揶揄的口吻說:“您要糖嗎?”因為我看見她在微笑。可是,這與我有什么關系?我似乎覺得,這句話由一個女神向一個半人半神說出來,雖然故意冷淡生硬,具有梅里美或梅拉克2筆下的風格,卻高雅優美,令人回味無窮。而那個半人半神,心里非常清楚他們兩人所要概括的崇高的思想究竟是什么,因為他們就要重溫他們真實的生活。他順應這場游戲的規則,以同樣神秘而狡黠的語氣說:“是的,我很想要一顆櫻桃。”我仿佛在凝神聆聽這場對話,聽得津津有味,就象在聆聽《一位舞臺新秀的丈夫》3中的一場。這出歌劇缺少我所熟悉的詩意和深奧的見地,而我設想梅拉克是完全有能力使他的劇作充滿詩意和深奧的見地的,不過,我認為沒有這些東西反倒顯得優雅,一種傳統的優雅,因而也就更為神秘,對人更有啟迪——

    梅里美(803—870),法國作家。寫有戲劇集、詩集和小說,尤以中短篇小說著稱。

    2梅拉克(83—897),法國劇作家,著有多部滑稽歌劇。

    3法國劇作家梅拉克的作品。

    “那個胖子是加朗西侯爵。”我的鄰座裝出很知情的樣子說,后頭人嘁嘁喳喳議論的名字,他沒有聽見。

    巴朗西伯爵伸長脖子,側著臉,滴溜滾圓的大眼睛貼在單片眼鏡的鏡片上,在透明的黑暗中徐徐移動。他似乎目無池座里的觀眾,活似玻璃魚缸中的一條魚,在里面游來游去,對前來參觀的好奇的觀眾視若不見。他時而停步不前,渾身披著苔蘚,喘著氣,令人起敬;而觀眾卻說不出他是否無恙,是在睡覺,還是在游動,或者在產卵,或者勉強在呼吸。我對他羨慕極了,誰也沒有象他那樣使我羨慕過:因為我一看便知道,他是這個包廂的常客,親王夫人給他遞糖時,他神態冷漠,愛理不理。于是,親王夫人用她那雙鉆石雕琢成的美麗的眸子向他瞥了一眼。每逢她這樣瞧人時,智慧和友誼會使她那美麗的眼睛變成一汪秋水;但當它們靜止時,它們的美就變成了純物質的東西,只會發射出礦物的光輝,如果反射作用使它們稍為移動一下,它們就會迸發出一條垂直的非人所有的燦爛光焰,把整個池座映得通紅。可是貝瑪演出的那幕《費德爾》即將開始,親王夫人向包廂的頭一排走來。這時候,她仿佛象演員登場似的,隨著她經過的光區不同,我看見她的首飾不僅改變了色彩,而且改變了物質。包廂干涸了,顯露了,不再是海洋的世界了,公主也不再是海洋女神了。她頭上裹著的藍白兩色的纏巾,酷似身穿扎伊爾(也可能是奧羅澤馬納)戲裝的出色的悲劇演員。她在第一排坐了下來。我看見那個溫暖的翠鳥窩,好似天國的一只大鳥,軟綿綿、毛茸茸的,燦爛奪目,溫情脈脈地保護著她那白里透紅的臉蛋——

    扎伊爾是十八世紀法國作家伏爾泰的悲劇作品《扎伊爾》中的女主人公,奧羅澤馬納是劇中的男主人公。該劇通過一個愛情悲劇對宗教偏見提出了強烈的控訴。

    這時候,來了一個女人,我的視線離開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包廂,向她投去。我見她身材矮小,衣冠不正,相貌奇丑,但目光炯炯有神。她同隨行的兩個青年男子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坐了下來。接著,帷幕拉開了。我不無憂傷地發現,我從前那種對戲劇藝術,對拉貝瑪的好感,已經蕩然無存。曾記得,為了不放過她這個踏遍天涯海角我也要去瞻望的奇才,我聚精會神,專心致志,有如天文學家即將安裝在非洲和安的列斯群島的用來精確觀察彗星或日蝕的敏感的儀器;我擔心會出現一片烏云,比如說演員狀態不佳,觀眾席上發生意外,致使演出不能發揮最高水平;假如我去的劇院不是那個把她奉若神明的劇院,我就會覺得不是在最好的條件下看戲,而在那個劇院里,我會覺得,那些她親口點名要的戴著白石竹花的舞臺監督,那個位于坐滿衣冠不正觀眾的池座上方正廳包廂的底部建筑,那些出售刊登著她劇照的節目表的女引座員,廣場中心花園里的栗樹,所有這些,仍然是她在小小的紅帷幕下登場的組成部分,盡管是次要部分。它們似乎是我當時感想的不可分離的伙伴和心腹。那時候,《費德爾》中“吐露愛情”那場戲以及拉貝瑪本人,對我幾乎是一種絕對的存在。他們遠離常人的生活實踐,靠他們自己就能存在;我必須接近他們,盡我所能地深刻了解他們。然而,我睜大眼睛,敞開心靈,也只能吸取極少一點兒東西。可我感到生活是多么美好!我本人的生活雖然微不足道,但這無關緊要,就象穿衣和準備出門,不過是小事一樁。因為在更遠的地方,絕對地存在著《費德爾》以及貝瑪念臺詞的腔調。這些更為牢固的真實,人們很難接近它們,也不可能把它們全部掌握。我整日幻想著有盡善盡美的戲劇藝術,就象一節不斷充電的電池;倘若有人把我白天或黑夜任何一個時刻的思想進行分析,就能從我的夢想中抽出大量的樣品。可是現在,這一切成了一座小山,遠看似乎和青天合而為一,近看普普通通,它們離開了絕對世界,變得和其它事物——我生活在其中并為我所熟悉的事物——毫無二致,演員們也不比我熟識的人高明。他們盡最大的努力吟誦《費德爾》的詩句,而這些詩句也不再是超凡的、個別的和與眾不同的了,而是一些或多或少地獲得了成功的詩句,準備回到法國詩的無垠的物質中去,加入它們的陣營。尤其因為我夢寐以求的事物已不復存在,我就更感到氣餒。然而,我那喜歡環繞一件事物進行無窮遐想的稟性卻依然存在,雖然年復一年有所改變,但還會導致我一時沖動而不顧及危險。一天晚上,我抱病前往一座城堡,去看埃爾斯蒂爾的一幅畫作和中世紀的掛毯。這一晚和我將動身前往威尼斯的那一天,和我去看貝瑪演出或動身前往巴爾貝克海灘的那一天多么相似,我預感到我現在為之作出犧牲的物品,不消多久就會使我興味索然,我可以從這張畫和這些掛毯旁邊經過而不向它們掃一眼,盡管當時我為了這些掛毯而常常夜不成寐,忍受著無限的病痛。我為之作出犧牲的物品是不穩定的,我從中感覺到了我的努力也是徒勞,我的犧牲大得我真不敢相信,就象那些神經衰弱癥患者,當有人提醒他們累了,他們反會覺得疲勞增加了一倍。目前,我的夢想使一切可能與這夢想有關的東西都變得令人心醉神迷。甚至我在我的肉欲中,在這總是朝著一定的方向、集中在同一個夢想周圍的最強烈的肉欲中,也能辨認出一個主導思想,我可以為它獻出自己的生命。這個思想的核心就是盡善盡美。從前,在貢布雷,每當我下午在花園里讀書的時候,我的主導思想也是這個盡善盡美。

    我對阿里西、伊斯梅爾和希波呂托斯在道白和動作中表現的柔情或憤怒是否用得恰到好處,不再象從前那樣寬容了。倒不是因為這些演員——還是那些人——不如過去聰明,不能象過去那樣時而使他們的聲音抑揚頓挫,溫柔感人,或者故意模棱兩可,含糊其詞;時而使他們的動作帶有濃厚的悲劇色彩,或者流露出向人哀求的痛苦。他們的語調對聲音下命令:“你要輕柔些,要唱得象夜鶯那樣婉轉纏綿,娓娓動聽。”或者相反:“你現在必須大發雷霆。”于是,語調撲向聲音,試圖用暴力將它戰勝。可是聲音奮力反抗,我行我素,頑固不化地維持自然的聲音;它物質上的缺陷和魅力,它日常的粗俗或矯飾一仍其舊,絲毫未變,只展示了一整套聲學現象或社會現象,朗誦的詩句內含的感情對它沒有產生絲毫影響——

    阿里西、伊斯梅爾和希波呂托斯都是拉辛的悲劇《費德爾》的劇中人物。

    同樣,這幾位演員的動作也對他們的手臂和無袖長袍下達命令:你們要英姿勃勃。”可是,不聽使喚的上肢仍然讓一塊對角色全然無知的二頭肌在肩膀和肘之間神氣活現;它們一如既往,繼續表演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不去揭示拉辛詩句的細膩感情,而只是顯示出肌肉之間的聯系;有褶皺的寬大衣袍被它們舉起,繼而沿著垂直的方向落下,唯有令人乏味的織物的柔軟性在同自由落體定律爭個高低。就在此刻,坐在我旁邊的那個矮個子太太大聲嚷了起來:

    “不要給她鼓掌!瞧她穿得那個怪樣!她太老啦,不能再演戲了。換別人早就下臺了。”

    周圍發出“噓”聲,陪同她的那兩個年輕人設法讓她安靜下來,她不再大叫大嚷了,但還從眼睛中迸發出怒火。這種憤怒只是對成功和榮譽發出來的,因為拉貝瑪盡管掙錢很多,卻欠了許多債。她接受了談買賣或和朋友約會,卻不能踐約,在各條街上都有穿制服的服務員追著她取消買賣,她在旅館里預訂了房間卻從不去住,她訂購了大量香水給她的狗洗澡卻不去買,她還要付給各家老板違約賠償金。即使她花錢不如克莉奧佩特拉大手大腳,也不象她那樣驕奢淫逸,但她坐著高級馬車也有辦法吃窮幾個省,吃窮幾個王國。但是,這個矮個子太太是一個時運不佳的女演員,她對拉貝瑪恨之入骨。剛才,貝瑪登場了。啊,真是奇跡!對于拉貝瑪的才華,從前,我曾經廢寢忘食地想把它的實質抓住,但它總是避開我;可是這幾年我不去想它了,而且此刻我對它毫無興趣,可是它卻輕而易舉地博得了我的贊嘆。正如那些功課,晚上我們拼命學習,搞得筋疲力竭,也未能把它們裝進腦子里,但是睡上一覺,我們就把它們全記住了;也如那些死人的面孔,我們的記憶竭力去追尋,卻始終回憶不起,可是當我們不去想它們時,它們卻會活生生地出現在我們眼前。從前,為了要孤立地看出拉貝瑪的才華,我幾乎把我事先研究過的所有扮演《費得爾》的女演員的共性從我對角色特性的理解中除掉,以便看到剩下來的只是拉貝瑪女士的才華。然而,這一才華,盡管我竭力想在角色之外看見它,它卻同角色渾然一體,不可分離。這同大音樂家的情況類似(凡德伊彈鋼琴時就是這樣),演奏出自一個如此偉大的鋼琴家,聽眾甚至忘記了這個藝術家是音樂家了,因為這種演奏不運用一整套的指法(而卓著的效果到處可見),不運用一連串飛濺的音符(至少,那些如墮五里霧中的聽眾以為從中發現了物質的、可以摸到的才華),它變得那樣透明,那樣富有內涵,聽眾不再感覺到它的存在,它仿佛成了一扇窗戶,朝著一部杰作打開。阿里西、伊斯梅爾和希波呂托斯的聲音和動作的用意,象一道環繞周圍的莊嚴或精致的邊界,但我還能分辨得出來,然而,費德爾卻把她的聲音和動作的用意內在化了,我費盡腦汁,也不能從語調和姿勢中發現她的用意,或從它們過于簡單一致的表面上捕捉它們的效果,因為它們完全融于其中,沒有突出地顯示出來。在拉貝瑪的聲音中,不再存留任何無生氣的和不聽使喚的殘渣余屑,它不讓人看出在它周圍有過剩的眼淚,可是在阿里西或伊斯梅爾大理石般的聲音上,可以看到有淚珠在滾動,因為淚珠沒有被吸收;聲音融于最小的細胞內,變得微妙地輕柔,猶如大提琴家的提琴,當大家夸獎它音質優美時,想稱贊的不是它的物理屬性,而是它的高尚靈魂;又如一幅古代風景畫,畫面上仙女消逝的地方有一潭靜靜的泉水,一個可辨別的具體的用意變成了一種具有音色特征的東西,清澈得出奇,明凈而又冰冷。貝瑪的聲音被詩句送出她的嘴唇,同樣,她的雙臂似乎也被詩句輕輕舉到胸口,就象那些樹葉,被溢出的水推著移動位置;她那逐步形成的而且還在不斷完善的舞臺風姿都一一經過仔細推敲,她一舉一動的道理和其他演員隱約可見的動作的道理有著不同的深度。她的道理不再受意志的控制,而是融于費德爾這個人物發出的豐富而復雜的顫抖的光輝之中,入迷的觀眾竟不把它們看作藝術家的一大成就,而是生活中的一個事實。而那些白面紗,疲倦不堪,忠心耿耿,仿佛是有生命的物質,由半異教半揚申派2的痛苦編織而成,象一只嬌弱而又怕冷的蠶繭,在這痛苦周圍收縮。所有這一切,聲音,風姿,動作,面紗,環繞在一個思想,即一句詩這個軀體周圍,而這個軀體與人體不同,不是不透明的起障礙作用的物質,而是一件純凈的超塵脫俗的衣服。它們不過是外加的包皮,不但沒有遮住靈魂,反而使它更加燦爛,而靈魂把它們吸收,并在它們中間散發。它們不過是半透明物質的溶巖流,層層疊晝,使穿透它們而受到阻礙的那束中心光柱折射出越來越富麗的光芒,并使被包在光柱外面的火焰滲透了的物質散發得更廣、變得更珍貴、更美麗。這就是拉貝瑪對作品的表演。她的天才賦予作品以生命,并且創造了第二部作品——

    克莉奧佩特拉(公元前9—30)埃及女王,美貌非凡,驕奢淫逸成性,后為羅馬大帝凱撒和安東尼的情婦。

    一譯冉森派,或詹森派。崇尚虔誠和嚴格持守教會法規。教會的最高權力不屬于教皇而屬于公眾會。后被羅馬教皇作為異端,下諭禁絕。

    說實話,我這次對拉貝瑪的印象,盡管比以前更好,但沒有什么不同。只不過我不再拿我的印象同我頭腦中對于戲劇天才先入為主的抽象而錯誤的觀念作對比罷了。我覺得戲劇天才恰恰就是指這種沒有成見的看法。剛才我想,我第一次聽拉貝瑪的戲時沒有享受的樂趣,就是因為我對她寄予的希望太大,正如我以前去香榭麗舍大街會我的情人希爾貝特一樣,因為對她熱情過高,**過強反而感到失望。在這兩次失望之間,除了要求過高這一點相同之外,或許還有另外一點,而且是更深刻的相同點。如果一個人,一部作品(或對作品的表演)個性鮮明,別具一格,人們對它的印象也會特別。在我們的思想中早已形成了諸如“美”,“風格渾厚”,“哀婉動人”等等觀念,在必要時,我們可以幻想在一個藝人平常的表演中,在一張平淡無奇的臉孔上,也能發現這些特點,但在我們聚精會神的思想面前不停地飄動著一個形式,我們的思想中還沒有和這個形式對等的東西,必須使這個未知的東西脫穎而出。我們的思想聽到一個尖銳的聲音,一個奇特的提問的腔調。它問自己:“這是美嗎?我感到的是贊美嗎?這是不是絢麗的色彩,高雅雄渾的風格?”可再一次回答它的,仍然是一個尖銳的聲音,一個奇特的提問的腔調,是一個不曾相識的人不容分說的印象,完全物質的印象,沒有給“表演范圍”留下一點空間。正因為如此,恰恰是那些真正優美的作品,我越是認真地聽,就越感到失望,因為在我們大腦搜集的觀念中,還沒有一個觀念和這種個別的印象吻合。

    這正是拉貝瑪的表演向我展示的東西。朗誦的風格高雅而巧妙。正是這樣。現在我懂得一種渾厚、剛健、出神入化的表演所具有的價值了。更確切地說,人們就是要把這些名稱賦予這樣的表演,不過,這好比把一些毫無神話意義的星座命名為瑪斯、維納斯、薩圖恩一樣。我們在這一個世界感覺,在另一個世界思想、命名,我們可以使這兩個世界協調一致,卻不能把它們之間的距離填平。我第一次去看拉貝瑪演出的那天,要跨越的也正是這個距離,這個斷層;我凝神聆聽,卻難以同我頭腦中的“表演高雅”、“風格獨特”的觀念會合。我愣了一會兒才給她鼓掌。這掌聲仿佛不來自我的印象,倒象同我頭腦中的早就存在的觀念有關,是因為我終于聽到拉貝瑪演戲了。一個極有個性的人或一部極有特色的作品同美的觀念之間存在的距離,同樣存在于這個人或這部作品留給我們的印象和我們頭腦中已有的愛慕和欣賞的觀念之間,因此我們不會予以承認。我在聽拉貝瑪演戲時,感覺不到快樂(就象我去看望熱戀的情人希爾貝特時感覺不到樂趣一樣),于是我心里嘀咕:“這么說,我對她并不欣賞。”可那個時候,我一門心思研究這個名伶的演技,樂而不倦,并且竭力敞開思想,最大限度地接受她的表演所蘊涵的內容。現在我才明白,這本身就是對她的欣賞——

    法語中,有些星座的名稱是用羅馬神話中的神命名,用戰神瑪斯命名火星,愛神維納斯命名金星,農神薩圖恩命名土星。

    拉貝瑪的表演所顯露的才華是否僅僅是拉辛的才華呢?

    起初我是這樣認識的。可是《費德爾》的一幕剛演完,等演員應觀眾鼓掌謝了幾次幕之后,我就清醒了,因為在演員謝幕的時候,我身旁那位愛發脾氣的女士,斜著身子,把她瘦弱的上身挺得直直的,面部的肌肉繃得緊緊的,雙臂交叉著放在胸口,表明她不屑和大家一起鼓掌,好使她的抗議更引起人們的注意。她滿以為這一招會有強烈的反映,卻不料誰也沒有看見。下一個劇是新劇。從前,由于新劇沒有名氣,我總覺得它們單薄,奇特,在舞臺之外就不再存在。可這一次我卻并不感到這部杰作的生命力象一場應景戲,僅僅存在于舞臺上,僅僅存在于短短的演出中,我也沒有感到興致索然,大失所望。再說,我感覺到,新劇中的長篇獨白備受觀眾喜愛;雖然過去沒有人捧場,默默無聞,但有朝一日會變得赫赫有名,只要藝人作出相反的努力,不要把這出戲當作未成名的新作,而要施展全部本領,把新戲看成在今后一定會同作者其他幾部名劇相提并論的杰作來演,那他就會獲得成功。因此拉貝瑪演的這個角色,或許有一天會被納入她表演得最成功的角色之列,與費德爾并肩媲美。倒不是因為這個角色本身具有文學價值,而是由于拉貝瑪的演技超群,象在《費德爾》劇中一樣,把角色演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于是我豁然開朗。原來悲劇作者的作品,不過是悲劇演員創造

    表演杰作的原料,一種微不足道的原料。這同我在巴爾貝克結識的那個大畫家埃爾斯蒂爾的情況十分相似,他從一所毫無特色的學校和一座本身就是一部杰作的大教堂身上找到了兩個具有同等價值的畫題。正如畫家把房屋、運貨馬車、人物溶化在光的巨大效果中,從而使它們協調一致,拉貝瑪似乎也鋪開了巨大的畫布,畫出了無比的恐懼和溫情,她所朗誦的臺詞,不管是高雅的,還是平淡的,全都融于一體,若是一個沒有才華的演員,肯定會把它們念得斷斷續續,前后脫節。當然各人有各人的抑揚頓挫,而拉貝瑪的聲調并不妨礙我們感覺到詩句的存在。當我們聽到一個韻腳,一個和前面的韻腳既相同又不完全相同的東西,它既受前面韻腳的限制,又引進了新的思想,這時,我們就會感到有兩個重疊的體系,一個是思想體系,另一個是韻律體系,而這重疊的體系本身不就已經是井井有條的復雜性,不就是美的首要因素了嗎?然而,拉貝瑪把詞、詩句,甚至把“長篇獨白”都揉進比它們自身更大的體系中,看到它們不得不在這些體系的邊緣停留,我們會心醉神迷;正如詩人選詞時先要考慮到韻腳,音樂家寫歌詞時要把一句句臺詞納入同一個旋律中,既束縛它們,又帶動它們。因此,拉貝瑪善于把痛苦、高雅和**這些宏偉的形象揉進現代戲劇的臺詞中,就象把它們揉進拉辛的詩句中一樣,而這些形象正是她獨特的創造,人們一看便知道是她的杰作,正如在一個畫家根據不同的模特兒畫成的肖像上,人們能夠認出是同一個畫家的作品一樣。

    我不再象從前那樣,希望拉貝瑪的姿勢能靜止不動,希望她在倏忽即逝的照明中產生的優美而短暫的、不再復現的色彩效果能永不消逝,我也不再希望她把一句詩重復一百遍。我終于懂得我從前的期望太高,要求太嚴,超過了詩人、女演員和她的導演兼布景師的意愿;那種在一句詩上飛快傳播的魅力,那些變化莫測的姿勢和一個接一個的場景,是戲劇藝術力求達到的瞬間的效果,短暫的目的,變幻無定的杰作,而一個對作品過于入迷的觀眾總想使這種瞬間的效果靜止不動,這樣也就破壞了這一效果。我甚至不想再來看拉貝瑪演出了,我對她已經心滿意足。從前,正因為我對贊美的對象——不管是希爾貝特還是拉貝瑪——寄予的希望太大,所以每次都感到很失望,于是我會因為頭一天沒有得到愉快的印象而寄希望于第二天。這一次我感受到了快樂,但不想去仔細品味,如果我愿意,也許會體會得更深;我只是象我中學時代的一個同學那樣自自語地說:“冠軍的寶座我認為非拉貝瑪莫屬!”但我隱約感到,雖然我說出了我的喜愛,把冠軍的稱號給了拉貝瑪,我的內心也因此而得到安寧,但這并沒有非常準確地表達出拉貝瑪的非凡才華。

    就在第二個劇目開始的時候,我朝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包廂瞧了瞧。親王夫人剛扭過頭去,朝包廂的深處張望,我仿佛看見她扭頭的動作在虛無縹緲中留下了優美動人的線條。她的客人全都站了起來,也朝包廂的門口望去。在他們形成的夾道中,身穿白平紋細布的德·蓋爾芒特夫人款款而入,散發著勝利者的自信和女神的威嚴。一絲裝出來的不好意思的微笑使她的臉上漾出了難得的溫柔:她用這一微笑為自己姍姍來遲,為打擾了眾人看戲而向大家表示歉意。她徑直朝她的堂弟媳走過去,向坐在頭一排的一個金發青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屈膝禮,然后轉過身,向浮游在海底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海怪們致以老朋友的親切問候,暗示她和他們十五年來日復一日的親密關系。此刻,這些賽馬俱樂部的半神半人的先生們,特別是巴朗西伯爵,是我最羨慕的人了。我多么想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啊!她和他們一一握手,向他們微笑,雙眸放射出晶瑩的藍光。我感到這微笑的目光充溢著神秘,但我無法解破。假如我能分解這個眼神的棱柱,分析它的結晶,也許我能充分了解此時此刻它所展示出來的我所不熟悉的生活。蓋爾芒特公爵跟在妻子后面,單片眼鏡歡樂的反光,露出滿口白牙的笑意,衣服扣眼或有裥紋前腦的反光,使人們看不見他的眉毛、嘴唇和燕尾服,只看到一閃一爍的光輝。上身是人下身是魚的小海神紛紛為他讓位,他把身子挺得畢直,頭一動也不動,伸手按在他們肩上,示意他們坐下,然后朝那個金發青年深深鞠了一躬。公爵夫人似乎有先見之明,知道今晚上她的堂弟媳會打扮得花里花梢,象穿了“戲裝”似的(有人說,她經常嘲笑她的堂弟媳服飾過于浮夸。按照她的中庸之道的法國精神,日耳曼的詩意和熱情很快就得了個浮夸的美名),想告訴她什么是高雅的趣味。親王夫人頭上插著柔軟而優美的羽毛,一直垂到脖子上,罩著用貝殼和珍珠做成的發網;公爵夫人卻相反,頭發上除了一枚極普通的羽飾外,再沒有別的裝飾。這枚羽飾宛若鳥的羽冠,居高臨下,俯瞰著她的鷹鉤鼻和金魚眼。她的頸脖和肩膀袒露在雪白的細平紋布的波濤外面,一把羽毛扇拍打在波濤上,連衣裙緊貼在她身上,清楚地突出了她的優美的線條。數不勝數的閃光片是她上衣的唯一裝飾物,有鉆石的,也有其他金屬的,長的長,圓的圓,光彩奪目,美不勝收。但是,盡管兩人的打扮迥然不同,在親王夫人把自己的座位讓給堂嫂后,她們卻互相轉過臉來,用贊賞的目光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也許第二天當德·蓋爾芒特夫人同別人談起親王夫人過于繁瑣的發式時,臉上會露出揶揄的微笑,但她肯定會說,親王夫人仍然使人著迷,她的打扮仍然令人贊嘆不已。盡管親王夫人感到她堂嫂的服飾有點兒平淡乏味,多少露出了一點時裝店的痕跡,但她也發現她的打扮于樸素中顯高雅。此外,她們所受的教育注定她們和諧一致,這樣也就抵銷了她們在服飾和姿態上的差異。優美的儀態在她們之間展示了一條條無形的有著強大磁力的線條,公主爽朗的性格和這些線條合而為一,而公爵夫人正直的品格受到磁力的吸引,又折射回來,散發出溫柔和魅力。如同正在舞臺上演出的戲那樣,要了解拉貝瑪出神入化、個性鮮明的表演,只須把她扮演的,而且只有她才能扮演的角色交給隨便哪個演員去演,就可以比較出高低。與此相仿,如果觀眾向樓座舉目張望,就會發現在兩個包廂中有一種“安排”,觀眾會以為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故意做出的安排:他們會看到莫里安瓦爾男爵夫人矜持,缺乏教養,煞費苦心地模仿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打扮和風度;而德·康布爾梅夫人干癟的身子挺得筆直,尖頭尖腦,頭發上豎著一根柩車上的羽飾,活象一個領撫恤金的踩在鋼絲繩上的鄉下女人。按理說,在這個薈萃著當年最令人矚目的女性的劇場內不應該有德·康布爾梅夫人的一席之地。在這個劇場里,那些包廂——包括最高層的包廂,從底下看,高層的包廂猶如一個個插著人花的大籠子,被天鵝絨隔墻的紅韁繩系在大廳的圓拱上——和坐在包廂里的最出風頭的貴婦構成了巴黎社交界的一幅短暫的全景。死人、丑聞、疾病、霧靄很快會使這全景發生變化,但此刻注意力、烘熱、眩暈、灰塵、優雅和厭煩卻把它固定在這下意識的等待和平靜的冬眠狀態那悲壯而永恒的一剎那間。事后人們會感到,這一刻好象是炸彈爆炸前的平靜,或是一場火災第一股火光的前兆。

    德·康布爾梅夫人能在這里出現,得歸功于帕爾馬公主。象大多數貨真價實的公主一樣,帕爾馬公主毫不崇尚時髦,熱衷于慈善事業,并且引以自豪。她對慈善的熱愛可以同她對所謂藝術的情趣相提并論。她常常把這個或那個包廂租給象德·康布爾梅夫人那樣的人。這些人雖不屬于上流社會,但由于在一起搞慈善,帕爾馬公主同她們聯系密切。德·康布爾梅夫人目不轉睛地看著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親王夫人。這對她也許更自然些,因為她同她們沒有正式交往,不能湊上去同她們打招呼。然而,她很想到這兩位尊貴的夫人府上去作客,這是她十年來苦苦追求的目標。她打算在五年內實現這個目標。可是她得了一種不治之癥,她自以為自己醫學知識淵博,認定自己的疾病醫不好了,因而擔心活不到那個時候。但是這天晚上,當她一想到那些不屑與她交往的貴婦們一定會注意到她身邊坐著她們的一個朋友,年輕的博澤讓侯爵,就不禁喜形于色。這位年輕的侯爵是德·阿讓古爾夫人的兄弟,和兩個社交界都有來往,二流社交界的女人總喜歡帶著他出現在上流社會的貴婦面前,以抬高自己的身價。他坐在德·康布爾梅夫人身后的一張椅子上,椅子橫放著,便于他朝其他包廂張望。那些包廂里的人他都認識。他一頭金發,相貌英俊,風度翩翩。他瀟灑而迷人地挺直腰,微微抬高身子,向各個包廂里的人致意,碧藍的雙眸閃爍著微笑,彬彬有禮,落落大方,宛若古銅版畫上的一個高傲而愛獻殷勤的大貴人,形象逼真地刻在他那個包廂的長方形的斜面上。他經常和德·康布爾梅夫人一起上劇院看戲。在劇場內,在出口處和門廳里,他勇敢地站在她身旁,而周圍到處是他的有身分的女友,他盡量少和她們講話,免得她們為難,就好象他身邊帶了個壞女人似的。假如這時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從他身邊經過,裊裊婷婷,千姿百態,一件無與倫比的大衣一直拖到地面,象是迪安娜女神下凡,引得眾人都回過頭來看她(尤其是德·康布爾梅夫人),德·博澤讓先生就會和她的女伴交談得更加熱烈,對親王夫人投來的親切而迷人的笑靨,只報以不自然的微笑,含蓄而不失禮貌,冷淡而不失寬厚,害怕向她獻殷勤會使她一時陷入窘境——

    羅馬神話中的月神,是狩獵女神。

    德·康布爾梅夫人即便不知道包廂屬于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也能從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對演出的專注猜出她是客人。公爵夫人是為了使她的女主人高興才做出興致勃勃的樣子來的。但是,與這股離心力并存的還有一股向心力,這股由同一個愿望——討女主人高興的愿望——發展起來的向必力,把公爵夫人的注意力拉回到她自己的打扮上(她的羽飾,她的項鏈,她的裙子上衣)和親王夫人的打扮上。她似乎在當眾宣布她是她堂弟媳的臣民和奴隸,是為了看望她的堂弟媳才到這里來的,包廂的女主人愿到哪里——哪怕是非常奇怪的念頭——她都打算跟到哪里。她把劇場里的其他人都看作是好奇心強、愛東張西望的陌生人,盡管那里有她的許多朋友,而且,前幾個星期,她還坐在他們的包廂里,對她們表示出一周一次的同樣專一、同樣相對的忠誠。德·康布爾梅夫人沒想到今晚上能看見公爵夫人,因而不勝驚訝。她知道今天很晚的時候公爵夫人還在蓋爾芒特城堡,推測她不會離開那里。不過,她聽人說過,有時候,巴黎上演的某一出戲使德·蓋爾芒特夫人感到興趣,她和到蓋爾芒特森林狩獵的人一起用完茶,就會叫人給她備車,黃昏啟程,飛速穿過薄暮籠罩的森林,登上大路,在貢布雷換乘火車,晚上趕回巴黎。“可能她是專程從蓋爾芒特趕來聽貝瑪唱戲的。”德·康布爾梅夫人尋思著,對她不勝崇敬。她記得曾聽斯萬含糊其詞地說過(他和德·夏呂斯先生在一起時盡用這種隱語):“公爵夫人是巴黎最高貴的人,是千里挑一,萬里挑一的菁華。”然而,我是通過蓋爾芒特、巴伐利亞和孔代這些名字,想象出這對堂妯娌的生活和思想的(她們的面貌我不可能再去想象了,因為我見過她們),因此我更愿了解她們對《費德爾》的評價,這比世界上最大評論家的評論對我更有吸引力。因為在批評家的評論中只有智慧,盡管比我高明,但本質是一樣的。可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親王夫人的內心世界,我是通過她們的名字想象出來的,我假設她們的內心世界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誘惑力,可以向我提供一份極其寶貴的資料,使我了解這兩個富有詩意的女性是怎樣的人。我象一個發燒的病人,懷著思舊和渴望的情緒,想從她們對《費德爾》的評價中再次體味昔日夏天的下午,我在蓋爾芒特城堡附近散步時所感受到的魅力。

    德·康布爾梅夫人試圖區分這對堂妯娌的服飾。而我并不懷疑她們的服飾是她們所特有的,就象從前紅領或藍翻邊的制服專門屬于蓋爾芒特家和孔代家的仆役一樣,或者,打個更貼切的比方,就象鳥的羽毛,不僅是美的裝飾品,而且是身軀的外延部分。在我看來,這兩個女人的服飾是她們內心活動的具體體現,或白衣素服,或五光十色,絢麗多彩;我認為我所看到的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一舉一動,都受到一個隱秘的思想支配,而從她的額頭垂下的羽毛和她堂嫂那件光輝閃爍的裙上衣,似乎也都包含著一種意義,是這兩個女人各自的象征。我很想了解這些特征的意義;我覺得天國的神鳥似乎和她們當中的一個不可分離,就象孔雀和朱諾永遠緊緊相依;而另一個的飾有金銀箔的裙上衣,如同米涅瓦2的飾有流蘇、閃閃發光的神盾,絕對不可能被任何別的女人侵占。劇場的天花板上畫滿了平淡乏味的寓意畫,我寧愿看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正廳包廂,也不愿意往天花板上瞧一眼。當我舉眸凝望她這間包廂的時候,層層疊疊的云霧奇跡般地裂開,我從云隙中仿佛看見天神們聚集在天國的兩根柱子中間,在一塊紅色的頂篷下凝神觀看凡人的表演,周圍云霧繚繞,唯有他們的所在地露出了一塊金光燦燦的晴空。我局促不安地觀望這短暫而榮耀的場面,可我一想又感到這些永生不死的天神并不認識我,不安的心情也就平靜了一些。公爵夫人和她的丈夫曾見過我一次,但她肯定記不起我來了;她只要從她的包廂的座位上偶爾看一眼池座觀眾席上這一大片無名無姓的石珊瑚,我就會感到無法忍受,因為我現在已完完全全溶化在這片茫茫的石珊瑚中了。就在這時,我看見一雙藍眼睛閃出一道亮光,想必根據光的折射原理,我這個失去了個人生命的原生動物的模糊影像已映入這雙藍眼睛的冷淡的視線中了:公爵夫人由女神變成了凡人,我頓時覺她美了一千倍,一萬倍。她把放在包廂邊上的那只戴了白手套的手向我舉起來,親切地揮了揮,我的目光感覺到了親王夫人的雙眸中射過來的火一般熾熱的光線。她為了知道她的堂嫂在同誰打招呼,不由自主地移動了一下眼睛,從而使眼里迸射出火一般的光芒。她的堂嫂認出了我,朝我頻頻微笑,那雨點般向我投來的微笑閃爍著奇妙的光輝——

    羅馬神話中主神朱庇特的妻子,即希臘神話中的赫拉。孔雀是朱諾的象征。

    2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

    現在,每天上午,她還沒有出門,我就早早地出去了,繞個大彎,來到她習慣走的那條街的拐角處,等候在那里。當我感到她就要從這條街經過時,便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走過去,眼睛看著相反的方向;當我走到她跟前,抬頭看她時,我故作驚訝,好象根本沒料到會在這里碰見她。頭幾天,為了更有把握,我索性在門口等候。每當通車輛的大門打開(人們接踵而過,但看不見我要等的人出來),開門的聲音會在我心中持續振蕩,久久不能平息。當觀眾崇拜一個紅得發紫的女伶時,盡管他不認識她,也會心情激動地“鵠立”在演員出入的門口,等候女伶出來;當憤怒的人群或某個偉人的狂熱崇拜者聚集在監獄或王宮的大門口,等著把一個判了刑的犯人凌辱一頓或把這個偉人舉起來歡呼他的勝利,每每從里面傳來一點兒聲音,便會以為犯人或偉人就要出來,這時,他們也會激動萬分。但是,無論是名伶的崇拜者,還是等候判了刑的犯人的憤怒的人群,或是偉人的敬慕者,他們再激動,也沒有我在等候這位尊貴的公爵夫人出門時的心情激動。公爵夫人服飾淡雅,步態優美(和她步入某個沙龍或包廂時的姿態迥然不同),她善于把每天早晨的散步——對我而,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散步——變成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歌,一副精美雅致的項鏈,一朵春天的奇葩。但是三天后,我怕門房看破我的詭計,就不再守候在門口,而是到公爵夫人必定經過的一個地方去等她。看歌劇以前,若是天晴,我常常在午飯前這樣出去溜上一圈;若是下雨,只要天空一晴,我便下去走走。我來到仍然透著濕氣的人行道上(陽光把濕漉漉的人行道照得金晃晃,象是鍍了一層金),在一個彌漫著霧靄,但在太陽的照耀下發出一道道金光的十字路口,我看見一個女學生,后面跟著她的女教師,或者看見一個戴白袖套的送奶姑娘,我木木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按在胸口上,我的心已經飛向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生活。我竭力回憶那條街,那個時辰和那扇門(有幾次,我跟著這個女孩子,一直跟到她的校門口,她在門后消失了,沒有再出來)。我回想著這些形象,希望能再見到她們,幸虧她們旋踵即逝,沒有在我記憶中生根。這沒什么。既然巴黎的街頭也象巴爾貝克的公路一樣,經常能看見美麗的少女(從前我常常幻想在梅塞格利絲的樹林里能有美麗的少女出現),每一個少女都能在我身上激起一種強烈的**(而這種**也只有她們才能使我得到滿足),因此,我即使生了病也不會再象從前那樣憂慮,即使沒有勇氣寫作或讀書,也不會再象從前那樣憂愁,我覺得大地更加適宜居住,人生旅程更加充滿樂趣。

    從歌劇院回家的路上,我就為第二天作好打算了,除了幾天來我渴望找回的形象外,還得加上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她那修長的身材,高高隆起的輕盈的金發,還有她從她的堂弟媳的包廂里向我投來的蘊含著溫柔的微笑。我決定走弗朗索瓦絲向我透露的公爵夫人習慣走的那條路。但是,為了再看一眼前天遇見的那兩個少女,我要盡量不錯過教理課的下課時間,但眼下,德·蓋爾芒特夫人那閃爍的微笑卻不時浮現在我眼前,使我產生一陣陣愉悅的戰栗。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試圖把那閃爍的微笑和愉悅的快感,同我頭腦中早就存在的浪漫想法加以比較(就象一個女人剛從別人手中得到幾枚寶石紐扣,就立即想看一看它們對她的裙子會產生怎樣的效果),是阿爾貝蒂娜的冷漠無情,希塞爾的過早離開,以及在這之前同希爾貝特兩廂情愿但一拖再拖的分道揚鑣,使我這些浪漫的想法(例如我渴望得到一個女人的愛情,和她共同生活,等等)擺脫了束縛,自由地飛翔。接著,我又把那兩個少女的形象同我這些想法逐一加以比較,然后,我又努力使我對公爵夫人的記憶同這些想法相適應。與這些想法相比較,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看歌劇留給我的記憶實在微不足道,她就象一顆小小的星星,在那光芒萬丈的彗星長尾巴旁變得黯然無光。再說,我在認識德·蓋爾芒特夫人之前就對這些想法非常熟悉了,相反,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記憶卻是不完整的,斷斷續續的。它始爾象其他俏麗女人的形象飄忽不定,繼而漸漸排斥了其他一切形象,最終專一地和我那些久已存在的浪漫想法合而為一了。就是在這樣的時候,在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記憶變得最清晰的時候,我才敢弄清楚這個記憶的真面目。可我當時并不知道它對我的重要性;它就好比我想象中的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第一次約會,使我產生一種甜蜜愉快的感覺。僅此而已。這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生活的真實寫照,是根據她的生活描畫出來的第一張草圖,唯一真正的形象。然而,在我有幸占有這個記憶,卻不知道如何注意它的幾個小時內,應該是令人心醉神迷的,因為在這個時刻,我的愛的欲念總是無拘無束、不慌不忙、不知疲倦和無憂無慮地回到它的身邊,但是,隨著這個記憶被這些欲念逐步固定下來,當它從它們那里獲得了更大的力量,它本身也就變得模糊不清,不久一點也認不出來了;毫無疑問,我在夢幻中把德·蓋爾芒特夫人在我記憶中的形象變得面目全非了,因為我每每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總能發現我想象中的她和現實的她之間存在著差距,而且每一次的差距都不一樣。當然,現在,每當德·蓋爾芒特夫人在那條街的盡頭出現的時候,我遠遠看見的仍然是那個修長的身影和那張在輕盈的金發下閃著明亮目光的臉蛋(我就是為了這些才到這里來的,但我故意把眼睛看著別處,不讓她看出我來這里的目的),然而,幾秒鐘后,當我走到她的身邊,把目光轉到她身上的時候,我看見的卻是一張無精打彩的臉孔和滿臉的紅疙瘩。我不知道她怎么會有這一臉紅疙瘩的,也許是經常戶外活動的緣故,或者是粉刺。我故作驚訝地和她打招呼,她似乎不大高興,朝我冷冷地點了點頭,再也沒有《費德爾》那天晚上的和藹可親的笑容了。在開始的幾天,那兩個少女的形象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爭奪得十分激烈,雙方都想把我的愛占有,但終因力量懸殊,幾天以后,兩個少女的形象敗下陣來,漸漸消失,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卻自然而然地不斷浮現在我的腦際。我終于把我的愛全部轉移到她身上。歸根結底,這是我心甘情愿的,經過選擇的,同時也是為了使自己得到消遣。我把那兩個上教理課的少女和那個送奶姑娘拋到了腦后;可我再也不能在大街上找到我想尋找的東西了,再也看不見在劇院里看到的那蘊藏于微笑中的溫柔和那修長的身影和金發下亮晶晶的臉蛋了,只有在遠看的時候它們才存在。現在,我甚至說不清楚德·蓋爾芒特夫人長的什么模樣,根據什么我認出她來的,因為從外表的總體看,她的臉也和她的裙子、帽子一樣,一天變一個樣子。

    有一天,我看見迎面走來一個婦人,一件淡紫色長大衣的風帽下露出一張柔美而光潔的臉孔,碧藍的眼睛周圍對稱地釋放出誘人的魅力,鼻梁的線條似乎在臉上消失了。當我看見這個婦人時,為什么我會感到一陣興奮顫栗掠遍全身,知道我不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決不會罷休呢?為什么我會惶惑不安,故意裝著無動于衷的樣子,漫不經心地轉過腦袋,就象前一天當我在一條近道上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側影時一樣呢?她戴一頂海藍色的無邊軟帽,從側面看去,在紅兮兮的臉頰上縱向延伸著一個象鳥喙一樣的鼻子,左右橫著一只目光鋒利的眼睛,宛若一個希臘女神。就只一次,我看到的不只是一個長著鳥喙鼻子的女人,而是一只真正的鳥: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衣裙,乃至她的無邊軟帽都是毛皮做成的。她渾身包在毛皮中,不露出一絲棉布的痕跡,自然就象一只禿鷲,覆蓋著黃褐色的單調的羽毛,柔軟而豐滿,就象是獸類的毛皮。在這天然的羽毛中間,小腦袋把她的鳥喙鼻子彎成圓形,那雙金魚眼睛閃爍著鋒利的藍光。

    有一天,我在那條街上來回躑躅了半天,始終不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身影。驀然,我看見隱蔽在這個貴族和平民雜居區的兩座私邸中間的一家乳品鋪中,出現了一張模糊不清的陌生臉孔,一個服飾優雅的女人正在讓店主給她拿“瑞士式干乳酪”。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她是誰,公爵夫人那銳利的目光便閃電般地落到了我的身上,過了一會兒,她的形象的其余部分才映入我的眼簾。還有一次,我一直等到中午十二點也沒有遇見她,我知道沒有必要再等下去了,便郁郁寡歡地往家里走去。我心里沮喪至極,愣愣地看著一輛車開過去,卻是視而不見。驀地,我意識到車中一位貴婦透過車門在向我點頭示意。她正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她那松馳而蒼白的,或者反過來說緊張而鮮明的臉部線條,在一頂圓帽下,或者說在一根高聳的羽飾下,展示出一個陌生女人的臉孔,我一時竟沒有認出來。對于她的問候,我沒有來得及還禮。還有幾次,我回到住處,在門房附近發現了她,那個可憎的門房——我最討厭他瞟來瞟去的審視的目光了——正在畢恭畢敬地向她請安,當然少不了向她打“小報告”。因為蓋爾芒特家的下人全都躲在窗簾后面,膽戰心驚地窺視著這場他們聽不見的談話,在這之后,公爵夫人肯定會禁止這個或那個仆人外出,他們一定是被這個“愛進讒”的門房出賣了。

    由于德·蓋爾芒特夫人連續不斷地向我展現出一張張迥然不同的面孔,而這一張張面孔,在她的整個打扮中占據的位置是相對的,多變的,時而大,時而小,因此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愛并不是傾注在這千變萬化的**和紡織品的某個部分上。她可以一天換一張臉,一天換一身服飾,看到她我照樣會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因為透過這不斷變化的臉孔和服飾,透過這新的衣領和陌生的臉頰,我依然感覺得到是德·蓋爾芒特夫人。我鐘情的是這個指揮著這一切的看不見的女人。就是她,她對我有敵意,我就會黯然神傷;她靠近我,我就會心慌意亂,惶惑不安;我渴望能把她征服,把她的朋友從她的身邊統統趕走。她可以插一根醒目的藍羽毛,也可以炫耀她赭紅色的肌膚,她這些行動對我不會喪失意義。

    我自己倒沒有覺出德·蓋爾芒特夫人討厭每天在路上遇到我,不過,我從弗朗索瓦絲的臉上看出了幾分。每天早晨,當弗朗索瓦絲侍候我出門時候,她的臉上充溢了冷漠、責備和憐憫。我剛開口問她要我的衣服,就感覺到從她那張肌肉收縮、神態尷尬的臉上升起了一股逆風。我根本沒有想贏得弗朗索瓦絲的信任,我覺得這是白費力氣。她擁有一種神秘的力量——這對我始終是個謎——能迅速知道我們——我和我的父母親——會發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許這算不上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可以用某些特殊的情報手段來解釋。有些野蠻部族就是通過一種特殊的方式獲得某些信息的,要比郵局把這些信息傳送到歐洲殖民地早好幾天,其實不是通過心靈感應,而是借助于烽火,從一個山崗傳到另一個山崗,最后傳到他們那里。因此,就我每天上午散步這個特殊情況而,可能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仆人聽到他們的女主人對每天在路上遇見我表露過厭煩情緒,而他們也可能把這些話講給弗朗索瓦絲聽。說實話,即使我父母不讓弗朗索瓦絲而讓另一個人來侍候我,情況也不會好到哪里去。從某種意義上講,弗朗索瓦絲比別的仆人要少一些仆人氣。她的感覺,她的善良和慈愛,她的嚴厲和高傲,她的狡獪和局限性,她的白皙的肌膚和紅兮兮的雙手,都說明她是個鄉下姑娘,她的父母親“日子過得挺不錯”,但后來破產了,不得不送她出來當仆人。她在我們家好比是鄉村的空氣和一家莊園的社會生活,五十年前,它們被一種顛倒的旅行——不是旅行者走向旅游勝地,而是旅游勝地走向旅游者——帶到了我們家中。正如基地區博物館中的玻璃櫥柜裝飾著農婦們制作并用金銀線鑲邊的稀奇古怪的物品一樣,我們巴黎那套單元房間也裝飾著弗朗索瓦絲從傳統和地方的觀念汲取的臣服于源遠流長規則的話語。她善于繪聲繪色地描述——就好象用彩色絲絨刺繡一樣——她兒時的櫻桃樹和小鳥,她母親的靈床。這一切她都還記憶猶新,歷歷在目。但是盡管如此,當她踏進巴黎,到我家當仆人后,沒過多久就和各層樓上的仆人在意見上和法學觀念上一致起來了(更何況任何人處在她的地位也會有同樣的變化),她因不得不對我們表示尊敬而耿耿于懷,把五樓的廚娘罵她主人的粗話學給我們聽,那副揚眉吐氣的神情使我們生平第一次感到和五樓那個令人討厭的女房客有了共同的利害關系,我們不禁心想,也許我們真的是主人呢。弗朗索瓦絲性格的變化也許是不可避免的。有些極不正常的生活方式,必定孕育著某些瑕疵,就象法國國王的生活,他在凡爾賽宮,周圍是他的侍臣,他的生活和古埃及的法老和中世紀的威尼斯總督的生活一樣奇特,不僅是國王的生活,還得加上侍臣的生活。仆人的生活自然就更加奇特了,只是習慣蒙住了我們的眼睛,使我們覺察不到。但是,即使我把弗朗索瓦絲辭退了,我仍然需要有一個仆人呆在我身邊,這人有同樣的甚至更加特別的缺點。因為我后來又用過好幾個仆人,仆人的一般缺點他們應有盡有,但到我家后仍然很快發生了變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為了不被我性格的鋒利尖角刺傷,他們都在自己性格相應的部位上裝進一個相應的凹角。相反,他們卻利用我的空子插進他們的尖角。而這些空子正因為是空子,我甚至還不知道它們的存在,也不知道我的仆人鉆空子伸過來的尖角。但是我的仆人得寸進尺,越變越壞,使我終于知道了存在于我性格中的空子。正是通過他們不斷養成的缺點,我才看到了我固有的不可克服的缺點,可以說他們的性格是我的性格的反證。從前,我和我母親經常譏笑薩士拉夫人,因為她總是用“那一種人,那一類人”稱呼仆人。但我不得不承認,我不想更換弗朗索瓦絲,恰恰是因為換上來的仆人不可避免地還是屬于仆人那一種人,還會是我的仆人那一類的人。

    歸正傳。我一生中每受到一次凌辱,事先都能在弗朗索瓦絲的臉上找到同情和安慰。看到她憐憫我,我就會惱火,就會打腫臉充胖子,說我沒有失敗,而是取得了成功。但是,當我看到她臉上流露出有節制的但又是明顯的懷疑神情時,看到她對她的預感充滿了信心時,我的謊又不攻自破了。因為她了解事情的真相,但卻不吭聲,只是動一動嘴唇,仿佛嘴里塞滿了肉,在慢慢地咀嚼。她真不會講出去嗎?至少有很長的時間我是這樣認為的,因為那個時候我認為只是通過說話才能告訴別人真情,連別人同我說的話我也會原封不動地把它們儲存在我敏感的大腦中,因此,我決不相信曾對我說過愛我的人會不愛我,就象弗朗索瓦絲一樣,當她在“報上”讀到有個神父或有個先生將違背郵局規定,免費給我們寄來能祛百病的靈丹妙藥或把我們的收入提高百倍的妙方時,她會深信不疑。(相反,如果我們的醫生給她最普通的藥膏治她的鼻炎,盡管她平時什么樣的的痛苦都能忍受,卻會因為不得不給她的鼻子上藥而發出痛苦的呻吟,確信這藥“會使她的鼻子掉一層皮”,讓她沒臉見人。)弗朗索瓦絲第一個給我作出了樣子(這個道理我是后來才明白,而且付出了更痛苦的代價,讀者會在本書的最后幾卷中看到,是我的一個心愛的人給了我教訓),真情不說也會泄露出去,人們可以從無數的外表跡象,甚至從個性世界某些看不見的、與自然界的大氣變化相類似的現象中搜集到。這樣也許更可靠,用不著等別人說出來,甚至對別人說的話根本不必重視。按說我是可以覺察到這個問題的,因為那時我自己說話也常常不由衷,可我的身體和行為卻不由自主地泄露了隱情,弗朗索瓦絲一看便明白了真相;我是可以覺察到的,不過,我必須認識到自己有時也很狡猾,也會撒謊。然而,我和大家一樣,說謊和狡猾直接地、偶然地受著一種個人利益的支配,是為了捍衛這一利益。為了一個美好的理想,我的思想任憑我的性格暗地里完成這些緊迫而微不足道的工作,聽之任之,不加干涉。

    有時候,到了晚上,弗朗索瓦絲會對我很親熱,求我允許她在我房內坐一坐。每當這個時候,我似乎發現她的臉變得透明了,我看到了她的善良和真誠。可是不久,絮比安——我后來才知道他會多嘴——向我透露說,弗朗索瓦絲背地里說我壞透了,變著法子折磨她,說要吊死我,還怕會玷污她的繩子。絮比安的這番話仿佛在我面前用一種前所未見的色彩印了一張表現我和弗朗索瓦絲關系的照片。這張照片和我平時百看不厭的展現弗朗索瓦絲對我衷心愛戴,不失一切時機為我唱頌歌的照片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這使我恍然大悟,不只是物質世界會呈現出同我們所見的世界截然不同的面貌,任何真實都可能會不同于我們直接的感覺,不同于我們借助一些隱蔽而又活躍的思想編造的真實;正如樹木、太陽和天空,倘若長著和我們兩樣的眼睛的人去觀察它們,或者某些不用眼睛而是用別的器官進行感覺的人去感覺它們(這時,樹木、太陽和天空就成了非視覺的對等物),就會和我們所看見的完全不同。就這樣,絮比安向我打開了真實世界的大門,這意想不到的泄露把我嚇得目瞪口呆。這還僅僅涉及到弗朗索瓦絲,她在我眼里并不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是不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都是這樣的呢?假如有一天愛情中也出現這種事情,那會給我帶來多大的痛苦!這是未來的秘密。現在還只涉及到弗朗索瓦絲一人。她對絮比安講的這番話是她的真實想法嗎?會不會是為了離間我和絮比安呢?可能是怕我同絮比安的女兒親近而把她疏遠了吧?我費盡腦汁,左猜右想,但我心里明白,弗朗索瓦絲究竟是愛我還是討厭我,不管用直接的或間接的方式,我都是無法弄清楚的。總而之,是弗朗索瓦絲第一個使我懂得了這個道理,一個人,他的優缺點,他的計劃以及他對我們的意圖,并不象我過去認為的那樣是一目了然、固定不變的(就象從柵欄外看里面的花園和它的全部花壇一樣),而是一個我們永遠不能深入了解,也不能直接認識的朦朧的影子,我們對于這個影子的許多看法都是根據它的行得出來的,而它的行提供的情況往往很不充分,而且互相矛盾。我們完全能夠想象得出,在這片陰影上交替地閃爍著恨的怒火和愛的光輝。

    我真心實意地愛著德·蓋爾芒特夫人。我要祈求上帝賜予我最大的幸福,讓她遭受各種災禍,讓她破產,讓她名譽掃地,讓她失去橫在她和我之間的一切特權,讓她沒有住處,也沒有人愿意理睬她,這樣,她就會來求我,會到我這里來避難。我在想象中仿佛看見她來找我了。晚上,當周圍的氣氛發生一些變化,或者我自己的身體有明顯好轉時,我的思想會變得非常活躍,那些早已被我遺忘了的感想會似滾滾的波濤涌入我的腦海,然而,我沒有利用我那剛剛恢復的體力來理清平時難得出現在我頭腦中的這些思想,沒有開始寫作,而是喜歡大喊大叫,把我內心的想法以一種激烈的、外露的方式抒發出來;這不過是空洞的演說,毫無意義的手勢,一部地地道道的驚險小說,枯燥乏味,信口開河,小說中的主人公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一貧如洗,來乞求我的施舍,而我卻時來運轉,變成了有權有勢的富翁。就這樣,我幾小時幾小時地遐想著,嘴里念念有詞,大聲說著我在接待公爵夫人時應該說的話。盡管如此,我的處境依然如故。唉!事實上,我正是選擇這個可能集中了各種優勢,因而也就不會把我放在眼里的女人奉獻我的愛情的。因為她家資巨萬,可同世界上最大的富翁相提并論,但又比他們高貴;還算她本人非凡的魅力,這使她成為眾人的女王,烜赫一時,遐邇聞名。

    我也感覺到了,每天上午我去迎她時她并不高興。可是,即使我鼓足勇氣,兩、三天內不到她散步的路上去等她(這對我無疑是莫大的犧牲),德·蓋爾芒特夫人也不一定會注意到,或者會把我這個克制的行動歸因于我發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只要還有可能,我是下不了這個決心的,因為我需要和她相遇,成為她瞬間注意的對象和打招呼的人。這種需要反復出現,使我不能控制自己,也就顧不得會惹她不高興了。我應該離開一段時間,但沒有這個勇氣。有時候我似乎拿定了主意,我讓弗朗索瓦絲給我收拾行李,可是她剛收拾好我叫她把衣服放回原處了她不喜歡這樣,說我總是“搖擺不定”(她用了圣西門的語。每當她不想和現代人競爭時,總會用前人的語)。不過,她更不喜歡我用主人的腔調說話。她知道這對我不適合,我天生不是這樣的種。她用“裝腔作勢不適合我”這句話來表達她的這個想法。我要走也一定要到一個能使我和德·蓋爾芒特夫人接近的地方去,否則,我是萬萬沒有勇氣離開的。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假如我遠離德·蓋爾芒特夫人,到她認識的一個人那里去,她知道這個人擇友非常挑剔,可他對我卻非常賞識,他可以在她面前談起我,這樣,即使不能從她那里得到,至少也可以讓她知道我想要得到的東西;我可以同這個人商量能不能請他替我傳遞消息,只要有商量的可能性,哪怕他不同意,我也就可以給我那孤獨而無聲的夢想披上一層新的、有聲的、積極的形式,在我看來,這就前進了一步,可以說是一大成就;假如能有這種可能性,我不就離她更近一些了嗎?這總比每天上午孤孤單單、忍辱丟臉地在那條街上來回逛蕩要強吧。再逛也逛不出個結果來,我想向她傾訴的心曲一個也傳不到她的耳朵里。她作為“蓋爾芒特夫人”有著怎樣神秘的生活,常使我魂牽夢縈,想入非非;如果利用一個有資格進出公爵夫人的府邸,出席她的晚宴,可以同她進行長時間談話的人作為媒介,間接地介入她的生活,這同我每天上午到街上去看她相比,固然距離遠了一些,但豈不是一種更為有效的接觸嗎?——

    正如一部模仿作品,為了不落俗套,會別出新裁地搞一些名堂,結果卻毀了最自然、最自信的形式,弗朗索瓦絲也從她的女兒那里借來了一個詞語,說我是個癡子。——作者注。

    圣盧同我很有交情,對我也很賞識,但我總感到不敢當,因此從沒有把他的盛情厚厚意當作一回事。可是突然我對他發生了興趣。我多么希望他能把我們之間的友誼和他對我的賞識說給德·蓋爾芒特夫人聽啊!我完全有可能向他提出這個請求的。因為熱戀中的男人如果有什么長處還沒有被人了解,哪怕是非常微不足道的長處,總會想方設法透露給他心愛的女人聽的,就象被剝奪了繼承權的人通常總要讓人知道他有繼承權一樣。他為他的心上人不知道他有這些長處而苦惱,他想自我安慰,便對自己說,正因為你的這些長處是看不見的,說不定她還可能認為你有一些別人所不知道的優點呢。

    圣盧很久沒能來巴黎了,他說是公務纏身,其實是心情憂郁,因為他和情婦的關系緊張,曾兩度瀕于破裂。他常來信說,如果我能到他部隊的駐地去看望他,那會給他帶來快樂。我在我這位朋友離開巴爾貝克的第三天,就收到了他寫來的第一封信。當我在信封上看到他部隊駐地的名字時,一股喜悅之情油然而生。這是一個小巧玲瓏的城市,市內住著貴族和軍人,周圍有一望無垠的原野,這種鄉村風光會使人相信它離巴爾貝克海灘很遠。其實不然。天晴的時候,遠處常常飄起斷斷續續的聲音,宛若一片浮在天邊的有聲水汽;正如一排排蜿蜒曲折的楊柳帷幕會使人看出樹下邊有一條看不見的河流一樣,這片有聲的水汽告訴人們有一個騎兵團在那里變換隊形,進行操練。這此起彼伏的聲音使得市內各條街道和林蔭大道以及各個廣場的空氣最終也顫動起來,經久不息地回蕩著戰爭的音樂,四輪載貨車或有軌電車發出的粗野的轟鳴聲持續不斷,有如軍號吹出的震耳欲聾的集合號,在那些有幻聽感覺的人的耳畔經久回蕩,不讓他們有片刻的安寧。這個城市離巴黎不很遠,乘快車我可以趕回家睡覺,回到我母親和外祖母身邊。當我明白了我當天就可以返回巴黎時,我就被一種痛苦的思念折磨得心緒不寧,下不了決心到底是回巴黎,還是在這個城市過夜。但我也沒有勇氣阻止車站的一個職員把我的行李扛到一輛出租馬車上;我只好象一個沒有外祖母盼望我歸家的旅客,隨隨便便地跟在這個職員的后面,跟著行李走了;我只好什么也不想,裝著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的樣子,從從容容地上了馬車;我把騎兵營房的地址給了馬車夫。我生平第一次同這個城市接觸,我想,為了減輕我心中的不安,圣盧一定會到我下榻的旅館來陪我過夜的。門崗去找他了。我在軍營的大門口等候。十一月的冷風在這個酷似一條大船的軍營中呼呼地吹著。正是晚上六點鐘,走出軍營上街的人絡繹不絕,都是兩個兩個的,一個個踉踉蹌蹌,似乎剛剛上岸,在一個異國的港口暫時停留。

    圣盧來了。他的身子左右前后地搖晃著,眼前的單片眼鏡也隨著他身子一搖一晃。我沒有讓門崗通報我的姓名,急于想看到圣盧驚喜若狂的樣子。

    “啊!真不湊巧!”他一看見我就嚷了起來,臉一直紅到耳朵根。“這個星期我剛好值勤,八點以前不能外出。”

    他想到這第一夜沒有人陪我,有點擔心(因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知道我一到晚上就會憂慮不安,在巴爾貝克海灘他就發現我有這個毛病,常常設法為我排解憂愁),于是他停止了抱怨,向我轉過身,朝我投來一個個微笑和一道道溫柔可親但變化不定的目光,微笑直接從他眼睛中射出,目光卻經過了單片眼鏡的反射,但無不泄露了和我重逢的激動心情,同時也暗示著那個非常重要的,過去我一直不理解而現在卻對我至關重要的東西:我們的友誼。

    “我的上帝!您住到哪里去好呢?說實話,我不會勸您去住我們搭伙的那個飯店的,它挨著展覽館,那里就要舉行開幕式,人多得不得了。不去那里!還是住到弗蘭德旅館去吧。

    那是一座十八世紀的豪華建筑,里面鋪著古老的地毯。這‘顯得”象一座‘具有歷史意義的古色古香的古老住宅’。”

    圣盧總喜歡用“顯得”代替“好象”,因為口頭語也和書面語一樣,常常需要詞的意義有點改變,需要尋求高雅的表達方式。新聞記者往往不知道他們使用的“高雅詞語”出自哪個文學流派,圣盧也一樣,他的詞匯,他的措辭可以同時模仿三個不同的修辭學家,他同他們沒有直接打過交道,但是通過間接途徑的反復灌輸,耳濡目染,他對那些語形式也就運用自如了。“況且,”他下結論說,“這個旅館對您的聽覺過敏癥尤其適合。不會有鄰居打擾您。我承認,這個有利條件不值得一提,因為保不住明天會有游人來投宿,也就不必為這個靠不住的理由選擇這個旅館了。這不是主要原因。我讓您住到那里去,是因為那里的外觀雅致。房間相當舒適,家具古色古香,賞心悅目,有一種叫人放心的感覺。”但是,我沒有圣盧的藝術鑒賞力,一所漂亮的房子帶給我的快樂是微乎其微的,不可能排解正在我心中升起的憂悶。從前在貢布雷,當我的母親不到我房間來向我道晚安的時候,還有,當我到達巴爾貝克海灘的那天,一個人呆在空空蕩蕩、飄溢著濃郁的香根草味的房間里的時候,也曾產生過這種難以忍受的憂悶。圣盧見我目光呆滯,憂形于色,也就心中有數了。

    “看來,可憐的小家伙,您是看不上這個漂亮的旅館羅,瞧您臉色多么蒼白。我真象一個不近情理的人,給您談什么地毯之類的,您哪有心思去欣賞這些東西。您要住的那個房間我很熟悉,我個人覺得它很舒服,但我也知道您很敏感,您的感覺跟我的不一樣。可不要認為我不理解您,我們兩人的感覺是不一樣,但我能理解您。”

    一名士官在院子里馴馬,正忙著教馬跳躍,士兵向他行禮,他也不還禮,可是誰要是擋了他的路,他就破口大罵。這時,他朝圣盧笑了笑,發現圣盧在和一個朋友說話,便打起招呼來。可是他的馬發開了脾氣,兀立嘶叫。圣盧撲上前去,抓住韁繩,把馬制服后,又回到我的身邊。

    “是的,”他說,“我向您保證我是了解您的,您的痛苦也就是我的痛苦。我想,”他接著又說,一面親切地把手放到我肩上,“要是我能呆在您身邊,和您痛痛快快地聊上一夜,也許能使您減輕一些痛苦。我一想到不能這樣做就心里難過。我可以借給您很多書看,不過,象您現在這樣的心情,是不可能讀書的。可惜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找人來替我值班了,我連著請了兩次假,因為我的女朋友來了。”

    他皺了皺眉頭,因為他在愛情上遇到了麻煩,也因為他在苦思冥想,就象一個醫生,想找一副良藥為我醫治病痛。

    “快去給我房間生火,”他看到一個士兵過來,吩咐道。

    “喂,快跑,抓緊點!”

    說完,他又轉向我,單片眼鏡和近視目光都表露了我們之間的深厚友誼。

    “真沒想到您會到這里來,到這個我對您朝思暮想的軍營里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是不是在做夢?說真的,身體怎么樣?比過去好些了嗎?呆會兒您給我好好講一講。上我寢室去,別在院子里呆久了,這里的風太大,我無所謂,可您剛來,不習慣,我怕您會著涼。書呢?開始寫了嗎?沒有?您太怪了!要是我有您這樣的稟賦,我相信我會從早寫到晚的。您覺得什么事也不做更快活。象我這樣的平庸之輩總想寫些什么,而那些能干的人卻不愿意寫,這真是莫大的不幸!瞧我只管說,忘了問您外祖母大人的情況了。她那本蒲魯東一直不離我的身邊。”——

    蒲魯東(809—85),法國小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無政府主義創始人之一。這里系指蒲魯東的著作。

    一個身材魁偉、英俊威武的軍官莊重而緩慢地走下樓梯。圣盧朝他行禮。當他把手舉到帽沿的時候,他那總是扭動著的身軀暫時靜止不動了。可他舉手的動作是那樣匆忙,那樣用力,挺身的動作是那樣急促,禮畢后放下手的動作又是那樣突然,使得肩膀、腿和單燈眼鏡都改變了位置。因此,這一時刻與其說是靜止的,倒不如說是顫動而緊張的,那些剛剛完成的和即將開始的過于頻繁的動作,在這緊張一刻互相抵消了。然而,那位軍官沒有朝我們走來。他鎮靜、莊重、和藹可親,具有皇家風度,一句話,與圣盧完全相反。他也把手舉向帽子,但他從容不迫,不慌不忙。

    “我要跟上尉說句話,”圣盧低聲對我說,“請您到我房里去等我,四樓右邊第二個門,我待會兒就回去。”

    說完,他疾步朝上尉走去,單片眼鏡在他眼前晃動。上尉莊重而緩慢地走著,這時有人給他牽來了馬,上馬前他下了幾道命令,手勢顯示出一種矯揉造作的高雅,好象是在哪張歷史畫卷上學來的,仿佛即將奔赴第一帝國的戰場,其實他是回家去,回到他在東錫埃爾市租的房子去。房子坐落在一個廣場上。就好象是未卜先知,對這個拿破侖式的人物嘲弄似的,這個廣場命名為共和廣場。我上了樓梯,梯級上釘著大頭圓釘,每走一步都差點滑倒。我看見幾間寢室,里面整整齊齊地放著兩排床和背包,墻上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有人給我指了圣盧的房間。我在緊閉的門扉前站了一會兒,因為我聽見里面有動靜。有人在移動一件東西,碰翻了另一件。我覺得房間不是空的,里面有人。其實是壁爐里剛生的火在燃燒。它一刻也不安寧,笨手笨腳地移動著木柴。我推開門,走了進去。火把一根木柴推到一邊,讓另一根冒起了煙。它不動時,也會象粗俗的人那樣,時時刻刻發出吱吱聲;從我看到冒出火苗時起,我就聽到了火的聲音;但是,如果我在墻外,我肯定會以為有人在擤鼻涕,在走路。最后,我在房里坐了下來。十八世紀的淺底花綢和德國深色布做成的帷幔,使圣盧的臥室免受彌漫在建筑物其余部分的變質黑面包那樣難聞氣味的侵蝕。我就要在這里,在這間可愛的臥室里幸福而安寧地用晚餐和睡覺了。我感到圣盧就在房間里,因為寫字臺上放著他讀的書,書旁邊是照片,我認出有我的一張,還有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張;火對壁爐終于適應了,它象一頭野獸,靜臥著,焦急而忠實地等待著,只是隔一段時間就抖下一根木炭,木炭即刻變成灰燼,或者用火苗舔一舔爐的內壁。我聽見圣盧的表發出滴答滴答的響聲,想必它離我不會太遠。這滴答聲時刻變動著位置,因為我看不見表;我感到這聲音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有時消失了,好象離我很遠很遠。突然,我發現表就在寫字臺上。于是,我聽見滴答聲固定在一個地方,再也不動了。我以為聽見它在那里,其實不是聽見,而是看見。聲音沒有地點。至少我們把聲音和運動聯系在一起了,聲音因此也就有了用處,能向我們預示運動,使運動顯得必然和自然。當然也會有這樣的情況,當一個病人耳朵堵得嚴嚴實實時,就不再會聽見此刻圣盧的壁爐內火發出的畢畢剝剝的聲音(火正在把木柴變成木炭和灰燼,然后把它們抖進它的簍筐中);也不會聽見有軌電車經過東錫埃爾大廣場時不時彈出的樂曲。這時候,病人看書,翻書時會聽不見一點聲息,仿佛有一個天神在幫他翻。準備洗澡水時弄出的巨大響聲減弱了,變輕了,離遠了,仿佛是天河發出的淙淙聲。聲音的遠離和變小,能消除它對我們神經的刺激。剛才榔頭的敲擊聲似乎把我們頭頂上的天花板都震動了,我們被搞得心煩意亂,坐立不安,而現在它們猶如在公路上同微風玩耍的樹葉發出的沙沙聲,遙遠,輕微,撩撥人心,叫人越聽越想聽。我們用紙牌“占卜”,但聽不見翻牌的聲音,會以為不是我們在翻牌,而是牌自己在動,是為了迎合我們的愿望,主動和我們玩起來的。那么,我們能不能由此而推想,對于愛情——甚至可以加上對生活和對榮譽的熱愛,因為有些人似乎非常熱愛這兩樣東西——也采取同樣的辦法,不是讓聲音停止,而是把耳朵堵住呢?能不能模仿他們,把我們的注意力,我們的防衛力轉移到我們自己身上,不是去損害我們所愛的人,而是減少我們本身忍受的痛苦。

    還是回到聲音上來。如果把塞住耳朵的棉球加厚,就會使少女在我們樓上彈奏的奔流激蕩的鋼琴曲,聽起來宛若小溪流水般的輕音樂。如果在一只棉球上涂上一種油脂,這樣整所房子都會聽從它的擺布,屋內和屋外頓時變得鴉雀無聲。這時,用輕柔的樂段來形容演奏就不夠了。棉球瞬間閉上了鋼琴的鍵盤,音樂課突然結束了;在我們樓上走動的先生突然停止了走動;馬車和電車中斷了行駛,好象在恭候一個國家元首的駕臨。可是象這樣的減弱聲音,非但不能使人安寢,反而攪得人睡不著覺。昨天,那纏綿不斷、無休無止地向我們描繪著街上和屋內的運動的聲音,象一本枯燥乏味的書,終于把我們帶進了夢鄉;今天,我們塞住了耳朵,睡得正酣,周圍寂靜無聲,突然噹啷一響,比其他的聲音更加響亮,但在我們聽來卻輕得象人們的嘆息,同其他的聲音沒有聯系,真是神秘;我們會被驚醒,想知道這是什么聲音。相反,如果把塞在病人鼓膜上的一層層棉花暫時取出來,聲音構成的光線,又會象一輪紅日升起,在宇宙中再生,刺得人睜不開眼睛;被流放在外的眾聲音也會全速趕回來;我們會聽到人聲復活了,有如音樂天使的合唱聲。寂靜無聲的大街頓時被長著翅膀、風馳電掣、接連不斷地開來的電車天使的歌聲淹沒。在房間里,病人創造了火的聲音,而不是象普羅米修斯那樣創造了火。如果一會兒加厚塞耳朵的棉團,一會兒又把它們取出來,這樣,就如同在交替地踩著裝在音響世界大轱轆上的兩個腳蹬。

    不過,有些人聽不見聲音并不是暫時的。有人耳朵完全聾了,他要煮牛奶也不得不用眼睛緊緊盯著掀開的鍋蓋,窺伺著象是預示一場北極暴風雪的白光,這是牛奶煮沸的前兆。明智的做法是看見這個前兆就拔去電插頭,就象上帝擋住波濤一樣。因為牛奶煮沸了,奶孵出的卵在痙攣。在升騰,經過幾次斜向的鄱滾,完成了發育,幾葉被奶皮弄得皺巴巴的風帆傾斜著,鼓滿了風,一葉珠色的風帆向著暴風雪中沖去;如果切斷電流,及時祛除暴風雪,就會使風帆原地旋轉,變成木蘭花瓣,在奶的海岸中漂流。如果這個病人沒有及時采取措施,切斷電源,他的書,他的表,頃刻間就會被牛奶的白色海洋吞噬,怒潮過后微微露出海面,他只得喊叫他的老女仆前來幫忙;盡管他是個赫赫有名的政治家或德高望重的大作家,他的老女仆仍然會數落他還不如五歲的孩兒懂事。在別的時候,門緊閉著,一位不速之客突然闖入這神奇的房間,我們沒有聽見他進來,他就象木偶戲中的木偶,光做手勢不說話,這使那些聽膩了講話的人耳邊得到了清靜。至于這個耳朵全聾的人,既然失去一種官能也和獲得這種官能一樣,能給世界增輝添美,當他在一塊還沒有誕生聲音的樂園式的土地上閑步時,他會感到賞心悅目,其樂無窮。世界上最大的瀑布單為他的眼睛顯示那水晶般透明的水簾,比風平浪靜的大海還要平靜,同天堂中的瀑布一樣純潔。因為在他耳聾之前,聲音于他是引起運動的可感知的形式,所以無聲而動的物體似乎是動而無因;這些物體失卻了聲音的特性,展現出自發的運動,似乎有了生命;它們自發地運動,靜止,著火;它們自發地飛起來,就象史前長著翅膀的巨獸,在聾子這個沒有鄰居、冷冷清清的家庭中,在他還沒有全聾的時候,開飯時仆人就已經夠謹慎的了,總是不聲不響地上菜,而現在卻是由啞巴開飯,看上去有點兒偷偷摸摸的,象童話劇中給國王擺飯一樣。聾子在窗口看到的建筑物——兵營、教堂或市政廳——也不過是童話劇中的布景。這座建筑物一旦坍塌,會釋放出眼睛可以看到的鋪天蓋地的灰塵和成堆成堆的瓦礫;雖然它不象舞臺上的宮殿那么單薄,但也不那么具有物質性,即便沉重的巨石墜入神奇的世界,也不會發出任何聲音來擾亂那纖塵不染的寧靜。

    籠罩在這間我剛來不久的軍人小房間里的相對的寧靜突然被打破了。門打開了,圣盧風風火火地走進來,讓他的單片眼鏡落到胸前。

    “啊!羅貝,在您這里太舒服了!”我對他說。“能在這里吃晚飯和睡覺,那該多好啊!”

    的確,要不是軍紀禁止客人留宿,我一定能體味到平靜而無憂無慮的休息。軍營中被許多遵守生活規律、心境恬靜、意志堅強的人和無所掛慮、幽默詼諧的人維持著那種安謐、警惕和歡快的氣氛會使我高枕無憂地進入夢鄉。在這個大家庭中,時間披上了行動的形式,悲哀的報時鐘聲被歡快的軍號聲取而代之,這集合的號聲余音繚繞,猶如浮塵,永遠飄蕩在城市街道的上空——它確信人們在洗耳恭聽,它象音樂那樣悅耳動聽,因為它不僅意味著權力需要人服從,而且表明服從會使人得到幸福。

    “哈!這樣說您是喜歡跟我睡在這里,而不愿意一個人住到旅館里去羅,”圣盧笑嘻嘻地對我說。

    “喂!羅貝,您還譏笑我呢,您太殘酷了!”我對他說。

    “您明明知道我住在這里是不可能的,去那里卻是受罪。”

    “您可冤枉我了!我高興都來不及哩!”他對我說。“因為我們不謀而合,我也希望您今晚留在這里。剛才我就是為此去請示上尉了。”

    “他批準了?”我嚷了起來。

    “很順利。”

    “啊!我崇敬他!”

    “不!這太過分了。現在讓我把勤務兵叫來,讓他給我們準備晚飯,”當我轉過頭去掩飾我的眼淚時,他又說了一句。

    有好幾次,圣盧的這個或那個同事闖入房間,都被他趕走了。

    “得了,滾出去!”

    我懇求他讓他們留下來。

    “不,他們會讓您討厭的,他們都是些老粗,缺乏教養,不是談梳刷馬匹,便是談賽馬。再說,就是為了我也不能讓他們呆在這里,他們會把我渴望已久的這個寶貴時刻攪得毫無趣味的。不過,您得看到,我給您談我的同事粗俗,不等于說軍人都智力低下。遠不是這樣。我們有一個少校,他就是值得欽佩的人。他教一門課程,用示范表演和教代數的方法給我們上軍史課,有時歸納,有時演繹,即使從美學的觀點看,也是非常出色的,您聽他的課也一定會贊不絕口。”

    “難道不是那位上尉批準我留在這里的?”

    “是他。真是謝天謝地!因為您為了這一點小事就不勝‘崇敬’的那個人,是地球上從沒有過的大傻瓜。他很會管理部隊的伙食和士兵的儀表,一天好幾個小時都同上士和裁縫泡在一起。這就是他的德行。而且他也和大家一樣,非常瞧不起我給您講的那個值得欽佩的少校。誰都不和少校來往,因為他是共濟會會員,不到教堂去懺悔。鮑羅季諾親王從來不邀請他。可他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小莊園主的重孫,這是無人不曉的,假如沒有拿破侖戰爭,他自己很可能也是個小莊園主,有什么可以充英雄的。況且,他也有點意識到他的不倫不類的社會地位。他幾乎從來不到賽馬俱樂部去,因為他在那里很尷尬,這位冒牌的親王,”羅貝補充說。他的模仿精神促使他同時接受了他老師的社會理論和他父母親的社會偏見,因此,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一面看不起第一帝國的顯貴,一面卻對民主極其崇尚。

    我凝視著他舅媽的照片,心想圣盧既然有這張照片,就有可能把它送給我,因此我也就更加珍愛圣盧了,愿意為他效一千次勞,只要能換來這張照片,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因為看到這張照片,就如同又一次遇見了德·蓋爾芒特夫人,甚至是一次永恒的相遇,仿佛我們的關系突然有了轉機。她頭戴陽帽,在我身邊停了下來,第一次讓我盡情地睇視這豐滿的腮頰、脖子的拐角和眉梢(這些至今對我仍好象蒙上了一層薄紗,因為她總是匆匆而過,而我的印象也是瞬息萬變,令人眼花繚亂,我的記憶也很不穩定,很不可靠);凝視照片就如同凝視一個我從沒有看見穿過袒胸露肩連衫裙的女人的胸脯和胳膊,對我來說無疑是發現了一種**的快感,使我受寵若驚。這些線條對我似乎是禁區,現在我可以在照片上對它們進行研究,就象研究一本對我唯一有價值的幾何著作中的線條一樣。后來,當我把目光移到羅貝身上時,發現他簡直是他的舅媽的復制品,一種使我感到神魂顛倒的奧秘把他們聯系在一起,因為雖說他們兩人的臉不完全一樣,但是血緣相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深深印入我的貢布雷的視覺中的臉部線條,鷹鉤鼻,銳利的藍眼睛,似乎也用來勾勒出羅貝的臉的輪廓,同樣異常細膩的肌膚,只是面容顯得清癯一點。我看著顯露在他臉上的蓋爾芒特家族的特征,心中不勝羨慕;這個家族在世界上占有特殊的地位,永遠不會消失;它遠離人群,周圍有一種神妙非凡的神鳥的光輪,因為它似乎誕生在神話時代,是一個女神和一只神鳥結合的后裔。

    羅貝見我溫情脈脈的樣子,極是感動,但他并不知道我動情的原由。況且,爐火的熱氣和香檳酒使我感到陣陣快意,因而也使這種柔情有增無已。我的額頭沁出了一粒粒汗珠,眼睛里也飽含著淚水。圣盧拼命叫我吃小山鶉。我一面吃,一面贊不絕口,就象一個不信教的人,不管他屬于哪個派別,當他在一種不熟悉的生活中發現了他認為應該受到這種生活排斥的東西(例如,一個自由思想家在教士的住所品嘗了一頓精美的晚餐),會發出嘖嘖的贊嘆聲。第二天醒來,我好奇地跑到圣盧的窗口(窗子很高,俯瞰著整個地區),想看一看、認識認識周圍的田野,因為我昨天到得太晚,田野已在夜幕下入睡了,我沒能夠看清它的面目。可是盡管它很早就醒來了,當我打開窗子時,只見它仍然裹在那件用晨霧做成的柔軟而溫暖的白袍里,我幾乎什么也看不清,仿佛站在城堡的窗口朝著池塘的方向遙望,看到的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但我知道,不等在院中刷洗軍馬的騎兵結束他們的工作,田野就會卸去晨裝。我現在只能看見一個光禿禿的山丘,把它那已經退出了陰影的、纖弱而凸凹不平的背脊緊緊貼著軍營。我透過裝點著白霜的透明帷幔,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陌生人,而它也是第一次在把我凝望。后來我習慣到軍營來了,每次來我都意識到山丘的存在,因此,即使看不見,也會覺得它比巴爾貝克的旅館,比我們在巴黎的住所真實(我也常常思念巴爾貝克的旅館和我們巴黎的住所,但就象思念不在我身邊的人或死去的人一樣,也就是說,不太相信他們的存在);我的這種意識,會使山丘的側影不知不覺地反射到我在東錫埃爾的最細微的印象上,就今天早晨而,是反射到圣盧的勤務兵在這間舒適的臥室里為我準備巧克力時給予我的那種熱氣騰騰的美好印象上。這間臥室似乎成了一個可以凝視山丘的瞭望臺,晨霧彌漫,我只能從屋里遠眺山丘,不可能到那里去散步。這浸潤山丘的茫茫霧靄,盡管它絲毫沒有引起我的注意,但它與巧克力的香味和我當時思想的整個脈絡一結合,也就滋潤了我頭腦中的想法,正如巴爾貝克留給我的是永不變色的金碧輝煌的印象,而貢布雷給我的印象卻是屋外黑陶土的樓梯留下的一層灰暗的色彩。晨霧沒過多久就退下去了,太陽光向霧幕射出幾支金箭,但卻無濟于事,只給霧幕鑲上了幾道燦爛的光輝,但最后終于將它制服了,山丘此刻向彤彤旭日獻出了它的灰圓頂。一小時后,當我沿著城市的街道漫步,只見金燦燦的朝陽照射著樹葉和墻上的選舉宣傳畫,使樹葉的紅色和宣傳畫的紅色和藍色變得更加艷麗奪目,我不禁情緒激奮,邊哼著歌,邊在馬路上逛蕩,要不是我竭力克制自己,真會高興得在街上蹦跳起來。

    第二天我就得去住旅館了。還沒有去我就知道我在那里會感到憂郁。這種憂郁的心情好比一種令人窒息的香氣,自我出生以來,任何一個新房間,換句話說,任何一個房間,都會散發出這種使我透不過氣來的香味。在我平時住的房間里,我似乎并不存在,我的思想在別處,僅僅讓習慣代替思想起作用。可是到了一個新地方,我不可能再叫習慣——這個不如我敏感的女仆——照管我的衣物,因為我比她早到,孤零零一個人,必須使“我”同新地方的事物接觸;而這個“我”,隔幾年才找回一次,但他始終沒有變,從我離開貢布雷以來,從我第一次到巴爾貝克海灘以來,一直不見他長大,他呆在一只弄得亂七八糟的箱子旁哭得不可開交。

    然而我錯了。我沒有功夫憂慮,因為我一分鐘也沒能單獨呆著。這座古老的建筑物仍然保留了滿得快要溢出來的奢華。這極度的奢華在一座現代化的旅館里會沒有用武之地,但在這里卻一點也不顯得矯揉造作,在無所事事中顯示出一種生命力。走廊彎彎曲曲,漫無目的地游來游去,人們隨時都能碰見;客房的前廳長似走廊,裝飾得和客廳一樣,與其說是旅館的一部分,毋寧說是旅館的客人,它們沒有被納入一套套的單元房間之內,而是圍繞我那套房間徘徊,我一到,它們就來和我作伴——它們有點象舊時代的小幽靈,游手好閑,但默不作聲,人們讓它們呆在租的客房門口,每當我在路上和它們相遇,它們總向我表示默默的關懷。總之,住宅的一般概念——如果說住宅僅僅是我們現實生活的場所能使我們避免挨凍,不讓外人看見——那是絕對不適合這幢房子的。這里,一間間屋子就象一個個人那樣真實,雖說是不聲不響,但人們從外面回來,不可避免地要同它們相遇,要么避開它們,要么熱情地接待它們。大客廳從十八世紀起就習慣于它的暗黃的四壁和五彩的天花板,它靜靜地躺在那里,人們盡量不去打攪它,每次看見它總要向它表示敬意。那些小房間更使人感到親切和好奇,它們多得數也數不清,就象一群逃兵,也不管對稱不對稱,整齊不整齊,從大客廳向著四周潰逃,張皇失措,亂成一團,一直逃到花園,走過三級破破爛爛的臺階,順利地消失在花園中。

    如果我到我房間去不想乘電梯,也不想在大樓梯上被人撞見,就會有一條較為狹窄的、廢棄不用的便梯向我伸出它的臺階。臺階一級挨一級,上下巧妙地排列著,在它們的遞進中仿佛釋放出一種完美無缺的和諧,就是我們在顏色、芳香和美味中能感覺到的常常會激起我們官能無限快樂的和諧。但是,上下樓梯激起的官能快樂,我還是來到這里后才感受到,就象從前那樣,只是到了阿爾卑斯山我才知道呼吸這個平時不引人注目的行為,會給人一種永恒的快感。我第一次爬這些臺階就感到非常省力(一般說來,只是用慣了東西才會使人省力),仿佛我在認識它們之前,它們就對我很熟悉了,仿佛能把只有習慣才會產生的舒適感提前給了我(我還沒有養成習慣,況且,一旦養成習慣,習慣的威力對我也就會減弱),可能是它們從前每天迎送的主人把這種舒適感揉進它們內部了。我打開一個房間,雙扉門在我身后合攏,打褶的帷幔帶來了肅靜,但我感到好象做了國王一樣心醉神迷。

    一具飾有銅雕的大理石壁爐——如果認為它只能代表督政府時代的藝術,那就大錯而特錯了——為我生著了火,一張矮腳椅供我坐著烤火取暖,我象坐在地毯上一樣舒服。墻壁緊緊擁抱房間,把它與世隔絕;墻上有壁櫥,以便把要裝的東西裝到里面去;還留出一塊地方放床,床兩邊有幾根柱子,輕輕地支撐著床頭加高了的天花板。大房間里首有兩個小房間,和大房間一般寬,后面一間的墻壁上掛著一串用藍蝴蝶花的根塊串成的念珠,這串給人以快感的念珠,為那些想來這里靜心養身的人增添了愉快的芳香;如果我躲進這小房間時讓一道道門敞開,就會使小房間陡然擴大三倍,又不致破壞它的和諧感,不僅使我的眼睛在享受緊縮的快感后又飽嘗擴大的樂趣,而且還會使我那不可侵犯的、但已不再是封閉式清靜的快感增加幾分自由的感覺。這個小房間的窗戶開向一個院子,象在俯視一個孤獨的美女;第二天早晨我發現這個院子被周圍沒有窗戶的高墻封鎖住,院中只有兩棵蒼黃的大樹,但足以給萬里無云的藍天增添一絲淡紫色的柔和感,我不禁為有這個孤獨的美女為鄰而感到幸福——

    指795年—799年間的法國政府。

    睡覺前,我走出房間,想對我這神奇的領地進行一次全面的勘探。我沿著一條走廊朝前走去,走廊很長,依次向我展示它的寶物,只要我沒有睡意,它愿把它的全部寶物都敬獻給我:一把在角落里放著的安樂椅,一架古鋼琴,一個擺在墻上蝸形腿狹臺上的插滿瓜葉菊的藍陶花瓶,鑲在一個古老鏡框里的幽靈似的古代婦人,撲了白粉的頭發上插著幾朵藍花,手里拿著一束石竹花。我來到走廊的盡頭,一堵不開門的墻誠懇地對我說:“現在該往回走了,不過,你看見了,這里就是你的家。”可是,柔軟的地毯為表示它受惠知報,對我說,如果夜里我不睡覺,完全可以光著腳來,而那幾扇朝向野外的沒有百葉板的窗戶向我保證它們徹夜不眠,無論我什么時候來,都不必擔心會把它們吵醒。在一個帷幔后面,我發現有一間小屋,被墻堵住了去路,要逃也逃不了,提心吊膽地躲在那里,惶恐不安地瞪著它那被月光染成蔥白色的牛眼睛看著我。我上床睡覺了,但是鴨絨被、小圓柱、小壁爐使我的注意力處在一種和我在巴黎時完全不同的狀態,使我不能按照老習慣胡思亂想地做夢。注意力的這種特殊狀態圍繞著睡眠,影響了、改變了睡眠,使它同我們的某個記憶系列直接掛鉤,因此,我第一夜的夢中所充斥的形象不能同我平常睡眠中打交道的記憶系列掛鉤。睡覺時,我試圖把自己拉回到我習慣的記憶系列,但是那張我還沒有適應的床和翻身時對睡姿不得不給予的注意,就會出來校正或維持我做夢的新思路。睡眠同我們對外部世界的感覺是一個道理。只要把我們的習慣稍為改變一下,就能使它充滿詩情畫意,比如還沒有脫完衣服就倒在床上呼呼睡著了,睡眠的深淺就會發生變化,它的美也容易領略到。我們醒來,看看表是四點鐘,其實只是凌晨四點,我們會以為睡了整整一天,因為在我們看來,這幾分鐘意外的睡眠充足而踏實,有如皇帝的金球,是上帝根據某個至高無上的權利授與我們的。第二天清晨,我正夢見外祖父一切準備就緒,在等我一起到梅塞格里絲教堂去做彌撒,我心里好生煩惱,可就在這時,騎兵團的軍樂聲把我驚醒。這個騎兵團每天都要從我窗前經過。但也有兩三次——我這樣說不無道理,因為人的生活是沉浸在睡眠中的,睡眠夜復一夜地圍繞著生活,猶如海水圍繞著半島,如果我們不把生活沉浸在睡眠中,就不可能把它淋漓盡致地描繪出來——我睡得死極了,任憑軍樂聲吼叫,我仍然什么也聽不見。其他時候,我會被科學產生的樂聲驚醒一會兒,但我的意識剛從睡夢中醒來,仍然朦朦朧朧,尖利的笛聲對我的意識不過是輕柔的撫摸,猶如晨鳥輕柔而清新的呢喃,這現象如同事先上了麻藥的器官,灼痛感開始并不明顯,只是到最后才有感覺,象是輕微的燙傷引起的疼痛。但是,龍騎兵還沒有全部從我窗前過完,睡眠就奪走了聲音花束的最后幾枝怒放的鮮花,我又沉入夢鄉。我的意識和這個聲音花束的于莖接觸的面是那樣小,受睡眠的哄騙是那樣深,后來當圣盧同我聽沒聽見樂聲時,我甚至懷疑那軍樂聲是我想象出來的;就象在白天,只要稍微聽到街道上空升起一點聲音,我就會以為是軍樂聲。也許我是在夢中聽到這個聲音的,怕被驚醒,或者相反,怕醒不過來,看不見龍騎兵的隊伍。因為常有這樣的事,我以為被聲音驚醒了,其實我還睡得好好的,這以后一個小時內我都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我會在睡眠的白幕布上給自己演出各種各樣的皮影戲,睡眠竭力阻撓,但我卻幻覺看到了瘦長的影子——

    置于十字架上象征君王權力的標志。

    的確,有時白天做的事,當睡眠來臨時,只能到夢中去完成。換句話說,先要經過一個改變方向的昏昏欲睡的階段,遵循一條完全不同于我們醒著時所遵循的道路。同一件事有兩種不同的結局。盡管如此,我們睡眠中生活的世界與現實世界是那樣不同,失眠者首先想到的是要擺脫現實世界。他們連續幾個小時閉著眼睛,腦子里盤旋著和他們睜眼時同樣的想法,一旦發現頭一分鐘出現了一個異常的想法,從表面上看這想法與邏輯規律和現實生活相抵觸,他們就會恢復勇氣。這個短暫的“失神”表明睡眠的大門已經打開,也許他們馬上就可以溜進門去,脫離現實感覺,到離開現實多少有段距離的地方歇歇腳,這樣,他們就會或長或短地“美美”地睡上一覺。但是,當我們背向現實,接觸到前面幾個龍潭虎穴時,我們也就前進了一大步。在這些龍潭虎穴中,“自我暗示”就象巫婆。正在準備可怕的食物,使我們想象出各種疾病,或導致神經官能病復發,并且窺伺著疾病在無意識的睡眠中兇猛發作,好把睡眠打斷。

    離此不遠是花園,任何人都不得入內。各種不同的睡眠猶如一些花草,默默無聞地生長在這座花園里:曼陀羅,印度大麻,各種乙醚精,顛茄,鴉片,纈草。這些睡眠花遲遲不開,直到那個負有天命的陌生人前來觸動他們一下,它們便綻開出奇麗的花朵,連續好幾個小時在睡眠者身上釋放出一個個睡夢,那郁烈的香味令人驚異萬狀,贊嘆不絕。花園深處是修道院,窗子全部敞開,不斷地回響著我們在睡覺前學習的功課,只有到覺醒時才能記熟。這時,我們心里的鬧鐘滴答滴答地響個不停(這是覺醒的預兆),鬧鐘的定時萬無一失,因為我們心里有牽掛,而當家庭主婦來向我們報告七點鐘時,發現我們已經醒來。在這間向睡夢敞開大門的房間里,睡夢在不倦地工作,使人們忘記了愛情的憂愁。有時,這項工作會被一個充滿模糊記憶的惡夢打斷,但它很快又會重新開始。我們醒來后,仍然有夢的記憶懸掛在房間那黑漆漆的墻壁上,但這些記憶被黑暗籠罩著,往往要到下午,當一個相似的印象把光線投到它們身上時,我們才第一次看見它們。有幾個已變得面目全非,難以辨認,盡管在夢中是那樣的清晰。當我們認不出來時,只好匆匆把它們埋入泥土中,就象埋葬很快就腐爛的尸體或遺骸旁的物品,這些物品已經受到嚴重損壞,即使最高明的修理匠,也難以使它們復原,再派用場。

    柵欄旁是采礦場,深睡到這里來尋找浸泡腦子的涂料。這種涂料堅硬無比,如果睡眠者的意志要把睡眠者喚醒,即使在一個黃金般美好的早晨,也必須象年輕的西格弗里德那樣揮舞刀斧,大砍一陣。再過去仍然是惡夢的世界。愚蠢的醫生硬說惡夢比失眠更容易使人疲倦。其實相反,它們能使愛沉思的人轉移注意力。惡夢會向我們呈現一本本怪誕的畫冊,比如,我們已故的雙親剛剛發生了一起嚴重車禍,但不排除不久就能痊愈的可能性。在等待父母疫愈的過程中,我們把他們圈入一個小老鼠籠內,他們變得比白鼠還要小,渾身長滿了大紅水泡,頭上插著一根羽毛,模仿西塞羅2在給我們發表雄辯的演說。在這本畫冊旁邊是覺醒的轉盤。因為這個轉盤,我們會暫時遇到煩惱,必須回到一幢五十年前就倒塌了的房子里去,然而,隨著睡眠的退卻,這幢房子的形象逐漸消失,這中間還會出現好幾個不同的形象,等到轉盤停止轉動,我們得到最后一個形象,同我們睜開雙眼所見的形象竟會吻合——

    德國神話中英雄。

    2西塞羅(前0—前43),古羅馬政治家、雄辯家和哲學家。

    有時我什么也沒有聽見,因為我陷入了萬丈深淵的睡眠中,幸虧我不久逃了出來,真有說不出的高興,但我腦袋沉甸甸的,塞滿了東西,要把那些靈活的植物性神經系統——它們很象喂養的赫丘利的仙女——在我睡覺時加倍活動帶給我的東西全部消化掉。

    我們把這種睡眠叫做鉛睡,也就是沉睡,因為這樣的睡眠中止后,甚至過了很長時間,我們還會感到渾身死沉沉的象個鉛人。我們不再是什么活人了。可是,為什么當我們象尋找遺失的物品那樣尋找自己的思想和個性的時候,最終找回來的總是“我”,而不是別人呢?為什么當我們重新開始思考時,在我們身上表現出來的仍然是以前的個性呢?我們看不出是什么在支配這種選擇,為什么在成千上萬個可能的候選人中,偏偏選中了昨天的“我”。當思想確實被阻斷的時候(或者一覺睡到天亮,或者夢的內容與清醒時意識中的印象完全不同),究竟是什么在給我們引路呢?也確實有過死亡,例如當心臟停止了跳動,而舌節律性牽引法2使我們蘇醒的時候。一個房間,哪怕我們只見過一次,也可能會喚醒我們的記憶,而在這些記憶上面,還懸著更悠久的記憶;或者它們中有的會被埋在我們的思想深處,我們毫無意識。經過睡眠這個大有好處的靈魂脫竅,覺醒時的情景實際上應該和我們回憶起遺忘了的名字、詩句或副歌時的情景一樣。如果把靈魂的死而復生當作記憶的一個奇特現象,那倒也許是可以理解的——

    羅馬神話中的大英雄,為主神朱庇特和凡女所生,遭到天后朱諾陷害,但自小受到仙女庇護。

    2刺激窒息者的呼吸反射。

    我醒了。陽光燦爛的天空要拉我起床,但是初冬那明媚清寒的早晨卻透著涼氣,使我不敢離開被窩。我仰起頭,伸長脖子,一半身子仍藏在被窩中,我瞪大眼睛,望著窗外的樹木。樹葉一改平時的模樣,猶如畫在一塊看不見的畫布上的一、兩團色塊,金燦燦,紅艷艷,懸掛在空中。我就象一只正在變態的蝶蛹,具有雙重性,一種環境很難適應我身體的各個部分:我的視覺只要求色彩,不在乎溫暖,相反我的胸脯卻只需要溫暖,不在乎色彩。我等火生好后才起床。金燦燦和紫瑩瑩的早晨宛若一幅透明悅目的圖畫。我凝視著這幅晨景圖,剛才我撥了撥火,人為地在這幅寒冷的圖畫上增添了一層它所缺少的暖色彩。火象煙斗一樣,歡快地燃燒,冒煙,使我產生了一種既粗俗又微妙的快感。說粗俗,因為快感建立在**舒適的基礎上,說微妙,因為快感使我產生了一種朦朧而純潔的幻想。我的盥洗室里糊著一張刺眼的紅紙,上面印滿了黑花和白花,我的眼睛很難適應。但是這些花在我面前不停地以新的姿態出現,迫使我同它們接觸而不是沖突,使我起床時的充滿歌聲的歡快氣氛發生了變化;這些花迫使我站在紅色的海洋中去看我這個新住所,這個不同于巴黎的世界。這個新住所是一塊愉快的屏風,新鮮空氣源源流入,跟我父母的房子坐向完全不同。有幾天我心神不定,或者渴望見到我的外祖母,怕她在家生病,或者想起了撂在巴黎的一件正在進行的工作,眼下進展并不順利。(即使在這里,有時候我也有辦法故意給自己找點別扭。)這些憂慮,不是這個便是那個會冒出來擾亂我的睡眠,我無力驅散我的憂愁,我覺得頃刻間我的整個生命都籠罩了愁云。于是我從旅館找了個人,讓他去軍營捎個口信給圣盧,告訴他如果有可能——我知道這是很困難的——希望他到我這里來一趟。一小時后他來了。一聽見門鈴響,我感到我的一切憂慮頓然煙消云散。我知道,憂慮在我面前是強者,但在圣盧面前卻是弱者。他一來,我的注意力就拋開了我的憂慮,轉移到他身上,期待他作出決定。他剛進來,就把一清早他充分展現的活力帶到了我的周圍,創造了與我房間的氣氛迥然相異的朝氣蓬勃的環境。我一下就適應了這個新環境,并且作出了恰如其分的反應。

    “對不起,打攪您了。我心里煩得很,您想必猜到了。”m.biqikμ.nět

    “不,我只以為您想見我,我感到這很好。您叫人去找我,我很高興。怎么啦?哪里不舒服?我能為您做些什么?”

    我向他抒胸中的憂慮。他傾聽著,直不諱地回答我的問題。但是他還沒有講話就已經把我變成和他一樣的人了。他工作繁重,這使他整天匆匆忙忙,思維活躍,心情舒暢。我也象他那樣感到,剛才使我心緒紛擾的那些煩惱與他繁重的工作相比,實在微不足道。我就象一個病人,好幾天睜不開眼了,人們請來了大夫,大夫輕輕地、靈巧地把病人的眼皮分開,從中取出一顆沙子;病人治好了病,心也就安定了。我所有的煩惱化作一份電報,圣盧自告奮勇,承擔了發電報的任務。我仿佛覺得生活完全變了,變得那樣美好,我感到渾身充滿了力量,真想做些事情。

    “您現在干什么?”我問圣盧。

    “我馬上就得走,一刻鐘后部隊要去操練,要我去。”

    “把您叫來,讓您為難了吧?”

    “沒什么為難的,上尉很客氣,他說既然是您叫我,就應該來,但我不想耽擱太久。”

    “要是我趕快起床,到您操練的地方去,這會使我很感興趣的,說不定在您休息的時候還可以同您聊上幾句呢。”

    “我勸您別這樣。您一宵沒有合眼,為了一件小事(是小事,我敢向您保證!)愁了一夜,現在您剛平靜下來,還是把頭放回到枕頭上去吧,好好睡上一覺,這對您的身體大有好處,您的神經細胞排出的無機鹽太多了。不要馬上就睡著,因為我們討厭的軍樂又要從您窗前經過。不過,我想,軍樂過后您就會清靜的。晚飯見。”

    但是不久,我對軍事理論開始感興趣了(圣盧的朋友們在晚飯時經常談論),于是我就常去看騎兵團演習。我頭腦中整天想著要從近處看看他們的各級長官,正象那些把音樂作為主要研究對象,整天生活在音樂會中的人一樣,會興致勃勃地出沒于咖啡館,投入到樂師的生活中去。到練兵場要走好多路,累得我吃罷晚飯就想睡覺,腦袋暈暈乎乎,不時地東歪西倒。第二天,我發現我沒有聽見軍樂聲。在巴爾貝克海灘也是這樣,每當圣盧帶我到里夫貝爾去吃晚餐,第二天也總聽不見海灘的音樂會。我想起床時,感到動彈不了——這是一種十分舒適的感覺。我仿佛被肌肉和滋養側根緊緊地縛在一塊深不可測的看不見的土地上,疲勞使我的關節變得異常敏感。我感到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前面的生活道路似乎變長了,因為我又退回到了我的童年時代。那時在貢布雷,每次我們到蓋爾芒特村邊去散步,第二天我總會累得起不了床。詩人們總說,當我們回到童年時代生活過的一幢房子,一座花園,剎那間就會找回從前的我們。象這樣的舊地重游全憑運氣,失望和成功的可能各占一半。固定的地方經歷過不同的歲月,最好還是到我們自己身上去尋找那些歲月。因此,極度的疲勞再加上一宵的沉睡,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我們尋回我們過去的歲月。疲勞為使我們沉入睡眠最深的地道(那里,昨天的回光返照,記憶的微弱光線再也照不亮內心的獨白,即使獨白本身不想停止也不行),孜孜不倦地翻掘著我們身體這塊土地和巖層,使我們在肌肉插入和扭曲它們的側根、吸入新生命的地方,找回孩提時代玩耍的花園。用不著長途跋涉去尋找這個花園,而是應該深入地道。覆蓋大地的東西不再覆蓋在大地身上,而是鋪在底下;要參觀一個古城的遺跡,光長途跋涉是不夠的,還應該在地下發掘。但是,我們也會發現,有時候某些偶然的瞬間的印象,比這種身體的疲勞更容易使我們回憶起往事,使往事好象長了翅膀在我們眼前輕輕掠過,形象更加逼真,更加令人心曠神怡,令人耳暈目眩,令人終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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