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了車,我坐下:“回家。”
張立憲:“哪里是家?”
我:“他說西進。西進就是家。”
于是張立憲發動了車,西進就是家,西進還有我那些同袍中的幸存者。
我回頭眺望禪達,看見一只巨大而兇猛的流浪狗,它再也奔躥不起來,它像我一樣瘸了。
狗肉你知道嗎?
我們的車在泥濘坎珂的路中前行,路邊的同袍們面黃肌瘦,精疲力盡,每一個都像足了我那些挾著一肚子心事上前沿去和死亡交心窩子的弟兄們。
我現在和那些在路邊艱難跋涉的人一樣泥濘了,因為我也是跋涉到這里的,打南天門下來之后我第一次有了武裝,我看著我同樣泥濘里滾過,火焰里燒過的那些炮灰團弟兄們,幸存者們,寥寥的一個排。炮聲在響,鎮子里騰起爆塵,中國兵的喊殺聲,攻勢已經發動。
我:“你們來過,這里是銅錠。”
但是每一個人都告訴我:“我沒來過。”
喪門星把他剛磨好的刀插回了背上:“我來過。”
我便啞然地看著他們,于是我想起那些和我一起來接我父母的人
我父母仍健在,他們倒已經快死光了。”
于是我便換了個話題:“竹內連山就在這里。他最后一個據點。”
沒人說話,用不著說。又能如何?殺唄。
我:“團長已經死啦。”
他們只是安靜地聽著這個事實,他們早知道了,不說也都知道。
我:“你們想死嗎?”我這樣做著我的戰前動員:“現在這里每一間房子都是堡壘,他倒在這里又造了個南天門。你們想死嗎?我想。想死的就跟我來。死不去的就再打那打不完的仗。”
然后我沖進那個燃燒的焦熾的地獄,他們跟著。一輛支援我們的坦克隆隆發動,余治在炮塔上露著半截身子,指揮著車手向那些火力點傾瀉炮彈。
我們奔躥于巷道里。向任何穿著和我們不一樣衣服的人射擊,這里已經沒有中國人了,全是日軍。
我瘋子一樣地大叫著:“殺竹內連山!殺了竹內連山!”這權且算是戰斗口號吧,他們也一塊嚷嚷。我現在像死啦死啦一樣掛著枝毛瑟二十響,揮著沖鋒槍,甚至連我東拼西湊的衣服也和他很象,我知道我像個小丑一樣下意識地模仿他,可我現在最好不要這么想。
余治的坦克中彈著火了,那家伙跳下車來,撿了條步槍和我們一起沖擊。他倒真有做步兵的惡趣味。
廝殺。砍刺,射擊。撕和咬,日子過了,**和平庸卻一再重復,我說那只是木頭挨著了火,于是漫長的倦怠和懷疑,最后我決定相信火光的價值。
“殺竹內連山!殺了竹內連山!”我像迷龍一樣叫喚。象死啦死啦一樣殺戮,像獸醫一樣悲傷,像克虜伯一樣忠誠。可是忠誠于什么?殺竹內連山,仇恨終于有了方向,可殺了又怎樣?
我們沖到一處院落,院外中國兵的尸體堆得幾與門檻一樣高,余治冒冒失失沖了過去,然后在攢射下倒下了。我沖向那里時先往里邊甩了一個手榴彈,但扎進門檻時我發現心機白費了,日軍把一口鐘完全扣在地上。在鐘壁上鉆了個槍眼,從里邊用機槍掃射手榴彈的彈片根本不可能炸穿那厚厚的鐘壁。
剛看清這情況時我就被幾發子彈穿透了。
喪門星不要命地沖進來,把我往外拖。我猜想我是這輩子最后一次扣動扳機了,我用沖鋒槍向著那口銅鐘掃射,于是那真是永世難忘地聲音。
視野變得越發模糊。我被喪門星拖著,仰面望著黑煙籠罩的青空,一架重轟炸機正從我們頭頂上飛過,我最后地印像是從敞開的艙門里滾落出的那個重型炸彈。
那幫顧前不顧后,顧外不顧里的家伙后來在世界上最瘋狂的鐘聲中被活活震死。
我睜開眼,我在醫院。這絕非不辣呆過的那種醫院。它是正兒八經地野戰醫院和軍官病房,我覺得被單白得耀眼。只好掉了臉看那里放著的幾個水果罐頭。
我現在是一個被輕機槍攔腰掃過的人,等我能動的時候會去研究為什么被鉆了三個眼居然還沒斷送我的小命。
“竹內連山后來被一架過路的轟炸機稀里糊涂化為飛煙,我喊啞了嗓子還是終歸虛妄。攻下銅鈹后,炮灰團所剩無幾的弟兄們去給團長扶樞,我還寸步難行,失蹤日久的阿譯包辦了一切。
上官戒慈站在樓梯口看著她和迷龍的睡房,房間終于收拾過了,像是迷龍沒死,她等著迷龍從祭旗坡回來時一樣。于是她轉身拿起了她的行李,雷寶兒坐在往下地臺階上,聚精會神地玩著他的玩具。
我的團長心愿得償,他出殯之日,迷龍的老婆孩子離家北上。活人不該那樣過日子,就像他對她們說的,中國大得很,不止有挨著緬甸地云南。
那支小小的殯葬隊抬著棺材自街上走過,它沒法不小,因為就剩下了這么多。阿譯挑著招魂幡,在前邊領框,狗肉在后邊瘸著,它來押樞。
沒有吹打,沒有喧嘩,只是安安靜靜地把一個過世的人送去入土。
一個一條腿蹦著的家伙從他們對面蹦了過來,蹦到這里就站住了。不辣向棺樞鞠了一躬,然后唱他的蓮花落,這回他唱蓮花落可不是為了討錢。
不辣:“竹板敲出心酸話,叫聲大爹和大媽。
湘江邊上我長大,怒江前線把敵殺。
也曾去把松山打,也曾去把敵堡炸。
為國為民去拼命,沖鋒陷陣我不怕。
只想勝利回家轉,依然耕田種南瓜。
龍陵前線殺得緊,兩軍陣前掛了花。
野戰醫院鋸斷腿,剩下一腳難回家。
因此沿街來乞討,當兵殘廢做叫花。
殘湯剩飯給半碗,變鬼也要保國家。”
在他的眼里阿譯們漸行漸遠,但在阿譯地眼里也未嘗不是他漸行漸遠,最后他們就這樣消逝于對方地視野。
“不辣瞎吹。”喪門星坐在我的床邊,剛殯葬完回來的他還掛著孝,是給死啦死啦戴的:“他哪兒打過松山,打過龍陵呢?他往下還要說打過騰沖,打過高黎貢,打過保山,打過同古呢。”
我就強打精神地笑:“打過。都打過。”
喪門星沉默了一會,就也同意:“是都打過。”
我:“喪門星。要回家啦?”
可不是,他衣服上所有的標識都已經卸掉了。他甚至是穿著便裝的。喪門星便摸摸他貼身的骸骨包,憨憨地一笑。
我:“我們可都是最走運的。”