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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破損的寶刀

    丁桑哈哈笑道:“高公子稍安勿躁,且聽我細細說來。日本刀鍛刀時其雛形彎弧并非如此,原形接近直刀,但經精心淬火打制后,刀身頭尾往上翹,於是其彎度加深,弧度渾然天成,越接近圓弧越精純。日本劍術著重劈砍,彎度適中的刀力道順暢,揮舞飄逸,加以雙手使刀力道甚是強勁。刀背脊呈三角形二個平面,左右兩側各二個平面,共六個平面六條弧線。所有平面與線條在刀尖處會合成一尖點,刀尖之尖銳可想而知,因此其劍術除著重劈砍也兼顧突刺的功能。刀身的厚度由護手處依次由厚轉薄,而至刀尖最薄。寬度同理,近護手處最寬依次第窄,至刀尖最窄。所以刀身的橫截面積由頭至尾皆不等,越往刀尖的橫切面積越小,重量越輕刀鋒也越利。其原意純出於攻守皆宜的實用考慮,寬厚部份利於抵擋攻擊,窄薄部份便於劈刺。厚度的變化也強化了刀身的平衡,使刀手用起來揮舞自如,伶俐迅速,能克敵機先。因此,聽辨好刀,可輕彈其身,近護手處渾厚低沉而近刀尖時轉而輕脆響亮,若音色節奏變化唐突則表示材質不均或厚薄寬窄不勻。而將軍之刀音色怪異,并不完全是后低前高,說紊亂卻又有節奏,不象是失敗之作,尤其是刀尖處驟然高挑厚重……將軍寶刀,長三尺六,一把同樣長度的日本刀,最重不過五斤,而將軍這把刀,少說也有七斤……”

    李天郎慨然嘆道:“今日的確遇到行家里手了!原先天郎對修復之事還有些擔心,恐師傅拿捏不當,好心鑄成錯事,今日看來,是吾多慮了!天郎先給師傅賠個不是!”說罷深深一稽,丁桑趕緊還禮,“正如師傅,這把刀雖是日本刀匠力作,但我恩師方天敬根據自創刀法對其做了改進。他說利器再利,也必從于人!人馭利器方謂之神兵也!方才師傅說日本刀法特點,句句在理。其神髓在于技法樸實嚴整、勁力充實流暢,且有一套變換極其迅速靈活的步伐。其用法,左右跳躍,奇詐詭秘,人莫能測。往往率橫行疾斗,飄忽如風。其用刀也,長以度形,短以趨越,蹲以為步,退以為伐。臂在承腕,挑以藏撇。豕突蟹奔,萬人辟易。把漂疾湍悍的大劈大殺,與進退輕捷相結合起來。所謂甚便旋轉跳躍,用短制長,的確剽悍如風,犀利如火。但日本武士之技術,也來自我中土,雖有革新自創,卻也缺乏底蘊,對博大精深之中華武藝,往往不求甚解,只知道急于求成,最后自是一知半解,后勁不足。日本刀之輕銳,非為技術計,而在其用刀之核心,全在于手臂,那日人身材矮小,臂力有限,如若刀重量太大,不僅徹底喪失日本刀法之輕靈,還會傷及自身。其人渾然不解中國武術‘根勁’之精要,對‘力發于腰’更是不懂,只知道挺直腰身,直劈為主,雖速度驚人,但力道有限,且一刀不中,惟有回刀再砍。這樣刀法,取勝全憑速度,刀若不輕,那有勝算?我師洞察其弊,將其刀法融入中土之雙手劍,創出單雙手皆可揮灑自如的刀法,其精要在于根勁和反手刀,輔之以靈活步法,這就不在乎刀之輕銳而在于凝重犀利,可兼用于馬、步戰。因此潑風刀較一般日本刀長兩寸,刀背也渾厚幾分,質心稍靠前……恰是日本刀之克星!天郎由此功成也!”

    當初在盤瀨城比武大會上,至少有六個以速度聞名的日本高手和李天郎正面相格,勢大量重的潑風刀將對手的兵器崩飛不說,還順勢反彈傷及主人,讓這些高手根本無法發揮他們的速度優勢。而那個以左手突刺“龍蹶”絕技享譽日本的神影刀流高手赤賀重太郎則被李天郎快若閃電的反手刀擊敗,“唐流”刀法因此一戰成名。又經過在高麗和安西數年血腥戰斗的錘煉,李天郎的刀法,確實已是登峰造極,罕有人敵了。

    丁桑和高云舟張大嘴巴,頻頻點頭,連連稱是。

    “老身算是真開了眼界,將軍知無不,無不盡,胸襟坦蕩,乃大丈夫,真英雄也!既然如此,老身就將波斯制刀之法詳盡告之!”丁桑的臉頰因激動而微微顫抖,他嘿了一聲,朗聲說道,“日本制刀,在于鐵、水、火三要,波斯大食制刀概莫如此,但確自有秘訣。波斯大食寶刀之精,一半來自工匠,一半則來自獨特之制刀鐵也,此天下神鐵,皆來自天竺之烏茲,稱為烏茲鐵礦,包括大唐在內的諸國每年重金購入不下萬斤。此鐵冶煉前細細研磨成粉,經歷三兩月的火爐冶煉,制成鐵餅,此道工序,能成功者不所十之一二。其間火候、配料、以及炭粉的使用皆仗工匠之技藝,其精要在于兩個火候,一是燒結鐵餅時的火候,次之是將鐵餅鍛造拉長時的火候。此外,成刀的厚度和原來鐵餅的厚度之比也要拿捏得當,否則功虧一簣!日本刀和中土制刀在于包鋼和煅打,而波斯大食制刀雖也有煅打但基于冶煉和鑄造,這是最為相異之別。由烏茲鋼制成的刀劍,其結晶花紋來自礦石本身而非鍛造淬火,刀身鋒利而富韌性,重量弧度自成一家,其品質想在日本刀劍之上!”說到此處,丁桑意氣風發,須發皆張,自豪之情大為飄逸。

    “啊,師傅所非虛,我想起來了,那日激戰,那個投降的大食武士在我面前折彎其刀,我見他雖然將刀徹底折疊,但刀卻未斷……”李天郎訝然道,“現在想來大食刀之韌性,的確匪夷所思!”

    高云舟掂掂彎刀,單手操持頗為吃力,但力劈之下,霍霍生風。“好重!偏生卻是單手,這不是故意為難人么!”

    “你要是看見大食武士們用刀,就不會這么說了!”李天郎腦海里又浮現出那場驚心動魄的生死之戰。

    “索性一并告訴我罷!今日算是沒白來啊!”高云舟少年男兒,禁不住熱血沸騰。

    “那大食武士經常單手揮舞沉重的大木槌,以鍛煉用刀手臂,其間的艱苦也是常人難以體會到的。”丁桑說,“以至于經常需要靠伊斯蘭教義和阿訇來激勵,否則大食那來的那么多精兵猛將!”

    “大食工匠的制刀之技,可有師傅功底?”李天郎問道,“產量又是如何?”、

    “經過多年磨練,大食工匠已得真傳,其新近征服的大馬士革地區已經成為最大的兵器生產地。至于產量,不可得知,倒是聽說烏茲鐵礦連年價格大漲,想必用量極多……”丁桑左手潑風右手彎刀地看了看,喃喃答道,“大食倒也罷了!李將軍看來曾長居日本,對日本看法如何?”

    李天郎一愣:“師傅的意思是……”

    “哦,無妨!只是感覺異樣,”丁桑說,“吾祖父常:民風顯于兵刃,利器凝之于神。大食人乃游牧民族起家,生性自由散漫,剛猛率直,喜歡疾馬沖鋒,一擊得手,劫掠如風。因而大食彎刀沉重利劈,直來直去,但恐過于張揚且貪心太甚,力竭之后恐難持久;而日本兵器,得真傳與中土,卻儼然自成一家,且喜數典忘祖,驕橫不可一世。僅僅兵器一隅,即傾全國之力糜費千萬之財予以精造之,足見其尚武情節之深,崇尚暴力之甚!區區一遠海彈丸小國,卻韌性激揚如斯,斷不可小覷!我所見識之日本兵器,盡皆囂張兇悍,輕靈快捷,勃勃野心森然其上,日本一族,看來將是亂世之源也!”

    “哈哈!”高云舟暢懷大笑,“芝麻釘大的日本,難道還能成什么氣候!他們哪一次不是唯唯諾諾派來遣唐使來我朝頂禮膜拜?必恭必敬地向我天朝討教?要不是海路遙遠,日本還有命在?就算是人手一刀,而又人人勇悍,難道還能挑戰有百萬雄兵的大唐?大軍那怕人射一箭即可塞填海峽,我大唐子民人啐一口既能陡漲江海,皆可盡沒東瀛!丁師傅真會說笑!”

    李天郎默然不語,突然想起了廬原武直,那日在驪山的邂逅,他就感覺到這位昔日玩伴的眼睛后面,閃爍著令人不安的躁動和貪婪……

    李天郎和高云舟告辭丁桑,出得兵器鋪來,四顧不見公主,兩人又不敢走遠,只得在旁邊一名為“溢香閣”的茶樓坐等。茶樓不大,但生意卻是極好,十來張桌子幾乎座無虛席。大街上似乎剛經歷了一場喧嘩,一股人潮正鬧嚷嚷地四下散去,天真的孩童尖叫著穿行在人群中,互相拋扔著殘花和不知什么色彩絢麗的小物件。

    “嗯,不錯的蜀地新安茶!”高云舟呷口熱氣騰騰的茶,“用的可是餅茶之法?”

    “這位公子好眼力,當是行家!”口齒伶俐的小二翹指贊道,“不僅用的精制餅茶,本店煎茶技藝也是長安茶肆翹楚。公子再飲一口,看看這茶有何奇異?”

    高云舟很內行地呷了一口茶,閉上眼嗯嗯有聲。“香醇優厚,除茶之外,似又加入蘇椒之物……。”

    “正是!那是本店秘方,如若無此,何敢在京城開店!”小二得意地說,“一般茶肆,既不可得頂尖劍南蒙頂石花茶,也少見湖州顧諸紫筍茶、常州陽羨茶等上品貢茶,就是東川神泉小團、昌明茶、獸目茶,峽州的碧澗明月、芳蕊,福州的露芽等名茶也不是供量充足,常人隨意品飲。為求特色,本店精研煎茶之法,使得茶末色澤細度猶如碾成黃金粉,松嫩如松花,再細用煎茶之水,嚴控湯水之沸,精調茶水之比配,特選煎茶之具,佐之以自制秘方,即便尋常茶葉,沖飲滋味也不讓大內名茗……。”

    聽得小兒口若懸河,李天郎不禁莞爾,區區一口茶,也生出這許多講究起來,到底是長安啊!可惜那所謂精制煎茶,早就被他牛飲而盡,卻沒品出什么特別來。

    四五個衣著華麗的富家子弟昂首闊步邁入“溢香閣”,一邊大聲叫店伙上茶,一邊熱烈討論。小二住了口,道聲“兩位慢用”,趕緊去招呼這撥客人。幾人極是跋扈,進得店來吆五喝六,旁若無人地喧嘩說笑。一個長著兩撇很神氣小胡子的漢子道:“昨日去號稱長安首富的王元寶之王家富窟,見其以金銀裝飾居屋,墻壁用紅泥涂飾,以沉香檀木為門檻,用似玉之石鋪砌地面,用錦文石做柱礎,豪富令人咋舌!為幾日雪化路滑,甚至用銅錢穿銅線鋪于花園謂之防滑!奢靡至此!不過今日所見,那王家又算幾何!”

    “確實如此!”另一個年少白臉人士把玩著一只刺繡精美的香包,滿臉羨色地說道,“長安富賈如云,那王元寶算是頭檔,富可敵國,勝似帝王,但今天這一比……。嘿!我只聽說寧王李憲在其后園牡丹花梢捆綁金鈴,以驅雜鳥;申王府以紫檀木做燭奴,香飄半城,都是駭人聽聞之奢。那知這楊氏一家……,嘖嘖!這樣好的揚州刺繡,說丟就丟了!”幾個人點頭稱是,有人探過頭來一起觀看那香包,性急的更是將鼻孔湊近,大力抽吸,連贊“好香!”

    “怪不得長安人嘆: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所謂‘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卻為門上楣’,也不知楊家走了哪門子運!過得好生逍遙痛快!”與其同行的一個洛陽口音的中年漢子估計平日價就愛附庸風雅,此時說起話來也是滿口書包,只是語氣兀自酸溜溜地,“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啊!這楊玉環能把皇帝老子哄成那樣,當真是個人間尤物啊!”

    “哈哈!常兄想來必是饞涎欲滴,那楊貴妃豈是你能消受的!白日做夢吧!你也只能去平康坊找個騷娘子去去火,卻又舍不得銀子!哈哈!哈哈!”眾人一起取笑,辭中頗多淫褻之意。聽得李天郎不禁大皺眉頭,高云舟已經猜到七八分,悄聲說道:“看來又是楊氏一族陪天子避寒華清宮了!”

    “可是楊貴妃之外戚?”李天郎看著不斷有人加入到討論中,為誰家服飾艷麗,誰家車馬華貴爭執不休,羨慕乃至立志效仿者甚眾。“大唐富足天下,但總不可驕奢太過,尤其是外戚恃寵,難免上行下效,歷朝皆視為痼疾……。”

    正說話間,看見阿米麗雅滿頭大汗地牽著兩條大狗,氣喘吁吁地出現在人群中。當巨獒把她帶到李天郎身邊時,不僅引來眾人側目,也誘發一陣唏噓議論之聲。公主將牽狗的皮帶往李天郎手里一塞,放下另一只手里的提藍,端起桌上的茶杯毫不客氣地猛喝幾大口。

    “慢點!慢點!”李天郎一聲呼哨,叫兩犬蹲坐。

    “真是,這兩頭畜生欺負我來著!差點沒被它們氣死!”阿米麗雅坐下喘勻了氣,掏出汗巾擦著額頭的汗,“方才我正在一商鋪買胡餅,突然大街上傳來喧鬧之聲,一時間人潮涌涌,好生熱鬧。隨口一打聽,說是楊氏一家要往華清宮去。我原本想,恐怕是楊玉環楊貴妃的家人吧,心存好奇,也跟著去看看,見識一下傾國傾城的大唐第一美人。嘿,那知人山人海根本看不見不說,兩頭畜生因人多繁雜,兇性大發,狂吠亂跳,我哪里抓得住,只好將它們縛于一家商鋪門柱之上,匆匆一瞥,也算開了眼界!”

    “見到第一美人了么?”李天郎揶揄道,“暗地里沒比較比較?”

    “哼!那里見得到!”阿米麗雅大發嬌嗔,“不過見到五隊著不同色繽紛彩衣的紅男綠女分列而行,猶如春天百花齊放般燦爛。幾輛牛車,也是飾以金翠,間以珠玉,上面還有好多吹奏樂器的美女。想來牛車極重,幾頭健牛都是步履艱難。旁邊騎馬的隨從,所騎的那些高頭大馬,顯然來自西域,價格必是不菲,這倒罷了,居然是以黃金為銜嚼,以錦繡為障泥,天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只在佛經上看到這樣的場景,那就是西方極樂世界!”

    李天郎神色凝重起來,從苦寒凄涼的邊塞,到豪奢如斯的長安,真是天壤之別。難道數十萬戍邊將士的血汗,換來的就是這樣的結果?

    “街邊百姓皆為其歡呼喝彩,鬧市宵小也雀躍跟隨。那車中女子,一路拋灑花瓣,竟不知隆冬季節,哪來的那么多鮮花!隊伍走遠,沿路遺失的鞋子和頭上掉下的珠翠釵環,隨處可見,成為眾人哄搶之物……。”阿米麗雅嘖嘖感嘆,沒注意到臉上變色的李天郎,“大唐富貴甲天下,固然令人羨慕,可是我一路東來,仍舊見到很多饑寒落魄的可憐人啊!即使在長安,也有跪地乞食的窮人,街頭也見餓殍……。你們的天子隨便拿點銀子……。”

    “呵呵!這位小娘子心地甚好,但卻天真過迂了!這樣的場面在長安算得了什么!少見多怪罷了!就怕天子,也是縱情于此,忘了天下啊!”一個干澀的聲音在李天郎身后響起,三人舉目望去,一位身著青色官袍的清瘦漢子正沖他們頷首示意:“某家姓杜名甫,字子美,唐突之請三位勿怪!”

    “哦?先生也是朝廷命官?這么說恐怕多有不便!”高云舟說道,“背后議論,也非善舉……。”

    那人苦笑了一下,喃喃說道:“朝廷命官?一個冷冷清清的右衛率府胄參軍,報國無路,練兵無人,罷罷罷,空談兩句時政,尚不能比及諫官,立仗馬之虞,突如其來,呵呵呵,又能奈何?”說罷也不理會旁人,連連嘆氣,只是周圍諸人正津津樂道楊氏出游,也無人睬他。

    李天郎嘴動了動,卻什么也說不出,這到底是天寶盛世,微有瑕疵,也是常事!他這么安慰自己,可心里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郁悶。這個叫杜甫的右衛率府胄參軍說自己無事可做,說明如今的折沖府已是無兵可交,這倒不是什么新鮮事,安西鎮兵,募兵占了大半。長此以往,唐軍來源只能靠各節度使自行招募了,這顯然和大唐軍力歷來的“內重外輕”截然不同,也使人不安,但到底怎么個不好,李天郎也想不明白。

    “唉!走吧!回去!”李天郎拂袖起身,決定不再胡思亂想,還是多想想明天的入朝吧!“高公子,令尊想必已從吏部回來,不知道是否得到確切消息?”

    “我也不知!先且回去,問問他吧。”

    走到門口,那干澀的聲音合著敲擊茶碗的脆響,飄來一首詩:“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微闔葉垂鬢唇。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就中云幕椒房親,賜名大號虢與秦。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簫管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還實要津。后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立錦茵。楊花雪落覆白,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李天郎稍停腳步聆聽之,不禁感嘆:“長安城內確實是藏龍臥虎,一個頹喪落魄的右衛率府胄參軍,既然出口成章,句句珠璣。這段詩詞,無一刺譏語,描摹處,卻又語語刺譏;無一慨嘆聲,點逗處,卻又聲聲慨嘆!無聲勝有聲,無語勝千!妙極!妙極!”

    “這就是長安,這就是大唐么?”阿米麗雅低低囈語,“漢人真是奇怪啊!叫人愛不得,恨不得,也敬不得,輕不得……。”

    此時在高府,高仙芝閉著眼睛枯坐于書房,一動不動,面前茶幾上的一杯香茗清煙裊裊。家人仆從沒人敢在這個時候來打攪他,因此房間里顯得十分安靜,凝神細聽,似乎可以聽見血液在血管里咝咝流動。平靜之下是余悸未消,高仙芝一從吏部回來便獨處書房,他可不愿有人看到他滿心的惶恐,同時,他也需要時間來清理自己的思緒,此時此刻,這位大人物的的心情也是騰挪跌宕。從吏部那里,他已經得知自己已經是未來安西節度使的人選,即將稱霸一方,實現自己多年的夙愿,對于這一點,李林甫倒真的沒有夸口。但是,他也從那里知道了另一個令他驚懼不安的消息:曾任河東、河西、隴右、朔方四鎮節度使的名將王忠嗣,被貶黜為漢陽郡太守,要不是哥舒翰以命求情,感動了天寶皇帝,那被刑部、大理寺和御史臺三司會審度以死罪的王忠嗣,腦袋可就要搬家了!王忠嗣何許人也?那可是當朝響當當的重臣,威震天下的悍將!自開元二十一年起,王忠嗣歷任左領軍衛郎將、河西討擊副使、左威衛將軍、左金吾衛將軍、左羽林軍上將軍、河東節度副使、代州都督、朔方節奏度使、靈州都督、河東節度使、河西、隴右節度使等軍政要職,可謂名滿天下!

    對王忠嗣的為人和才能,高仙芝是極為欽佩的,他甚至嫉妒此人取得的驕人功名,但潛意識里還是將他做為效仿的楷模。自忖如若有其同樣的唐室淵源,自己當不在其下。北庭節制于安西,安西又節制于隴右,說起來,高仙芝自己還是他的下級。真不明白,轉瞬之間,這位佩四將印,控疆萬里,勁兵重鎮,皆歸掌握的大將,會頃刻間便在大唐的朝堂上土崩瓦解,煙消云散!要說背景,王忠嗣乃名門之后,其父王海賓,是開元初名震西陲的猛將,戰歿于開元二年與吐蕃的激戰中。玄宗感其忠義驍勇,特賜其子名“忠嗣”,并讓當時才九歲的王忠嗣繼承父親的官位,并收養于忠王府,與當今太子李亨成為形影不離的親密玩伴。要說才能,小小年紀就能與天寶皇帝面談軍政,被帝贊日后必成良將!極受恩寵,被皇帝欽點為將,如此殊榮,又有幾人?要說功勞,自二十歲從軍河西,勇猛韜略超于常人,諸軍上下無不拜服;三十歲新城之役聲名鵲起,橫掃吐蕃,逼亡突厥,震懾西陲;接著又轉戰北境,屢敗奚和契丹,曾與東胡族的奚怒皆部大戰于桑干河之源,三戰三勝,威名日盛。天寶五載,以四十二歲兼河東、河西、隴右、朔方四鎮節度使,為大唐開國以來手握兵權最重的將領,甚至有人說,他很快就會被召回長安,官拜宰相!可是,這樣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居然也會被人連根拔起!

    為什么會這樣?

    聽吏部的眼線說,是為了失敗的石堡城之戰!

    高仙芝可清醒得很!他明白勝敗乃兵家常事,如若僅僅因為一戰之得失就誅殺悍將,那誰還會為朝廷效力?這里面必然大有原因!

    沒錯!

    石堡城,吐蕃人稱鐵刃城,乃雙方都極為重視的戰略要地,此城在日月山下,扼守赤嶺天險,通過日月山的上、中、下三個山口,都要經過這里。上山口,是通往青海湖之西、之南的門戶,有吐蕃至邏娑的重要驛道;中山口,到海南大草原,是吐蕃飼養軍馬的肥沃草原;下山口,翻分水嶺南下,直到唐積石山。前行即是大唐肥沃的河曲之地,實際上,誰要占據此地,誰就贏得了湟水流域和青海牧區的控制權。

    開元十七年,自石堡城建成,大唐吐蕃就為其征戰不休,雙方成千上萬的士卒血灑城下,染透赤嶺。公元741年,大唐開元二十九年,吐蕃蛇年,吐蕃沒廬??諧曲將軍以機智拼死攻克石堡城,在尸山血海中奪得了這塊對他們來說,生死鎖鑰之地,一度占據六年之久。使距此不遠的大唐鄯州、涼州、甘州頗受牽制,令唐明皇如鯁在喉。

    于是皇帝要王忠嗣把他拿回來,記住,是皇帝,天子要拿回來!

    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得罪了皇上?王忠嗣曾經不止一次駁回包括安西等邊鎮的請戰書,高仙芝記得有一次他隨夫蒙靈察赴河西拜見這位權傾一時的大將軍時,王忠嗣語重心長地告誡摩拳擦掌的好戰將士說:“國家升平之時,為將者在撫其眾而已。吾不欲疲中國之力,以徼功名耳!”這不僅與當今皇帝“吞四夷之志”格格不入,也讓急于建功立業的將領們焦躁不已。夫蒙靈察就私下里譏諷王忠嗣當然想當他的平安四節度使,無非是不想有別人超過他,自然將王的話當做了耳旁風……

    沒想到王忠嗣這么大的膽子,居然對皇帝老子也搞陽奉陰違!他自己持重不戰倒也罷了,還揚揚萬上書勸戒天子說:“石堡險固,吐蕃舉國而守之,若屯兵堅城之下,必死者數萬,臣恐所得不如所失,請休兵秣馬,另圖良機。且奪此一城,不僅破邊塞之安寧,交惡與吐蕃,也于進取九曲無宜,徒費軍力耳。臣恐所得不如所失,不如厲兵秣馬,以待時機,一鼓而下也!……”。皇帝爺已然不高興了,可那王某還沒個完!求戰心切的董延光請纓奪石堡城,玄宗令王忠嗣派軍輔佐。皇帝顯然和姓王的較上勁了!你不去,好啊!這不有人爭著去嗎?大唐缺不了你!要是別人打下來,看你怎么說!

    可惜董延光志大才疏,除了找了個請戰的好時機,啥也沒干好!王忠嗣也犯糊涂,捧著天子的詔令不情不愿,這樣的心境,他能對太知趣董延光能有多好的支援?石堡城下平白無故又多了一堆冤魂!唐軍無功而返!董延光多了怨恨,大唐沒了面子!關鍵是皇帝沒了面子!皇帝的面子啊!

    皇帝要找茬收拾他,他還逃得過?

    太子?雖說兒時伙伴,也幫不上忙!太子在皇上面前就是一個唯唯諾諾的傻子!心驚膽戰的小兒!他哪里說得上半句話!

    再說,他此時說什么話都沒用了,就算能說,也會適得其反!天寶皇帝歷來對皇族結交朝廷大吏十分忌諱,在開元初年就頒布禁令,“禁約諸王,不使與群臣交結”。其兄弟諸王宅邸皆環繞興慶宮之側,表面是方便走動,實際上是利于監視。至于自己的子孫,同樣戒律森嚴,他們只能居住在“十王宅”“百孫院”里,由宦官“侍侯”著,過著與世隔絕的金絲籠鳥生活。和他們交往的官吏往往身敗名裂----僅僅和歧王李范有那么幾分交情,名相張說就丟官貶成了相州刺史,其余的如光祿少卿駙馬都尉裴虛、萬年縣尉劉庭琦、太祝張諤等也是被貶官的貶官,流放的流放。而“太子黨”這個說法早就在流傳,弄得李亨連個樂器舞姬都不敢添置,生怕被人借故生事,落得個嬌縱聲色的名聲,失去太子名號對他來講,就是大限已到!太子黨內有高力士,外有兵權在握的王忠嗣,可了不得啊!宰相李林甫的說法之所以極大地震動了皇上,那就是告發王忠嗣和太子過往密切,合謀覬覦皇位!這可是天大的罪名!

    想到這,高仙芝渾身發冷,李林甫!難道又是李林甫!對了,對了!就是如此!什么太子至友,什么官望宰相,根源就在這里!王忠嗣和皇帝碰出的火星,就因此被澆油引燃了……,甚至差點將太子李亨一起燒掉!老天!老天!

    李林甫,可怕的宰相!他不允許有人威脅他的相位!

    高仙芝眼前浮現出李林甫布滿皺紋的老臉,那雙眼睛!如鷹隼般毒辣的眼睛!還有那笑里藏刀的陰險笑容!……他打了個寒戰。

    看來自己的小勃律大捷來得真是時候啊!不僅讓玄宗一洗石堡城戰敗的陰晦,也讓李林甫找到了淡化王忠嗣的突破口。于是自己擁有了安西!于是有了前所未有的加官晉爵!

    棋子!小卒而已啊!

    高仙芝睜開眼睛,呆滯地注視著茶杯里漂浮的葉渣,它們慵懶地在水面上蕩漾,在騰騰的水汽中鼓著死氣沉沉的眼睛。望著自己投影在茶水面的半張臉,高仙芝突然覺得無趣之極,一輩子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可是真的改變了么?改變的命運是自己的努力還是別人不經意的撥弄?

    王忠嗣如此,自己又能怎樣?

    才能功績算個屁啊!……

    一束光柱穿過琉璃天窗直直地落在高仙芝頭上,光柱里翻滾著細小的飛塵。

    低頭不動的高仙芝全然沒有了平日的驕橫和豪邁,他蜷縮在太師椅里,象一只艱難捱寒的老蜘蛛。

    這天下午書房里的高仙芝,是失魂落魄、自信掃地的高仙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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