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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我的副官從車那邊站起身來,一張張惶的臉,敢情他剛才窩在那邊躲其實離他很遠的炮彈。

    我:“傳我命令!全團集結,戰車居外圍,組環形陣地!”

    電臺就在車上,可他跑的方向離電臺差了十萬八千,我過了一會才意識到這是逃跑,我抬槍對他頭上打了一個連發,可看來他覺得有些東西更有威懾力。

    然后我就聽見號聲,山呼海嘯的沖鋒號聲,來自四面八方我甚至根本沒看到人。我目瞪口呆了一會,開始發動我的車,狗肉倒自覺地就上了車,它喜歡敞篷車。

    我的團,曾經的炮灰團,曾經力拒日軍于西岸,突上南天門堅守三十八天的炮灰團,轉眼之間便不存在了。它潰散是因為我的師已經潰散,師潰散是因為我的軍潰散虞軍長曾說要用這十萬鐵甲來蕩平共黨。

    我開始狂駛,超過我那些在平原上狂奔的士兵。不知道他們看見了會怎么想,他們的團座居然逃在他們所有人之前不過好像也沒人有心看我了。

    現在我終于看見了那些吹號的人了,遙遠的地平線上的一道黃潮,說實話,他們并不比我們人多,而且沒有履帶,甚至沒有輪子。但是我的車疾沖而過,我看見我的兵干脆就扔了槍,就地在路邊坐下他們連跑的勁都省了,直接等待著投降。

    我不忍心往后看了,我看車前,一個看來剛從地里耕種回來的農人站在路邊,冷淡地看著我我現在知道剛才在城里別人看我的眼神是什么了,是厭惡。他看著我的車從他身邊駛過,然后向那遠遠的黃色人影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的盡頭是我。而他喊的是那土色的黃潮。

    他:“這里!這里有一個!”

    我快氣瘋了,我一腳把車給踩剎了下來,槍就扔在身邊,但我沒有去拿的意思,這是我家鄉,那是我老鄉。

    我:“為什么?!我一直在打日本人!”

    他猶豫了一下,便指向另一個方向:“那邊!往那邊跑了!”

    于是我繼續逃竄。

    死啦死啦又來了,坐在我身邊,閑適得倒好像我在開車拉他望盡平原風景。

    我便對著自己嚷嚷:“知道啦!我在做夢!”

    否則我無法相信剛才幾十分鐘內發生的一切。

    我拐過了一個急彎,便看見了那個從黃土崗后跳出來的身影。那家伙穩就是等在這個必須減速的地方守株待兔的,他穿著一身我還是頭回得見的土布棉衣。上邊別的幾塊紅色證明他是有所屬的而非土匪,拿著一枝我熟不過的三八大蓋。他的臉和聲音都還沒夠得上青年而是少年,豆餅沒死的話怕要摸著他腦袋叫小弟弟。

    他對著我這輛疾馳而來地車叫他的四字經:“繳槍不殺!”

    我確定他周圍沒有任何援兵,而他在路中央蹲踞式向我瞄準。我一腳踩上的不是剎車而是油門,于是我奔馳在他的準星上,而他死戳在我的車行軸線上。這是個什么雛兒呀?用一個直徑才六點五毫米的彈頭打飛速向他接近地目標。和我用一輛車撞蹲在路上不動的活人,誰更容易命中?

    “繳槍不殺!”他又喊了一遍,像炮灰團的家伙們一樣,帶很重的口音。

    他識字嗎?

    我等著撞擊和看他的軀體飛起,但最后我的手神使鬼差地猛打了方向盤,車撞上他躲藏過的土丘,熄了火。我目瞪口呆地坐在車座上,不是撞傻了,我實在不明白我剛才的舉動我真的有這么怯懦?

    后來我覺得我想明白了,我對著車前方的空氣嚷嚷:“你已經死了!不要搗亂!這是我的事情!”

    我是否真想明白了?

    那個雛兒也不知道我在嚷什么鬼。只管拿著那枝對他有點過長的步槍登登地跑了過來。我不喊了,我瞄了眼我旁邊的座位,我的槍就扔在座上,只要一伸手只要一伸手

    算了吧,我后來吁了口氣。靠在座位上。反正已經潰了,反正早已累了,死得是沒有面子,可死又用得著要什么面子?

    狗肉開始咆哮,它已經跳下了車,它不會容許一個陌生人端著槍這樣接近。

    我:“跑!狗肉!跑!”

    那個死共黨以為我要發難。連忙向我瞄了一下。然后又猶豫不決地瞄回了狗肉,他瞄會狗肉瞄會我。忙得不可開交,看來打我他也許不會猶豫,打狗肉這種意料之外的生物倒還真有點猶豫。

    我:“跑啊!狗肉!跑!”

    狗肉轉了頭,疑惑地看著我。我向著那個土崗揮著手,跳過那里,槍就打不到了:“跑!別跟著我啦!別再回來!”

    狗肉伏低了,又縱了起來,最后它嗚咽了一聲,縱跳過那座土崗,然后它消失了。我再也見不到它了,可它一定能活下來地,它那么一只狗王。

    于是我呆坐在車座上,滿心清涼又滿心凄涼,紅腦殼的小雛兒把槍夾在腋下,順便還提了提剛才跑松掉的褲子。我看著他向我走來,便摘掉了頭上的鋼盔放在座上,可別鬧個一槍打不死腦袋里還存發子彈。

    后來那家伙便站在車邊看我和我的車,把自己的槍反背了,把我座上的槍也拿過去研究了一會,對槍他有點心不在焉,他好像對我更有興趣。而我就一直盯著那張臉,在心里猜他的年齡十七歲?十九歲?怕是又一個像我和四川佬一樣少小從戎老大不回的家伙。

    那雛兒開始狠巴巴地發問:“會開車嗎?”

    我啞然了一下,甚至看了看屁股下的車,好確定我不是坐在一頭毛驢上。我很想回他一嘴,可發現回嘴的勇氣都顯得很空虛。

    我:“會。”

    于是他上了車,“脫”,他說。

    我:“什什么?”

    雛兒便很不耐煩:“脫。脫衣服的脫啊!”

    我愣了一忽兒,開始茫茫然地去解我的扣子。他也在忙著脫他的土布棉襖。

    脫,在我們的生命中是個特別的詞。去緬甸讓脫,我的團長叫我們脫,虞嘯卿又讓脫,連麥師傅都逼著我們脫了好除蟲。每回都脫得柳暗花明,我也早脫得爐火純青。

    脫了外邊的風衣,便是里邊的制服,那小子一邊脫自己棉襖,一邊看我胸口那整整兩排驚嘆:“花里胡哨的,難怪總打敗仗。”

    我繼續解我的制服扣子,我想順便把褲子也脫了。他明顯是沒皮帶,也省了他到我尸體上扒。脫了,我的尸體便好清靜。

    我:“都是打日本人拿的。”

    雛兒表示著不信:“吹吹吹,我可沒見過你們打鬼子。噯,得得,別脫啦,我可不想都脫給你!”

    于是我的手便停在褲絆上了。制服敞著懷。我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把棉襖扔在我的身上,里邊穿的衣服很單,讓他立刻就打了個寒噤,但那不妨礙他豪氣干云地向我做以下宣: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啦!”

    我愣在那里,這玩笑有點大,我呆呆地把他那件臟乎乎的棉襖披在身上就這樣?

    那家伙就這樣完成了他的儀式,把自己的屁股砸在副駕座上,沒大沒小拍著我一個快三十歲人的腦袋:“好啦!追!”

    我愣了一忽兒:“追什么?”

    “追你們啊!”碰上了我這種笨蛋,他只好恨鐵不成鋼地嚷嚷。但他立刻就輕抽了自己一下,打得絕對對得起自己:“不是不是,你現在是我們。追他們呀!追反動派!”

    我盡量熟悉著他那些邏輯混亂的詞匯,我算是碰上一個比死啦死啦更能讓人驚訝的人了:“兩個人?”

    雛兒理所當然地:“兩個人!”

    于是我發動汽車,在我倒車的過程中。他一直懷疑地看著我我驚訝得有點笨手笨腳,于是他很擔心弄來了一個冒牌貨司機。

    兩個人,其實是一個人。只要追上了,他就是我的俘虜。我會讓他活到戰后的,因為我們都死了。他得活著。

    于是我再度開始了奔馳。

    我們望著遠處喧天的黃塵奔馳,那是我們潰敗的大軍。

    雛兒在我旁邊拍著駕駛臺子大叫著:“快快!再快!”

    我:“我不會開飛機!”

    他小孩心性。

    根本就沒耐心坐著。屁股早離了座子,站在車上。我靠他那邊的腳動了動。有點發癢,我真想把他一腳踹了下去不過我知道我不會的。

    那家伙不滿于威利斯吉普的最高速度,便開始大放厥詞:“你們不行,車開得也不快,被日本鬼子打得稀里嘩啦的,被我們打得稀里嘩啦再稀里嘩啦的。”

    我:“我們沒有被日本鬼子打得稀里嘩啦的。”

    雛兒忽然想起他原本的論點:“嘿,我說你到底打過鬼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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